五四已经百年,我们这些后人面对前人的遗产,有时候也不免有犹疑的地方。
今天言及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国学研究者们对此多有微词,在诸多的理由中,他们以为非儒的思潮是一个瑕疵。学界对于陈独秀、鲁迅、胡适的批评,主要是因了其遗漏旧的文明中殊为重要的元素。五四那代人将儒家思想目为过时的存在,似乎并不能说服今人。类似的不满,我们已经听到了许多。
像王元化先生这样很平和的人,他对于五四新文化的先驱者的选择就褒中有贬。在回望陈独秀、鲁迅的激进的思想时,就持一种批评的态度,认为五四那代人存在“意图伦理”和“功利主义”(王元化《思辨录》,29页,世纪出版集团、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他以为在此观念下,对于传统文化的态度就会简化。这位受五四影响很深的学者如此反观五四,也是当代思潮变迁的一种折射。
在一般人看来,非儒运动中,陈独秀、胡适、鲁迅是代表性的人物。尤其是鲁迅的非儒,贯穿始终,乃自愿自觉的选择,其精神的核心点多与此有关。这里涉及到现代精神的起源、路向,也关乎传统在现在的位置的问题。鲁迅自己,不排除曾有士大夫的基因,但他要挣脱的恰是儒的负面遗产。这个过程,他与传统儒学构成了特殊的关系。他的思想的特别之处有许多是与孔子的文化遗产的碰撞、剥离中出现的。
孔子时代就已经把儒分为君子儒、小人儒,概念就已经多生歧义。后来的儒,与先秦的儒大不相同,言与行与孔子的距离甚远,以致形成与孔子精神相悖的趋势,也是五四那代人重审孔子资源的原因。明清时代,李贽、俞理初等人对孔子的批评,在晚清被渐渐放大,成为读书人的话题之一。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都从更开阔的空间讨论过去的遗产,并非简单颠覆孔子的思想资源,力图消除的是从儒家思想中延伸出来的礼教。张申府说五四那代人对待儒学的态度复杂,乃是“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张申府文集》第一卷,190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也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在根本点上,他们认为孔子的许多思想不适宜现代生活,这倒是肺腑之言。鲁迅那代人在旧文明衰微之际,从儒气很浓的士大夫之路出离,进入知识分子的王国,儒学的意识被扬弃了,形成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话语的另一条道路。这些,与自觉与儒家传统保持距离是大有关系的。
晚清之后,儒学分成许多流派,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讲孔子各有侧重,有时并不都在一个语境里。《新青年》同人是懂一点西学的,知道孔夫子自有其不朽的价值,但成为万世师表已不再可能。《新青年》的出现,与袁世凯的尊孔复辟有关,说他们的主旨是针对儒学,也并非没有道理。这些人在前后几十年间,写了许多谈论儒学的文章,看出他们的文化策略与价值理想。胡适《说儒》,易白沙《孔子评议》,陈独秀《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李大钊《自然伦理观与孔子》,都是新眼光里的学问,就学术眼光看,实在是进化论下的文明观的外化。民国初建,国民的意识没有多少新的因素,有人以孔子思想立教,成为时尚的话语。孔子学说与民主制度有诸多的距离,是显而易见的。新式文人对此颇有警惕。易白沙认为,孔子学说适用于帝王之術,可谓一针见血。李大钊则以为孔子精神是专制的一种遗产,与今人的思想不符。他在《孔子和宪法》与陈独秀在《宪法与孔教》里发出的声音接近,以为在现代社会里,用古老的思想作为支撑,可能会出现问题。“孔子者,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也。宪法者,现代国民自由之证券也。专制不能容于自由,即孔子不当存于宪法。”(《李大钊选集》,77页,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陈独秀也主张,在新的时代,孔子的遗产能够带来的精神安抚有限。孔子学说有长幼尊卑之道,恰与人人平等的法的精神相违。在《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一文里,他又从经济的角度切入讨论的问题,认为在经济社会,伦理道德开始不同于过去,孔子学说对此有无力之感:
现代生活,以经济为之命脉。而个人独立主义,乃为经济学生产之大则,其影响遂及于伦理学。故现代伦理学上之个人人格独立,与经济学上之个人财产独立,互相证明,其说遂至不可摇动。而社会风纪、物质文明,因此大进。中土儒者,以纲常立教。为人子为人妻者,既失个人独立之人格,复无个人独立之财产。(《新青年》二卷四号)
这种看似极端的看法,其实自有道理。是建立在深入思考的基础上的。《新青年》同人对于儒家精神的思考,多有学理的支撑,并非人们所谈的那么非理性的表达。五四过后,许多学人如胡适、傅斯年、顾颉刚等人讨论孔子,都有层次,不是一概而论,即便是钱玄同这样的人物,言古代的孔子与现代的儒学,也是有言论的边界在的。孔子是古代伟大的思想家,但他的思想不能都救今天的人们,这大概是五四思想家的共同看法。在这里,胡适《说儒》似乎具有代表性,他以现代人的眼光,重新为孔老夫子的价值作了新式的判断。
《说儒》旨在还原儒是什么,而非陈独秀所云的不是什么。胡适从章太炎的思路受到启发,又参之新史学的资料,把儒家的来龙去脉做了深入的梳理。在胡适看来,儒不过是殷的宗教文化遗产的一部分,是治丧相礼的职业,属于远古精神生活的表达者与体现者。孔子的贡献在于,“把殷商民族部落性的儒扩大到‘仁以为己任的儒”,“把柔弱的儒变到刚毅进取的儒”(《胡适全集》第四卷,1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在这个过程,胡适发现了儒自身的变化,以及孔子与老子精神交叉的地方,其有限性和优长都浮现出来。我们看胡适的梳理,康有为、谭嗣同那样的崇高感就被一种科学的、历史的精神所代替。在他眼里,孔子的遗产自有非凡之处,但只可做学说视之,不可当信仰为之。《说儒》的历史主义眼光,其实为解释传统文化做了一个标本性的表达。
在胡适笔下,孔子的不凡是顺应历史潮流,在殷代文明远去的时候,能够据周代的文化,有变革的选择。把一个古老的遗风嫁接到新的时代里面。将其视为一种旧文化的起死回生,也不无道理。胡适这样解释儒家遗产,有内在的用意,即为新文化的产生辩护,而在根本意义上说,五四新文化,其实也是孔子式的使命的一种展示。较之于同代的激进主义文人,胡适对于自己的使命的认识,是有历史的逻辑的。
当孔子学说以自然的、逻辑的方式与今人相遇的时候,我们可能给予他一个客观的位置。这是五四新学人的几乎相似的看法。但问题在于,民国之后,军阀混战的时代,儒家被权力者再次运用,成了统治术的时候,五四新文化的参与者,不得不发起批判的运动,抵抗千百年来形成的孔子的传播方式。这抵抗有学理的方式的,有艺术的方式的,新文化的产生是摆脱孔子遗产的一次精神反动,就深入性而言,也可视为是千百年间罕有的革命。新文化的新,就是与儒家审美精神与道德伦理拉开距离,没有这个距离,文明的进化,一定是一个空话。
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的伟大,今人需以古典学研究的精神静观,方可得其妙意而用之。西洋哲学史家看见《论语》叹其不差于耶稣、释迦牟尼,都是从思想史的格局里思考的结果。但孔子为核心的儒家精神定于一尊之后,出现了几个问题。一是与统治关系密切,被纳入治人之术之中。二是成为科举的内容,被强制推行于教育领域,其有趣、自然、人道的温度消失了。《论语》远矣,儒家的秩序则越发森严。孔子成了牌位的时候,人们对于其内心真的形态,反而缈忽如云烟般朦胧起来。
鲁迅对儒学的负面看法与早期记忆有关。在少年时代,儒家教育提供的价值符号不能满足自己的内心需求,那些成人的礼仪和教训,恰和孩提浪漫、天真的思想相反,让好奇心的孩子便得老成与世故,且匍匐在古老的幽魂里,续唱着殷周的调子,鲁迅感到了某种滑稽。
儒家教义,需成人慢慢可解,对于儿童,属于成人思维,从教育学的角度看,《论语》适合十几岁后吟诵,与童年心理殊有距离。以鲁迅自己的经验而论,早期吸引他的是儒之外的存在,比如《山海经》《花镜》这些不讲礼仪的有奇异想象力的存在。在《论语》那里,刺激人的幻想的东西殊少,儿童精神自然不能起飞。孔子的学说,叫人不要这样,不要那样,但如何释放精神之力,具有想象的快慰与创造的快慰,就少得可怜。
孔子不能唤起鲁迅快慰的还有一点,对于奴性很强的国民,如何变成一个真人,大概也没有什么真力在。按照礼教的思路,人越发变得虚伪则是可能的。《二十四孝图》给鲁迅的刺激,就在于让孩子在一种反人性的选择里去适应生活秩序。他将其视为罪恶的存在也并非是一种夸张,《朝花夕拾》的主调,是偏离儒教的歌吟。读懂了那些礼仪制度里的一切,我们才能明白新文化对于中国国民,是多么重要的选择。
儒学本来很有人性的遗存,待礼教出现,就与孔子本意甚远了。这原因是儒家教义含有尊卑之意,它有走向人性的相反的一面。当社会充满不公、灰暗和绝望的时候,儒家精神不可能使受难者获得自身的解放。受了伤害的人,再用《论语》的遗训处世,则有大的不幸,沦为奴隶的可能甚矣。五四后,鲁迅在《灯下漫笔》中说:
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辱,但也可以凌辱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鲁迅全集》一卷,22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这是儒家思想给予后人的馈赠。其实不独儒家思想本身,而是专制制度下对于儒家思想的利用导致的精神的衰败。鲁迅自己知道,自己这一代面临的是对于这些存在的清理工作,无论写作还是翻译,他面临的都是如何绕过儒学,开辟人间新境的选择。
从周作人的回忆录可知,鲁迅的趣味一直在儒家之外的世界,或者是儒家旁边的有意味的诗文、图画。他很小接触《尔雅音图》《山海经》《芥子园画传》《天下名山图咏》《点石斋丛画》《诗中画》《荡寇志》《唐代丛书》等。那些感性的,有着一丝趣味的作品书籍,教他识字、察世、知理、达情,有了阅世的启蒙。他后来看到外国的儿童文学之发达,艺术的多样,就感叹中国说教理念的陈腐。孔子的学说不是不好,但能够实现的寥寥,不免一纸空文。历代束之高阁的时候居多,指导人生则难矣哉。我们看鲁迅笔下的乡村,儒家的东西都不免被虚伪化了,在森然的等级制下,人的自由、快慰统统引退。等级制没有人性,百姓只能忍受宰割。《呐喊》的许多篇目,写出这类问题严酷。
鲁迅对于孔子的看法,不都是漫画式的。在议论文里,他知道哪些值得肯定,哪些是虚妄的存在。而在小说作品里,言及儒家传统,就不免夸大和变形之处。他称赞孔子“生在巫鬼势力如此旺盛的时代,偏不肯随俗谈鬼神”(《鲁迅全集》一卷,20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而在艰难里能够有韧劲,也非常人可及的。不过,鲁迅眼里的儒家,负面资产多于正面资产,这是后来中国的环境所致。在复杂的环境里,孔子学术被另一种话语所叙述,变成了统治术的一部分,在他看来恰是儒学的缺陷之一。
王得后《鲁迅与孔子》叙述鲁迅思想的逻辑点与孔子逻辑点的不同,可参考的观点很多。他认为鲁迅看人的价值,从生命意识出发,有达爾文的遗绪,也带着科学主义的成分,看到人的有限性。王得后认为,孔子在人的长幼尊卑中建立道德秩序,鲁迅则在立人中寻找精神成长点。而根本志向上,他们的人生志向与人生道路不同(王得后《鲁迅与孔子》,5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这都很贴切。导致鲁迅与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不同的缘由,是现代人的生命感觉与思维方式出现,与儒家的逻辑路径发生冲突。这既有李大钊、陈独秀所说的原因,也有胡适所说的原因,但在根本点上,鲁迅的生命意志里有一种逆儒学的因素存在,这衔接了西洋的人道精神,它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对传统的态度。
在儒学的传播史里,中庸、仁义、责任都是核心之所,思想中有厚重的东西在。可鲁迅觉得,思想的提升,乃精神创造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中庸自然不成,它让人安于平衡,那就只能在熟悉的路径徘徊。人间之事往往是这样的,在陌生的穿越极限之中,才有新路的可能,儒学把人的创造性限制住了。《论语》对已知的世界的描述精矣妙矣,可不能提供对未知世界的认识,此为鲁迅不满的原因之一;仁义是重要的思想元素,但是如何对待恶的世界,直面黑暗的世界,仅仅有温柔的东西不够,孔子的观点易流入无为的说教,此鲁迅远离儒学的因素之二;在责任上,孔子对人与己做了诸多说明,使命感与道义感都有,但策略乃为君王的策略,与百姓的关系不多,沦为奴役之路,此鲁迅不满儒学者三。我们要是在这三个层面讨论鲁迅与儒学传统,自然能够发现古今思想家路径变异的逻辑过程。
鲁迅的留学东洋,是痛感孔夫子的文化失败后的选择。在他眼里,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明,在根本点上出现了问题。他在日本接触俄国文学与德国近代思想,其主要点是发现了个人作为文化出发点的可能性。而在孔老夫子那里,个人是模糊的,不清楚的,或者说是不存在的。青年鲁迅觉得,孔子建立的文化体系,在根本的出发点上,是有悖于现代精神的。而改造我们的文化路径,只能从个人主义的思路出发,否则,主奴文化的逻辑链条的断裂是大难的。
当弘文学院的老师让留学生们去孔庙祭拜的时候,鲁迅的反应是极为强烈的:
我大吃了一惊。现在还记得那时心里想,正因为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来的,然而又是拜么?一时觉得很奇怪。而且发生这样感觉的,我想绝不止我一个人。(《鲁迅全集》六卷,3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其实是觉得那些熟悉的存在不能唤起生命的另类感觉,比如求知,比如益智,比如新我。而在域外的文明里,他的好奇心却被焕发出来。那些刺激个性的,呼唤想象力与创造力的表达与思想,在《论语》《孟子》中是无法找到的。
考察留日时期的鲁迅阅读面和写作的兴奋点,越是远离孔夫子思想的东西越能够激发其神思与诗意。尼采、克尔凯郭尔、斯蒂纳,在思考问题的方式上,已经没有主奴的逻辑,乃自我高扬、奋进的东西。而普希金、莱蒙托夫、拜伦、雪莱的诗句,则有放逐自我的浩歌,哪有屈原委屈的样子。这才有鲁迅期许的灵光,思想真的提升到高远之所,人亦可随其翩翩起舞,抵达灿烂的圣地。
他最初的文字,就已经与孔孟之音殊异,有了另类的意味。而这些,除了章太炎的馈赠,尼采的影子是巨大的。他在阅读尼采后,获得了与孔夫子文化不同的另类的资源。而他思想的起飞点,或者说是从这里开始的。
章太炎告诉了他孔子资源之外的中国资源,可以避免旧路的可能。这些在《訄书》里已有所阐释。不过尼采哲学的深刻在于,从人性的本源出发,以克服基督教文明的方式,把自我解放的途径拓展开来。鲁迅在这个逻辑点上,看到了远离孔子学说,而进入新生之地的可能。他带着儒生失败的经验重新思考文化的逻辑点,面对尼采的对话,则深入到了思想的核心所在。
他最早要创办的杂志《新生》,意味深长。所谓新生者,不过重新开始,与旧路无关。这决绝的态度,在其所选择的译本多有所体现。《地底旅行》《月界旅行》《造人术》岂是儒家语境能够有的存在?那些远离俗世的人事,才更有人味,在陌生的世界,我们方可能窥见自己的灵魂。现代文学的价值,就是在一种崭新的领略方式里,重新发现自我。
而那时候支撑鲁迅新思想的,是尼采的著作。伊藤虎丸在描述鲁迅留日时期的思想时,发现了鲁迅的不同于日本人的精神色调,即把尼采看成“‘积极的人的期待”(伊藤虎丸《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6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从其反近代精神的热度里,窥见了根底在人的隐秘。在鲁迅眼里,中国文化需要一次新生的过程,而那第一步,一定是扫荡旧的思想学说。用儒家的遗产不行,佛教亦有难度。而尼采浪漫诗学的摧枯拉朽之力,则是最为合适的选项之一。
在早期的文章里,他一再引用尼采的学说,作为自己的精神前导。比如讲人之历史,谈摩罗诗人,尼采的影子时隐时现。后来在翻译尼采《查拉斯特拉如是说》,自己的表达取向是认同于这位德国思想者的。徐梵澄发现,鲁迅译介尼采,选用的是《庄子》《列子》的表达格式,那用意显然是要避开儒家的词语吧。
尼采的紧张、繁复、多致的意象,把世俗的道德和庸凡的态度涤荡无余。他交响诗般的叙述,露出精神的晨曦,照耀着混暗的世界。超人的步伐,敲响了新的天际到来的前奏,个人无边的热能太阳般向我们滚来。偶像在消失,上帝在消失,人大抵可以在自我的突奔里,发现自我成长的无边的潜能。尼采文本对于鲁迅是一种天启般的存在,古希腊的酒神,拜火教的幽魂,都集中在那文字里,中国儒学文献的温吞、自恋、缠绵之语与之相比都相形见绌。鲁迅在那里看到了绕开儒家资源,建立新的文学与生命哲学的可能性。
《人之历史》《文化偏至论》的核心点是,文化要自下而上,而非自上而下的发展。前者是尼采式的选择,后者是孔子式的路径。只有在前者的话语语境里,才能够看到精神界的战士。在鲁迅眼里,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则张个性而扬精神。徐梵澄看出了鲁迅借用尼采的本意:
以态度而论,鲁迅当然冷静得多,为人亦是多么温和,而笔下一样是喑呜叱咤,突荡无前,有时冷嘲,似乎更深锐一点。然所处正是一大变乱时代,我们没有基督教的传统,然旧礼教的社会,颓废腐朽,黑暗之气“如磐”,重重压在人民身上,加以帝国主义进来了,因之以经济侵略、文化侵略等等,眼见这民族快要沦亡了,于是乎大声疾呼,从事革命。那么,也要将旧道德的标榜打破,将那些伪君子——即尼采所斥的菲利士人——的假面具揭开,重新估定新的价值,也寄希望于行动性的实际革命者。(徐梵澄《古典重溫》,24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这个看法是对的,对于期待文化变革的鲁迅而言,儒学之外的资源的引进,恰是自己这一代人的使命。孔子的思想统治了中国几千年,悲喜之味尽在其间。中国人那时候的急务不是保古,而是求新。“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鲁迅全集》一卷,5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正是鲁迅的梦想。在这个角度看他对于儒家思想的态度,我们倒可以悟出其间的苦意的。
余英时在讨论儒家的现代命运时,就发现其衰微与现代生活的演进有关,随着西洋生活方式进入中国,孔子的许多教义和日常人的生命感受不同,遂有了一种偏离之感。这和鲁迅、巴金的文字感受是一样的,看到了儒学不能成为现代人生活指针的关键。我们从鲁迅的批孔、非儒的言行里,倒可以证明这样的感受的恰当性。
鲁迅批判礼教的眼光,都从自己开始,由己及人,再由人及己。这个思路和孔子很像,但逻辑过程却不一致。首先,他注重自己的生命的感受。比如人如何安置自己,这是人生的大话题,可是在儒学后来的教义里,自己不是自己的主人,一切都被安排停当。婚恋,乃人生大事,可是礼教的规定则不能让自己寻到幸福,这是一种不幸。儒的错误,也在此处。其二,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构成不平等的关系,所谓主奴意识即是。要么别人压迫自己,要么自己覆盖了别人。这基本的生命感受,都与礼教的规定相反。恰恰在这两方面,他意识到儒家思想的路向是存在问题的。
对于鲁迅而言,儒家的尊卑,子听父言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对于生命的发展则多有不利。婚姻,是自己做主还是听命于老人呢?那结论自不待言。母亲给鲁迅的包办婚姻,带来终生之苦,听命的结果,是过一种没有爱的生活,那与自己的幸福感是相反的。按照《论语》的观点,青年人自然的、乐天的、富有挑战性的选择都存在问题,将人安于固定来选择未来之路,结果是把生命力顿挫在严格的秩序里,生活的活力消失了大半。所以,儒家的家伦理,还是太落后的古人的遗风,需彻底改进为是。
鲁迅的许多文字,流露出对儒家思想不满。这些都基于自己的生命感受。《故乡》的写作,有多种隐含,但最感人的,是“我”与润土的关系。他们自幼的纯然之情,写得极为传神,乃记忆里迷人的一隅。当许多年后,“我”回到故乡,少年的同伴完全没有了当年的天真之色,木讷、呆滞,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老爷”。“我”不禁打了冷颤,好像彼此有了高墙被隔膜起来。成人的世界,已不复有平等、自由可言,在儒教的秩序与兵荒马乱的时代,传统的惯性,给人带来的痛苦可谓极矣。
在这两个层面看,倘若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那显然是错的。鲁迅意识到《论语》的不合情理的一面,于是反对中庸,讥讽面子,嘲笑悲怯,揶揄虚伪。他从儒生的文字里,看到思想的委顿的可悲,历朝历代,读孔子书最多的人,说谎的时候也最多。其结果是走向“瞒”与“骗”的窄路(《鲁迅全集》一卷,25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而天真的儒生在教条里生活,却完结了自己的生命,没有精神的独立与创造。鲁迅作品对于这些问题的揭示,一直是毫不温吞的。
日常生活里,礼教的许多观点都有些迂腐,不能合情合理。儒家的教条化理论,害人不浅。一个重要原因,是古训的环境消失,新的环境里,思想的变通是必须的。孔子的学生,教条的理解,老师的思想,结果丧失了生命。在给许广平的信里,鲁迅说:
子路先生确是勇士,但他因为“吾闻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结缨而死”,我总觉得有点迂。掉了一顶帽子,又何妨呢,却看得这么郑重,实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当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陈蔡”,却并不饿死,真是滑得可观。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说,披头散发的战起来,也许不至于死的罢。(《鲁迅全集》十一卷,2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经典存在着经与权的问题,鲁迅是历史感与现实态度严明的人,知道如何理解先前人的思想,固定地理解经典,其实远离了经典。在对于儒家基本思想的态度上,凡与生命价值相反,与人情相悖的观点,都值得怀疑。比如中庸之道,这是儒家的基本思想,在极端主义横行的時候,讲中庸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其合理性自不必言。但在后来的历史里,中庸往往与国民的卑怯意识纠缠在一起。奴性流行的时候,中庸则可能助其风行,乃有害的思想。在给徐旭生的信里,鲁迅说:
先生的信上说:惰性表现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听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我以为这两种态度的根柢,怕不仅以惰性了之,其实乃是卑怯。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粉饰,聊以自慰。所以中国人倘有权力,看见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数”作他护符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满口“中庸”时,乃是势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时候了。一到全败,则有“命运”来做话柄,纵为奴隶,也处只泰然,但又无往而不合于圣道。(《鲁迅全集》三卷,2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这都是生活里总结的经验。以亲历的目光看现实与书本,不同的地方就现出水面。按照儒家的教义,人们自然都在一种呆鸟的状态生活。但这不该是现代的生活。《忽然想到》写道: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鲁迅全集》三卷,4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不妨说,鲁迅一登上文坛,所选择的一切,与李贽、俞理初相似,在基本的价值态度和思想走向上,是反儒的。孔子的一切不合于现代人的精神的遗存,皆被扬弃,而他思想的生长点,恰在礼教的废墟上。在礼教终结的地方,鲁迅诞生。这个极为个性化的变化,其实成了民族文化改航的一个象征。
新文化运动初期,鲁迅写作针对的对象主要是礼教的传统。《狂人日记》的主旨是说礼教吃人,其声可谓是骇世惊俗。把仁义道德比喻成吃人的存在,是一种诗意和哲学的隐喻式的表达,但也足以看出新文化先驱与传统的决绝的态度了。
《狂人日记》以特别的方式呈现出变形的人间的变形的心理,以礼教为核心的文化环境把人置于非生非死的苦境,实在是传统变异的罪过。鲁迅说礼教吃人,自有其依据在。他在后来的杂文中进行了深入讨论,从其思想的过程看,那些文字都可以说是《狂人日记》的注脚。代表性的文章是《我的节烈观》和《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这是两篇悲愤忧患之作,其沉郁之气可与其小说《祝福》《孤独者》相比,寒意里的抵抗之勇,也活生生表露出来。鲁迅讨论礼教,从最基本的地方入手。其一是男女问题,其二是父子问题。这是两个最基本的问题。儒家从血缘、亲情入手讨论世间万物之事,鲁迅也是由此着手为之的。
在鲁迅看来,礼教对于男女问题的基本定位是错的。对于女子的要求,既难又苦,非常人可以忍耐。周秦时代,对女子的要求还没有这样严酷,到了宋代,情况大变。女子守节,成了一个道德标准。在坚守礼教的人看来,社会风气好坏,要看女子的表现。丈夫死了,不能再嫁,那便是节烈。遇到强暴,自己死掉,免于受辱,就是纯洁。男人可以纳妾,可以再婚,唯女子不可,实在荒谬之论。鲁迅觉得,礼教以道德杀人,是不言自明的。他从所谓的道德里,看到了非道德的恶影。“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鲁迅全集》一卷,12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节烈,是虚伪脸谱的一部分,对于中国女子之生存的破坏性,是极为惨无人道的。
《祝福》的主旨,其实就有对礼教吃人的描绘。祥林嫂再嫁,被视为不洁,带有晦气。女子的命完全没有价值,死了也就死了,全无有人考虑她的境遇的可怜,早该使其摆脱桎梏。鲁迅在一个普通乡下女子的不幸里,看到文化制度里的问题,在境界上,是高于同代的许多文人的。《狂人日记》只是思想的独白,《祝福》则告诉我们什么是真的人间。儒家素讲己所无欲,勿施于人。到了礼教那里,完全行不通了。
不仅男女问题是错位的,在长幼问题上,礼教也违背了人的天性,把孔子思想推向变态之域,没有人性的光点。《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对于父子关系的思考,直指礼教的软肋,看出鲁迅的睿智之处。儒家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鲁迅觉得,这违背了生命价值,是对生命的亵渎。人首先是生命,生命就要按生命的规律而行: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鲁迅全集》一卷,13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鲁迅的生命哲学是建立在这个基点上的。他觉得思想的逻辑倘若违反了此点,都有一些问题。而儒教的错误,则恰在与此悖谬的地方。
中国的幼小者,往往是长者的牺牲品。自己的婚姻、择业、趣味,都不能自己做主,一切由老人代之。鲁迅看到,欧美的家庭,一般以幼者为本位,中国的家庭却颠倒过来,一切以长者的是非来定,孩子的自由便被剥夺了。在礼教秩序里,孩子不能自由成长,那结果是未老先衰,没有活气和生命的突奔之气。
在万般僵死的世界,唯有爱是可以度人于苦海的。改造不合理的社会道德,不是牺牲弱者,比如妇女与儿童,而是给他们以自由的空间。而长者的任务,则是以利他的、牺牲的精神“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鲁迅全集》一卷,14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这种牺牲自己以救赎苦难者的选择,倒像耶稣、释迦牟尼一样有动人的一面。较之与孔老夫子,鲁迅的爱意,岂在他人下哉?
我们阅读鲁迅早期的悲慨的文字,可以感受到其大爱之深。孔子之后的文化的沉重之躯,在他那里得以真正的审视。儒学已经病入膏肓,非以新的思想刺激不能救之。鲁迅所希求的是,从个人主义和生命价值出发,为昏沉的古老帝国开一条通往未来的心路。在那里,男女真的平等,老少真的自由,思想真的无伪。这是孔子也曾梦想的世界,但我们的圣人不知,他的遗产已经走到了自己的信仰的反面,在后来已经失去了效力。
我们细看鲁迅那代人非儒的言论,都不是自言自语的表达,内在着论战之风。非儒,是政治语境逼出来的,因了政治的残酷,谈儒家传统,就不能不与现实的利害相关。不懂得中国政治环境,不了解知识分子与政治之关系,儒学的话题就将失去根底。在中國,谈论儒家思想,当深深卷入政治语境的时候,就不再仅仅是学术话题了。所以,总结百年的儒学命运,我们把它视为政治与文化的纠葛的时候,可能就会理解其间的某些真意。
袁世凯尊孔,是复辟的时期的产物,鲁迅讥笑袁氏,乃看透了其皇帝之心。章士钊鼓动全民读经,鲁迅也以为是重蹈覆辙,玩的不过是先前的把戏。政府提倡读经,与民间研究孔学,其实是两个概念。在专制社会,一切思想资源,一旦定于一尊,可能牵制的是思想的自由。
1925年,章士钊提倡读经正劲的时候,鲁迅在《十四年的“读经”》中则认为,那不过是阔人、聪明人治人的把戏:
尊孔,崇儒,专经,复古,由来已经很久了。皇帝和大臣们,向来总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诏天下”,而且又“以贞节励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现在么?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节妇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历史上装不下去了;那么,去专翻夸本地人物的府县志书去。我可以说,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节烈的妇女的名册却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几卷。孔子之徒的经,真不知读到那里去了;倒是不识字的妇女能实践。(《鲁迅全集》三卷,13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读经无用,乃由历史得来的教训。人的修养,自然与读书有关,但讲道德的书,不一定就能催生出道德之人。这里的复杂,历史早已昭示。在鲁迅的眼里,中国那时候要解决的是生存、温饱、发展之事,读经则与之不能解渴,且多是无用。孔子学说成为装饰的时候,其真意只能在民间存之,主流的话语中的儒学,总体是统治者的工具是无疑的。
直到晚年,他依然坚持先前的看法。儒士说的话,许多虚无缥缈。比如王道,孔孟是礼赞不已的。但据鲁迅的考察,王道从未有过,霸道倒是一直在流行着。所以,纸上的美言,在现实中看到的甚少,读经多了,才知道圣人之言不易实现,现实玩的是另一套把戏。这是民国经验的总结。三民主义不是很好么?可是知识分子要批评社会,便被封杀,霸道来了。讲三民主义的人,往往杀人如麻。据此,鲁迅知道,历史上讲王道的人,自己并不以王道之思待人,只有善良的读书人信以为真,实在是太迂腐了。1935年,鲁迅在日本刊发的《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强调,孔子是被有权势的人吹捧起来的,儒家的话语,一直被专制者所利用,这实在是一个悲剧:
总而言之,孔夫子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民众并无什么关系。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因为尊孔的时候已经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目的一达,这器具就无用,如果不达呢,那可更加无用了。在三四十年以前,凡有企图获得权势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读“四书”和“五经”的,做“八股”,别一些人就将这些书籍和文章,统名之为“敲门砖”。这就是说,文官考试一及第,这些东西也就同时被忘却,恰如敲门时所用的砖头一样,门一开,这砖头也就被抛掉了。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鲁迅》六卷,32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从鲁迅的视角看,有两个孔子。一个是《论语》里的孔子,一个事功世界里被圣化的孔子。前者自然有不朽的学术价值,虽然与近人所倡人道主义反对,而作为先秦遗产,自有可以借鉴之处。后一个孔子,乃涂饰了专制文化的符号,官本位、主奴意识缠绕,就少了人的气息。而中国的百姓所知道的孔子,早就被污染过无数次了。
然而鲁迅对于前一个孔子,也颇多微词,那原因是孔子的文化理念与百姓的距离不及官的距离近,其思想资源也恰是今日要扬弃的所在:
中国的一般民众,尤其是所谓愚民,虽称孔子为圣人,却不觉他是圣人;对于他,是恭敬的,却不年亲密。但我想,能像中国的愚民那样,懂得孔夫子的,恐怕世界上是再也没有的了。不错,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这就是“礼不下庶人”。成为权势者们的圣人,终于变成了“敲门砖”,实在也叫不得冤枉。(《鲁迅全集》六卷,3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由此,鲁迅对于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的基本态度已经明确了。从这个思路里可以知道五四后的知识分子何以选择孔子以外的道路。新的文化的建设,固然有传统的基因的作用,但避开那些无用甚或有害的遗存,对于我们今人的是重要的提示。鲁迅非儒的背后,有自己的精神选择的策略。他以彻底叛逆的精神,抵达了一种精神高地。而那高地,也未尝没有孔老夫子渴念的所在。只是他们的路径多有不同罢了。
孔子的形象在《论语》里总还是可爱生动的,不像后来的一些儒者的著述那么一本正经,毫无趣味。《论语》的对话,都很平易亲切,没有装作世故的样子。他有人的本色的东西在里面,在一个礼仪溃散、世风日下的时代,逆世风而动,劝人为善,与人和蔼,实在是不易的选择。他的民间教育理念,在今人看来,多有可取之处。而对人与社会,与自然,与文明之关系的思考、判断,总有闪亮的地方,与耶稣、释迦牟尼的思想比,自有不朽于人的地方。
《论语》告诉我们,人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人与动物不同的地方乃在于有思想的控制,道德的慰藉,和礼仪的左右。人绝不是孤零零在世间的存在体,而是与他人的对话与互动的存在。在复杂的人间社会,孔子游刃有余,出没于台阁与山林之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且希望人人通过努力而抵达自由自在的境界。
孔子的可爱,是文字间带有一股暖意,大爱之心在灰暗里亦不能掩埋。他对于无道之君的排斥,对于小人乱世的谴责,都有穿透的力量,而对于弱小者、底层人的关爱,也清晰可见。那些关于学习的论述,关于自然无伪的人生境界的论述,都阳光般灿烂。弟子与其对话时的音容笑貌,于此美妙地呈现出来。
他的名言太多,几乎谈吐间联翩而至。大道在自然之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这是悟道之言,唯有大境界方可为之。“饭疏食,饮水,曲耾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这是脱离了世俗之风的飘然神姿,实为读书人的万世楷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谈吐间的哲思与温情满蕴天地之间,看出其精神的宏大。“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这是按照自然的率性之言,也是儒家的本色之一。达到此境,便出入真俗不变,依然如故,实在是人性可爱之处。我们看到这样的话,便觉得一个慈祥可爱的老人的形象在我们的身旁,有十分温暖的气脉在。中国社会千百年间不变的美德之一,是从这个基因里来的。
这样可爱的一面,在后来的大多数的儒者那里,并未一一贯彻下来,读书人变得有些伪饰,乃非自然流露的表演。这是儒学传播中的不幸。到了礼教出现,儒家的思想被单一化了。其实许多杰出人物身后,都不可避免这样的不幸,后世之人在不同语境里对于前人思想的挪用,都可能招致误读和错思。孔子学说后来的命运如此。而每朝每代的读书人都有与世风不同者出,來捍卫孔子真意,可惜,这样的声音一直是微弱的。
鲁迅觉得,孔子的命运,恰因为统治者的吹捧,才开始发生变化。而他的思想不能真传,也是必然的了。历代思想家,凡有出息者,都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而是学会了孔子的观察事物的方法。得其神而弃其意。总体看来,鲁迅是孔子的背叛者,但我们细细体味,他们的境界,都有相似的地方,只是方向感不同,不易被人看到。
用文化史的角度看鲁迅与孔子,不能不说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责任感,利他的意识,比如在诱惑面前不失精神独立的品格。他们对待青年和成人不同的态度,在乱世里对于民生的关注,都有温暖的色泽在流溢着。重要的是,他们都承认人的有限性,不认为自己是先天知之,那种不倦学习的态度,实在是可亲可爱的。孔子系统整理了古老的历史文献与文学文献,鲁迅的辑校古籍也是功夫不浅的。在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方面,鲁迅所做甚多,视野向四方洞开着。我们看他们的弟子回忆自己的老师的文字,都有神圣的样子,其温和、有趣,充满智慧的形象,在词语里飘然而至。毛泽东说孔子是古代的圣人,鲁迅是现代的圣人,总还是一家之说的。
遥想孔老夫子周游列国的样子,看出他的胸怀和抱负。在四面的敌意与不解中,持理想之幡而行,孤独里的美的力量,后人思之而不能不生感动之情。那虽然说服人主,不过是为了统治的高明。在那个时代,读书人能做的还有什么?选择的空间是有限的。到了鲁迅这个年代,个人主义出现,既有个性,又带大爱之心而利他者,都有了存在的可能。他晚年在病中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全集》六卷,62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与孔子的境界何差上下?
孔子学说,以仁为核心,鲁迅则以人为核心。孔子欣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鲁迅则说“人各有己”“自他两利”。孔子希望靠官而治理天下,鲁迅注重民魂。这些都有差异,甚或反对的地方居多。但是,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天地间,建立了一种精神的可能,道德律与社会梦想都散见一二。从孔老夫子到鲁迅,乃古老帝国文化演进成现代文化的过程。他们各自坚韧地恪守在思想的舞台上,与各类反对派对峙。在复杂的环境里,以智慧的表达,丰富了思想的空间。所不同者,前者影响了社会制度与文明的路向,后者则为知识分子的精神成长,提供了新的精神养分。
其实,鲁迅与孔子的最大接近点,是在一个价值失范的年代,选择了与流行文化不同的路径。不以世俗的是非为是非,都是逆风潮而动的人物,且在自己的选择里,摸索出精神存在的另一种可能。马一浮在《尔雅台答问》里强调,孔子的伟大,是与俗学的距离感的清楚。这也可作为理解鲁迅人生境界的参考:
向外求知,是谓俗学。不明心性,是为俗儒。昧于经术,是谓俗吏。随顺习气,是谓俗人。孔子曰:“乡原,德之弃也。”彼其奄然媚于世者,俗之所喜,彼亦喜之,俗之所非,彼亦非之,自心全无主宰,唯俗是从而已。人必先能拔俗,而后可入于道。免于为乡原,然后可以为君子。(24《马一浮集》第一卷,551页,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我们读《论语》与《鲁迅全集》,感动于中的,恰是超俗的人间情怀与思想境界。他们在滚滚红尘里,不失固有之本色,不因苦而退,不以乐而休,恰如顾亭林所云“行己有耻”“博学于文”。我们除了赞佩,还是赞佩吧。
我一直觉得,讨论鲁迅与孔子的话题,倘以彼此的差异性来批判是非,可能不符合文化研究的一般规律。不错,鲁迅是非儒反孔的思想者,但我们把他们放在思想史的长河看,其思维方式、逻辑过程、人格特征,真的有一种历史的连贯性。中国文化在发展中,许多的思想变了,但也有不变的基因。他们给我们留下的遗产,可以透出某些信息。
在思维方式上,孔子与鲁迅都不是以单一视角审视问题的人。他们讨论问题的方式有相当的分寸,而且善于避开词语的局限,将事物的多样性、复杂性昭示出来。孔子讨论德、勇、仁的时候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这里的层次感和内在性的划分,是对事物与人的本性的多维的凝视,乃复杂人生的哲学化的表达。鲁迅在讲到名人与名言的时候说:“我们的知识很有限,谁都愿意听听名人的指点,但这时就来了一个问题:听博识家的话好,还是听专门家的话好呢?解答似乎很容易:都好。自然都好;但我由历听了两家的种种指点以后,却觉得必须有相当的警戒。因为是:博识家的话多浅,专门家的话多悖的。”(《鲁迅全集》六卷,37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我们看他们读人之深,都非后来的儒生可比。因为所说的人与事,都是被证明过的。
《论语》里的箴言,处处有闪光之处。“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论语·卫灵公》)这里的大小之辨,有主奴文化的痕迹,但思路的特别,还是有启发之处的。鲁迅言及大与小,也是存在互证互应的句子:“讲小道理,或没道理,而又不是长篇的,才可谓之小品。至于有骨力的文章,恐不如谓之‘短文,短当然不及长,寥寥几句,也说不尽森罗万象,然而它并不‘小。”(《鲁迅全集》六卷,43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孔子的表述为有技巧的艺术,思想不为俗套所累。鲁迅在辞章里对习惯思维的挑战,不是也比比皆是么?
孔子在学生面前,有一种迷人的力量。他谦逊的样子,来自一种本色。“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鲁迅在回答青年人自己的能力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即自己不能做学生的导师。因为自己连路怎么走都不知道,怎么给大家做导师呢?言及天才的时候,说自己哪有什么天才,只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来工作而已。
承認自己的有限,孔子便“不语怪、力、乱、神”“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孔子是在一个特定的时空里来思考人间问题,自然表现出一种秩序感。天地、万物与人,都在一个秩序里。这对后来的儒家道德观与社会观的影响甚巨,深广之处与瑕疵也尽在这里。鲁迅是有着向秩序挑战的冲动的。他看到了秩序里的虚妄,往往在凌乱、死灭、丛葬里发现人间被遗忘的本真。就小说理念而言,他觉得怪、力、乱、神倒有诗意的折光,从此可以敲开进入精神神秘之门的窗口。孔子的诗学造就了儒家敦厚、济世的传统,鲁迅的诗学则诞生了现代艺术的真魂,境界大开,已不复旧儒的暮气。中国文化的教化意识到个人主义意识,两个人达到的深度,都具有哲学上的不朽的意义。
宋明以来,中国读书人一直想在传统中寻找突破俗儒之路的途径。黄梨洲、王船山、顾亭林都有不俗之见。他们以自己的学识补充了孔子学说的诸多不足,人格亦有耀人之处。但在儒学的格局里,不太易改变儒学的基本框架。牟宗三在对比儒家思想与西方思想时,已经看到儒学内在的问题。凡清醒于此者,都知道儒学不变的不可能。与新儒家不同,鲁迅是在中国的边缘思想和西方反近代性的资源里,找到新文化的途径。在混乱与痛苦中所表现的坚韧与纯粹性,是不亚于中国古代的圣贤的,而且更带着人本的力量。
孔子在动荡的时代,寻找着个体与世界的和谐之阵,以暖意照亮着世界。他在不得志中表达的阔达胸怀,以及高洁的操守,乃儒学里迷人之所。鲁迅在黑暗的时期,建立的是受难者解放的精神灯塔,在无路可走的地方,如何有自己的精神秩序,与受难者同呼吸、共命运的选择。孔子告诉我们的不多,倒是鲁迅以不畏的精神反抗虚妄与苦难,在否定自我中,确立了人间的正道。孔子希望克己复礼,以一种节制的方式进入太平之世,鲁迅则有奔跑的冲动,在抗争里,独战群魔,其英雄气概何人抵之?一个失败的民族新生的时候,鲁迅的选择是底层人新生的第一步,在没有获得平等、自由的时候,孔子的中庸、仁义之思,尚无存放之所。鲁迅在儒学最为暗淡的时期,以神思与智慧,发千古难见之音,道出人间的隐秘,且与改良人生相伴,在精神的价值上,改变了中国文化的方向,亦可以圣人视之。那境界,恰如司马迁对孔子的评价,与日月争辉可也。
孙郁,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鲁迅与周作人》《张中行别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