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出事了。
郁虹真后悔,不该在早晨六点过后还带着嘘嘘下楼。
昨天半夜,两天前气象台预报过的那股西伯利亚强寒流如期到达。西北风呼呼穿行在高楼的缝隙里,发出凄厉的叫声翻滚跳跃,如癫狂的怪兽,东一头西一头横冲直撞。泥土砂石、枯枝败叶、废纸片、塑料袋还有别的东西,都被这只怪兽抓到半空中,再狠狠砸向一扇扇紧闭的门窗。嘭嗵——啪——不知道是谁家的花盆被掀到楼下去了,接着是稀里哗啦一串响,大概是自行车棚停着的车,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倒了个干净,不一会儿,又有谁家的汽车被什么给撞了一下,报警器尖声大气叫起来。
郁虹把自己密密实实裹在被子里,想让没着没落的心踏实点,全是徒劳。外边的响动像系在她神经上的导线,一次次放着电,抽得她浑身上下紧绷绷的。要是胡胖在,肯定会用他的大巴掌拍拍她的背说,睡吧睡吧,不就是刮一场大风嘛,有什么可怕的!她也会马上放松下来,枕着胡胖暖和的胳膊,沉沉地睡去。可是,现在没有人对她说睡吧睡吧,也没一条暖和的胳膊可供她枕,她只能醒着,跟着风的动静翻来覆去。
忽然,她想到了嘘嘘。
嘘嘘——她朝门口的暗影里轻轻叫了一声。
似乎一直在等候主人的召唤,郁虹的话音刚落,嘘嘘的黑影子已经立在了她的床边。她拍拍床沿,嘘嘘轻轻一跃就跳上了床,把整个床铺压得颤巍巍的。然后,随着一串表达愉快心情的低鸣,嘘嘘已经伸展了巨大的身子,紧贴着郁虹卧下了。只一会儿,一股结结实实的温暖透过被子传过来,郁虹紧绷绷的心就像化了冻的土地般松软了,睡意像雾一样升腾起来。
朦胧中,胡胖笨重的身子沉甸甸的,如一座正随白垩纪地壳运动窿起的山,把郁虹整个挤成了扁平的一片儿纸人。她攥紧拳头,在胡胖又厚又宽的肩膀上乱捶一通,大声喊道,我警告你,你又长胖了,不信你去称体重……
胡胖并不搭话,继续吹出呼噜呼噜的响鼾,带着烟草味儿的热气,撩得她的鼻孔痒痒得直想打喷嚏。郁虹受不了,伸出双臂想把胡胖的身子撑开些,几次憋足了劲用力,就如同用两根豆芽撑起一副磨盘似的全无动静。郁虹有些不快,又加大了声音喊,你怎么不理不睬呀,胡胖,我跟你说话呢……胡胖!
这下胡胖好像被她的喊叫惊着了,忽地一下失去了重量,从她身上腾空而起飘向半空,然后挂在那儿不动了。郁虹看见他的脸正被身体的痉挛撕扯,五官痛苦万分地错了位,挣扎了好一阵,膨胀粗大的舌头才费力地转动着,吐出一些含糊断续的声音,你好好过——自个——没我你更——省心了——
郁虹伸手去堵胡胖的嘴,她忌讳这些不吉利的话。就在她的手指接触到他黏乎乎的下巴那一刻,心电监视屏上那条绿色的波纹闪了闪,一下子变成了直线。
胡胖胡胖……哇……郁虹大叫,心里一急,脑子已从梦里撒出了一半,恍惚记起胡胖已经不在了。他在工地上作安全巡回检查,从脚手架上一脚踏空倒栽下来,被杵在半道上的一根钢管穿透,挂在空中,血浆喷出来几尺高。等胡胖的身子跟穿在里边的钢管一道抬进手术室,郁虹才被两个浑身是血的工友领到医院,接受了与胡胖猝不及防的死别。
可是,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分明还在胡胖肥大津湿的下巴上摩挲,他的体温正穿过黎明前的黑暗和寒冷,抵达她的指间。她听见胡胖熟悉的鼻息,越来越清晰地响在耳边,里边还夹杂一些意义不明的词语。难道胡胖的死只是一场梦?
郁虹强睁泪眼,想看看胡胖真实的脸,却只见窗帘后边朦胧的天光,衬出的是嘘嘘黑黝黝的剪影。肯定是梦的声音惊动了它,此刻它將硕大的狗头凑到她的枕边,一张大嘴把她的脸蹭得哈喇子呼啦的,嗓子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
郁虹乍喜还悲。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夜半醒来,一人一狗默默相对,听挂钟嘀嘀嗒嗒把黑暗的时光一寸寸送走。郁虹不止一次地想过,胡胖当时花钱买了一条猪腿,把嘘嘘从工地食堂的砧板上换回家,是不是已经听见了死神冥冥中的召唤呢?
记得胡胖很没来由地对郁虹说,这狗是只巨型大丹犬,长成之后从肩到地有七八十厘米高,体重有一百好几十斤。有它跟你作伴,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很安全。
郁虹从来没想过要养一只狗,对胡胖根本不跟自己商量,就把这狗仔领回家很有些不快。当时她根本没把胡胖的话往心里去,以为他又在信口胡诌,也就随口问了一声,你不在了?到哪儿去了?
胡胖不笑,正经八百说,还能上哪儿去?肯定是进天堂了呗?
郁虹也没忌讳,用手指在他硕大的脑门上嘣了一下,说,你要是急着去那地方,最好现在就去。
胡胖还是不笑,继续正经八百说,急什么,等嘘嘘长成大狗再说。
郁虹回想更觉得蹊跷起来,胡胖那么爱搞笑的人,那天怎么就根本不笑呢?而自己本来最忌讳说生道死,那天怎么跟着他往死里说呢?
皮毛黢黑的小狗只有两个月大小,肚皮滚瓜溜圆,爪子大得如同套着四只大靴子,走起路来磕磕绊绊,一双天真的眼睛东看西看,充满惊喜和好奇。等到胡胖往浴缸里放了一盆水,打算把它抱进去洗澡的时候,这个滑稽的愣小子突然间神色大惊,将脑袋死死抵住洗手池的柜子,怎么也不肯往里去。胡胖说,这家伙还真不傻,它肯定是想起了工地食堂的大汤锅,知道要不是遇上我,它今天晚餐就成了汤锅里的肉。
为了让它消除恐惧,胡胖以身作则,自己先脱了衣服坐进浴缸。果然,小狗一看,马上明白了主人的意图,走过去双爪搭到池子上,借着胡胖的力量,一扑就扑到了水里,哼哼叽叽发出一长串表示高兴的声音。胡胖知道人狗同缸共浴,肯定要引起酷爱清洁的妻子不满,赶忙把食指放在嘴边,嘘嘘吹了两声,示意它赶快不要出声。郁虹推门见状果然大惊道,胡胖,你知道它是哪来的野狗,跟它一块洗澡,晚上你还能上床睡觉?!
为了嘘嘘的去留,两口子打了半个月嘴皮官司。
郁虹觉得自己有一万条理由不让胡胖养狗。
首先是第一次妊娠意外流产之后,虽然已被医生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她并没有放弃再次怀孕的努力,万一有孕,又养孩子又养狗是很不现实的事情。其二,狗的寿命起码有十四五年,一旦收养这只小狗,就得做好十几年的安排,她从来看不惯那些一时冲动弄只狗来养,过几天泄了劲就一弃了之的人。其三,养狗的费用不可小观,别说这样的大狗一天得吃多少狗粮和肉食,就是注册狗证的年检费也不是个小数字。其四,两个人都要上班,哪儿来空闲遛狗驯狗,成天把它关在家里,肯定要捣蛋滋事,东西弄坏事小,人的卫生环境显然要恶化……等等。
郁虹每天把这些道理一遍遍说来说去,胡胖的耳朵都快给磨起茧子了,可他就是不听,一一对应找出各种理由来说服她,可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首先,孩子和狗一起养是最自然的一种状态,从一万多年前人类把第一只野狼驯化成狗开始,狗一直是孩子们的玩伴和保姆,现在返朴归真正当其时。其二,举双手赞成为这只小狗做出长期喂养计划,除非人死了,或者狗死了,人在狗在绝不分离。其三,保证它吃饱喝足的费用,上狗证一事暂缓执行,据说天价狗证广受质疑,正在讨论修改方案,等新政策出台再相机行事。其四,遛狗驯狗一事,概由始作俑者胡胖承担,绝不给他人增添麻烦……云云。
公说公的,婆说婆的,周而复始,看似谁也不能说服谁,其实郁虹暗中正在日甚一日喜欢上这只小狗,理性的防线正在溃泄。奇怪的是,小狗不知怎么已经察觉了郁虹的变化。开始寸步不离跟着胡胖,他不在就蔫不叽叽躲在桌子底下或者沙发后边,现在听见郁虹的声音,也照样扭着胖胖的小屁股跑过来,用冰凉的鼻子在她脚背上来一个触脚礼。要是郁虹能屈尊轻轻嘘上两声,它更会亢奋得不知所措,满房子乱跑刹不住车,表示它已经认了自己的名字就叫嘘嘘。这样无师自通的求生技巧,让郁虹惊诧之余深深感动,自知最终接受它已成定局,只不过还想跟胡胖兜兜圈子而已。
自从把嘘嘘领回家,胡胖下班的时间提前了不少,等郁虹进得家门,总是看见地板也擦干净了,垃圾桶也倒干净了,人和狗已经在外边溜了一大圈,正在客厅里歇着呢。郁虹对丈夫的变化,嘴上不说心里觉得挺奇怪,不知道一只狗能怎么把饭来张口的懒虫,转眼变成劳动模范。可惜郁虹没有把接纳嘘嘘的打算告诉丈夫,一直到胡胖离开的那天。
那天郁虹打开家门,只见屋里像给入室大盗翻遍似的狼藉一片。枕头被叼到了厨房里,客厅正中央赫然堆着擢菜的筐子、刷马桶的刷子、咬断了帮的拖鞋,床上搁着垃圾袋,内边的果皮菜叶瓜子皮天女散花似的洒了一床,要命的是,她还在厨房的地漏旁边发现了一摊黄黄的狗尿。
一望而知,这只狗仔独自在家的时候,是如何自得其乐地做着这一切。听到开门的声音,它正乐颠颠跑过来打算迎接主人,冷不丁听到郁虹的惊叫,吓得来不及找个地方躲起来,赶快就地卧倒,夹起尾巴撅着屁股准备挨打,那样子真叫郁虹哭笑不得。看着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家,郁虹饭也不做,房间也不收拾,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生着闷气,拉开架势等胡胖回来说事,结果等来等去,等来了工地上两个浑身是血的工友。
事故现场的目击者说,胡监理这阵子每天下午下班都特别着急,一分钟也不能晚,好像老有什么事什么人在等着他,不然他也不至于忙中出错一脚踏空。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黑脸的中年汉子特别看了郁虹一眼,有一点犹豫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是否无意间泄露了死者的秘密。
郁虹听说,心里咯噔一声,眼泪刷地流下来。丈夫的秘密就是嘘嘘。假如自己早一点儿说明自己的打算,他就不必急着赶在前面回家收拾东西,去为嘘嘘遮掩饰过失,何至如此?她只是不明白,这只被他偶尔救了小命的狗仔,怎么会一见之下就牢牢地占据了丈夫的心。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
就在当天早晨,胡胖跑到厨房里来拌狗食,发现郁虹居然主动给嘘嘘倒了一大盆牛奶,吃得它满头满脸挂着奶滴,一个劲儿打饱嗝。胡胖高兴得像个大孩子,搂住妻子的肩膀,伸手摆出V字姿势,耶——嘘嘘,咱们胜利在望罗!嘘嘘也发起人来疯,竖起身子用两只前爪抱住他们一蹿一蹿的,嘴里也跟着呜哇乱叫。胡胖赶紧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嘘——嘘——你是只无证黑狗,不可以大喊大叫,知道吗?说也怪,小狗一看他的手势,果然收敛了欣喜若狂的劲儿,泄了气似的坐到了地上,满脸无辜看着他们。真叫人心痛。
嘘嘘,本身就象征着秘密,代表着忍气吞声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当一切都已经成为往事,郁虹仔细回味这只狗的名字,忽然觉得它几乎就是一道偈语,预示了嘘嘘的一生。
胡胖很得意于小狗的反应,又乘胜向郁虹发起了进攻说,瞧,它有多懂事!嘿,听我的,把嘘嘘当成我来喂,等到只剩下你们俩的时候,它会替我照顾你。
郁虹正要搭话,手机响了。胡胖接完电话,从餐桌上抓起两片面包,冲郁虹晃了晃,边啃边出了门。他最后留给妻子的话居然是:嘿,听我的,把嘘嘘当成我来喂,等到只剩下你们俩的时候,它会替我照顾你。
現在,郁虹果然只剩下嘘嘘了。胡胖来不及等它长成一只大狗,就咔吧一声从她的生活里闪了。嘘嘘呢,仿佛生怕辜负了胡胖的希望,拼命地长,不到一年时间就长成了一只巨大的狗,大到它跟郁虹玩耍的时候,随便一扑就能把她扑一个跟头。郁虹抚摸着它肩脥上的腱子肉,老是觉得里边有胡胖的力量在回环。郁虹曾经盯着它关切的眼睛,直直地问,嘘嘘,你告诉我,胡胖是不是在你身上附了体。嘘嘘低下头默然不响。这让郁虹更加相信,它肩负着某种秘密使命而来。
一场噩梦醒来之后,郁虹照例开始大声哭泣。丈夫死后的两年里,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唯有大哭,能把心里郁结的块垒用泪水冲刷出来,给她几日心地清明。
哭声一起,嘘嘘就把头从郁虹的枕头上撤回去了,并且很知趣地跳到了地上。这是她们之间形成的默契。女主人大哭,说明她已经清醒了,而且把该想的事都想完了,需要一个人集中全部精力心无旁骛地发泄了。男主人刚死的时候,嘘嘘一听见女主人哭,就急得不得了,围着她又叫又嚷,又挠又抱,弄得她哭都哭不痛快。有一天,女主人狠劲把它推到一边,大声呵斥它,叫它远远地待着别过来,嘘嘘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一个人独自哭泣,不需要它来掺和。
嘘嘘是一只懂事的狗,任何事情只要说一遍它就能记住,并且按主人的意思行事。此时,它趴在床前的麻垫子上,两只前爪垫着下巴,直愣愣看着床上惨遭噩梦蹂躏的女人,将本来应该立着的宽大耳郭,塌下来贴紧了耳朵眼,仿佛不忍心听到她悲切的哭泣。
嘘嘘站在门口,嘴里叼着自己出门必带的行头。拴狗绳子、套嘴噘子、大便纸、塑料袋,还有一瓶自来水。这些东西头天夜里已经由主人替它准备好,放在一只小篮子里,每天早上时辰一到,嘘嘘就叼起它整装待发。
它已经长成了一只硕大的狗,跟胡胖预言的一模一样。
胡胖说,别嫌弃它,等它长成了,你牵着它往街上一站,就跟咱俩站在一块儿那么招人看。绝配。
结婚七八年了,胡胖和郁虹的身材,一直是朋友取笑的话题。论身高,郁虹只有丈夫的三分之二,论体重就更惨,连他的二分之一还不到。每当胡胖把妻子揽在怀里走路,远远看去就像胳膊上挎了一只轻飘飘的花布包。
胡胖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安全监理员,铁哥们个个是粗人。第一次见到郁虹,都挤眉弄眼地交换着眼色,有的冲她嚷嚷,嫂子,你可当心,胡胖全身的零件都是按比例装配的哟。有的跟胡胖嘀咕,你这哪里是给自己找了个老婆,整个一芭比娃娃,能管用吗?胡胖笑嘻嘻说,我稀罕的就是这样的极端搭配,你们想想,要是世界上真有大象和老鼠做了夫妻,还不得上了吉尼斯大全?
郁虹原是殷实本分人家出身,小家碧玉一个,心性要强但悟性一般,在男男女女的事上纯洁到不解风情。她听着这些男人瞎扯,半晌才转过神来,觉得自己被人取笑,立时心情大坏。只不过她一向性情内敛,从不为什么事喜怒于色,在场除了胡胖谁也看不出她有半点别扭,可实际上被人取笑的羞恼,从此一直梗在心里。特别是结婚几年,她的肚子始终像等外品的车胎,怎么打气也鼓不起来,那些膈应她的话就有了伤害她的意味,胡胖再叫她去跟哥们聚会,她总是能推就推,很难成行。
胡胖常说,像你这样包着裹着的小肚鸡肠,苦了自己不说,到头来一个真朋友也交不到。郁虹不以为然,回嘴说,我就不信像你这样没遮没拦,一时好了,恨不得掏出心肝炒了给人家下酒喝,二时恼了,又恨不得把人家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反倒满世界都是好朋友了?胡胖打一个哈哈,说,那当然,不信你就等着瞧。
一切都在他猝死之后得到了验证。
新丧那几天,吊孝的人把家里的门扉都敲薄了一层。丈夫即非权贵也非款爷,肥胖得连相貌都有些变形,竟有这么多人为他守灵送葬,真让郁虹吃惊不小。可是,等到他的丧事办完骨灰入海之后,郁虹也就掉进了形只影单的世界。一开始,胡胖的小兄弟们还很刻意地轮流来看望她,约她出去烧烤或者郊游,但实在挡不住她四请三不去,去了也一副兴意阑珊的劲儿,也就次第淡了。剩下一个两个有耐心的,久不久打个电话来问问,双方都没话找话说,郁虹十句话里倒有七八句是在表达谢意。这年头的人,一个比一个精,既然话越说越少,电话也就越来越难得响上一次了。
丈夫在的时候,郁虹把他的怀抱想象成钢筋水泥的大房子,冬暖夏凉,遮风蔽雨,她安心安意待在里边,再没有什么事要担心要发愁,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可是,谁也没想到,这座看起来坚如磐石的大房子,顷刻之间说垮就垮掉了,变成了一把随风飘向大海的白色骨灰。这会儿郁虹才发现,他们家的朋友原来都是胡胖一个人的朋友,自己除了一两个疏于联络的发小之外,几乎称得上孤家寡人一个。对这点郁虹有点想不明白,她从小到大是人们公认的好脾气,同学同事街坊邻居,她跟谁都没扯过是非红过脸,怎么真就让胡胖给说对了,没有一个真朋友呢。
郁虹尽心尽力地哭呀哭,一直哭到墙上的自鸣钟打了六点,才腾地从床上跃起身。六点钟是她带嘘嘘出门的极限时间,再晚就不行了。
十分钟之后,郁虹带着嘘嘘出现在小区后边的空地上。天还黑沉沉的,一点儿要亮的意思也没有。路面上的薄冰,在脚底下咔吱咔吱响,活像结实的牙齿咬碎了筋骨,让她听着心惊肉跳。郁虹下意识将手中的牵引带拉紧了些,以便让嘘嘘离自己近一些。
嘘嘘马上明白过来,主人在向自己求助。她是一个胆小的女人,怕黑夜怕打雷怕生人更怕熟人。要不是为了自己每天必须出门奔跑,她本来完全可以继续留在暖和的被窝里,继续响亮地哭泣,不用到这大风里来经受寒冷和惊吓。是因为自己的身子太大,样子太吓人,才使主人不得不这么辛苦。
嘘嘘会意地将它巨大的身躯靠近,一股暖流就跟着传过来,让郁虹紧绷绷的神经立时随之松弛。她满意地拍拍嘘嘘的大脑袋,嘘嘘马上停下步子仰起脸来,伸出又长又软的舌头,在她脸上飞快地舔了一下,才接着迈开撒欢的小碎步继续往前走。
自从丈夫死后,他留下的嘘嘘就如他期待的那样,时时刻刻不停地长,蹿成了一只身高体重都非常出众的大狗。瘦小纤弱的郁虹牵着它出去溜达,情形有几分滑稽可笑,也特别招人注意。很快郁虹就发现,这只狗吓人的模样,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凡有它出现的地方,散步的人们总是把身边的孩子和小狗一把抱起来,警惕无比地盯住它。这只狗温顺的性格,与它的外表所形成的反差,除了郁虹自己能体会,旁人很难明了。生活在人口密集的公寓楼里,作为这样一只狗的主人,郁虹明显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为了避免嘘嘘的出现,造成邻家孩子和老人的恐慌,郁虹将遛狗的时间一改再改,从傍晚改成晚上九点,又改成了十点、十点半,早晨则由七点半改成了六点以前。下楼遛狗几乎成了地下活动,在寒冬腊月季节,自然就成了苦不堪言的差事。可是郁虹心里明白,再苦她也得扛着,因为嘘嘘是一只无证黑狗。
噓嘘没有狗证,一直是郁虹的心病。胡胖在世的时候,也是他们俩共同的心病。别看胡胖强装镇定说他心里有底,现行的天价狗证收费标准,平头百姓们谁出得起?说不定哪天就得作废。要是不改,岂不是说政府只准富人养狗,普通百姓你就一边看着吧。胡胖坚信这种局面迟早要改变,等改了再给嘘嘘上证也不迟。于是嘘嘘一直黑着。作为黑狗,嘘嘘只能摸黑出门遛两头不见天。有时候,郁虹眼见得它被屎尿憋得满地乱转,不到点还是不敢放它出去。她也曾经试图训练这只绝顶聪明的狗在洗手间里大小便,干脆不放它出去了,可养犬的行家警告她说,这种大型犬非得有每天奔跑的机会,不然它们的腿就退化了,最后跟残疾没两样。而嘘嘘似乎也拒绝这种适合人不适合狗的便溺方式,不管憋成什么样,坚决不在家里拉屎撒尿。为难死了郁虹。
如今嘘嘘对于郁虹而言,跟亲生的孩子一般亲,这一点在胡胖把它抱回来的时候,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孩子没有户口最终总有办法可想,嘘嘘要是没有狗证,说不定就没命了。为了让它能安全地活下去,不被举报不被抄走,郁虹处处谨小慎微,遛狗的时候给嘘嘘带上嘴嚼子,还得拎上捡狗屎的塑料袋,在小区碰到邻居们,不管熟不熟识一律满脸堆笑。偶尔哪天,看见东家太太李家爷爷脸色不好,郁虹的心里都得扑腾半天,不知是不是嘘嘘惹人烦了。有时候,她会对嘘嘘说,你要知道,你是一只黑狗。嘘嘘会很奇怪地仰起头看着她,不断眨巴着眼睛,好像在说,是呀,我知道我是一只黑狗。虽然嘘嘘绝顶聪明,但它毕竟是一只狗,没有学过汉语,不知道此“黑狗”意义不同于彼“黑狗”,是一种身份不是一种颜色。它不知道,眼下在不少小区里,频频发生毒骨头毒死宠物狗的事件。事情起于媒体对某个小区有人不耐烦邻里家狗吠扰人,在绿地上扔些拌了毒药的肉骨头,几只小狗误食死亡。本来只是一条普通的社会新闻,却引得一连串的住宅小区都有人争相效仿,酿成众所周知的“毒骨头连索事件”。狗们前赴后继地死,邻里间互相平添了猜忌,如郁虹这类黑狗主,自然更要慎之又慎,不然你会看谁都有举报甚至投毒之嫌。
郁虹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她的恐惧几乎与生俱来。许多在别人眼里稀松平常的事情,在她眼里都可能潜伏了危险。而胡胖呢,正好跟她相反,好像长着好几个胆儿,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怕。胡胖活着的时候,给不给嘘嘘办证,什么时候去办,他似乎胸有成竹,现在今非昔比,一切都得自己做主。郁虹咬了牙,打算给嘘嘘办一张狗证。她一个普通小职员,每月工资不到5000元,要为狗交这么一笔钱,实在有些勉为其难,但她觉得不能再等了。
上个星期五,郁虹上班溜了个号,带着自己的户口本、身份证,还有嘘嘘的标准照去了限养办,按规定填写了一堆表格之后,把材料递进了窗口。没想到,里边那个穿制服的小姑娘,只低头瞟了一眼,就原封不动给推出来,用很重的鼻音打着官腔说:大丹犬还想办证?
郁虹不明就里,赶快说:我们按规定交钱。
那姑娘的鼻音更重了:交钱?你先看清楚规定再说。
郁虹还想说什么,身后有个老人拍拍她,指指门后边一个块不起眼的牌子说,身高超过35厘米的狗,就不能办证了。
郁虹还是一头雾水:身高?狗的身高怎么算?
老人说:从肩到地面的高度呀。
郁虹用手一比画,就知道嘘嘘超过标准差不多两倍,这意味着她下决心上交的这笔狗税,想交也交不出去了。郁虹这下明白过来,嘘嘘麻烦大了,立马急得脸红脖子胀,愣在那儿挪不动步子。
窗口里的姑娘不耐烦了,哼哼着直叫下一个。
趁老人等待答复的空,郁虹在一边弱弱地问:叔叔,要是不能办证,这狗怎么才能合法养呀?
老人叹息一声说:合法养?没门。唯一的出路就是送走,送到乡下去,离城区越远越好。
从限养办回来,郁虹一直失魂落魄地想着嘘嘘的事,记账的时候,好几次把金额的小数点对错了位,被主管退回来重算。这在郁虹的职业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搞得那位从来都很信任她的主管,一个劲儿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问她出了什么事。
郁虹能说什么?说自己为了一只狗魂不守舍?有谁能理解这只狗对于她的意义?又有谁能替她出个好主意,让嘘嘘既不离开自己,又能安全合法地生存?
好几天了。郁虹一想到这事儿就眼淚汪汪,她不能想象没有了胡胖,再失去了嘘嘘,她孤苦伶仃该怎么活。
风刮得更大了。郁虹把围巾拉拉高,连鼻子带嘴裹在里边,然后情不自禁伸手摸摸嘘嘘的背。透过油光水滑的狗皮,嘘嘘的体温迅速转遍了郁虹全身,好像要向她传递一个信号:我一点也不冷,一切都好!郁虹心里感觉安逸,嘴上跟着也像对一个孩子说话那样温存地说:我嘘嘘,真乖!嘘嘘心领神会,更把背向上拱了拱,算是对她的回应。
走着走着,天有一点蒙蒙亮了。郁虹忽然听见前边好像有人说话,吓得赶紧把手中的牵引带收紧,将嘘嘘带到一棵树后边停下。这是郁虹遛狗的一条纪律,只要听见人声,就得当作紧急避险的信号。
嘘嘘忽然有点激动,气喘得粗了起来。郁虹赶忙蹲下身子抱住它,害怕它在关键时刻轻举妄动。果真有个男人鬼鬼祟祟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用对讲机喊着:过来,过来,没有情况……
嘘嘘真的激动起来,脖子一伸就要往前冲的样子。嘘嘘很少出门,平时偶尔遇见其他的狗,它都会激动成这个样子。郁虹用力拉住它,对准它的耳朵眼说:臭小子,乱激动个啥,那边又没有你的朋友。
嘘嘘歪歪头,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郁虹听得懂,这是它不同意主人的说法。
郁虹正寻思,莫非还有别的狗也在这一大黑早出来遛着呢?就看见一个女人拉着条大黑背从路上走过去,同时用手中的对讲机回着话:你小心点,别大意……
郁虹看得明白,这是两口子一块遛狗,一个在前边侦察,一个在后边跟进,只觉悲从中来。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为了眼下嘘嘘们风声鹤唳的生存环境,还是与这对夫妇相比,她失去了胡胖,没有人能与自己共度时艰。郁虹顿时心情大乱,催促着嘘嘘解决了大小便,就急急慌慌往回走。狗税交不出去,邻居遛狗还用上了对讲机,这一切都说明,大狗们跟主人分别的日子真的为期不远了。
进了楼道,郁虹才松了一口气。她照例不敢使用电梯,嘘嘘也轻车熟路,牵引带一松开,便一头蹿进了步行楼梯通道。郁虹跟在后边,刚要喊它慢点,却听得女人的尖叫,接着是人的身体叽里咕噜滚下楼梯的声音。郁虹的头嗡的一声大了,知道这下子嘘嘘闯下大祸,脚下软得自己差不多也变成了狗,四脚着地往上爬。在五楼的拐角处,郁虹借着朦胧的天光,看见一个蜷缩在地上的老太太,周身撒满了垃圾纸屑,而嘘嘘早已逃之夭夭,不见踪影。郁虹心惊肉跳,蹭到老太太身边,用手指颤抖抖地朝她鼻子底下探过去。听见对方轻轻哼了一声,说:摸什么摸呀?还有气儿呐。郁虹稍感安慰之余,马上想到嘘嘘的下场,或许还有机会留住它,这个老太太挺幽默,幽默的人不会认死理儿。
后果远非郁虹设想的那么圆满。这个幽默的老太太,幽默全在嘴上挂着,除了是个话痨,还是个难缠的主儿。郁虹陪她上医院验伤取药,虽说伤情不重,还是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差池,把老太太伺候得不停地说:我这一跤摔的,值!摔回来一个女儿。老话儿怎么形容来着,女儿好,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小棉袄多贴身多可心?儿子算什么?就是个皮夹克,天热不能穿,天冷不管用,顶多能让你得瑟得瑟,赚个人丁兴旺的名儿。你看我那三个秃小子,你通知他们,他们谁说要来看看?
回到家躺安适了,老太太就支使郁虹去超市买东西。郁虹惦记着嘘嘘,跟她商量先去找狗再说别的。老太太说:你养的哪里是条狗呵,跟个鬼差不多。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我黑咕隆咚一头撞到它身上,就差没当场吓昏过去。郁虹不能由着她随便诋毁嘘嘘,告诉她这只狗最通人性最听话,就跟自己的儿子一样。老太太又说,你们这些养狗的,老是把狗仔当儿子待。依我看,人儿子都只是摆设,狗儿子能管什么用,等你瘫在床上,能端茶还是能倒水呀?郁虹知道跟她缠不清,也懒得争辩,径自开了门要去找狗。老太太便在床上叫唤:小郁子,你可听好了,我这伤腿还痛着呢,你要是只管狗不管我,事情就不好办了。郁虹心惊,知道碰到了厉害角色,忙答道:您放心,我又不会跑路,等把狗找着拴好了,我立马就去买东西。老太太平静地说:你当然不会跑,尼姑跑了还有庵子,庵子里还养着狗儿子呢不是?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涌现,郁虹觉得这回嘘嘘真的撞上鬼了。
怕坐电梯错过了嘘嘘,郁虹一口气爬了二十五层楼,跑到自己家门口。一眼看到平时遛狗回来,嘘嘘站立等待的位置空着,心就忽的提到了嗓子眼儿。打从老太太倒地送医,在医院来回来去的折腾,到现在已经三四个小时了,嘘嘘那么大的个子,在这光秃秃的楼道里,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它能上那儿去呢。嘘嘘!嘘嘘!郁虹压着嗓子喊,楼道里荡起一阵回声。郁虹慌了手脚,急吃白咧跑到物业一头撞了进去,站在那儿又不知道要怎么说。里边的人见她面色惨白目瞪口呆,完全一副出了人命案的模样,一个催她快说话,一个抓起电话准备报警。这下可把郁虹吓蒙了,派出所的人不止一次到小区里来逮狗,警察拿着大棒子大网子,发现没办狗证的狗,无论大小一律逮上车,送去收容所集体人道毁灭。假如告诉他们自己要找狗,一只立起来比人还高的大狗,别说是为了救嘘嘘,简直就是自投罗网大义灭亲。郁虹没顾上开口,又转过身往回跑,物业的人一头雾水,追出来喊:喂,你干嘛来了……神经病呵……
整个下午,郁虹在小区里这幢楼进去那幢楼出来,把所有的楼梯都扫了一遍,直到暮色降临街灯都亮了,也没瞅见嘘嘘的影子。这期间,五楼的老太太打过好几次电话来,提醒说别忘了早上的楼道惨案还没了结呢,她给儿子们打电话,只说摔着了,没说怎么摔的,万一不小心人儿子知道实情,甭说你得赔个底掉,狗儿子也小命难保了。郁虹明白嘘嘘已经变成了一个“狗质”,或者说一个抵押物,被老太太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了,想要保全它,必须得付出高昂代价。郁虹跌跌撞撞跑到超市,发疯似的拣了一大车吃的喝的,还有纸巾围嘴成人尿不湿和拐棍,一应超高龄老人需要的物品,东西多得提不动,不得不叫了辆三轮车。
听见老太太在卧室呼噜打得震天响,郁虹放下东西想轻轻退出去,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了:小郁子,你可回来啦,你就不怕把你老姨给饿死喽。郁虹打开灯,老太太一看见满地堆着的东西,脸上的表情跟着亮了:我就说嘛,你也不敢一走了之吧。原来是去买东西孝敬我来了,算老姨没有看错你。郁虹期期艾艾,只能顺着她说:应该的,应该的,我的狗撞了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老太太眉开眼笑:可不是吗?狗不懂事,人不能不懂事……瞧瞧,瞧瞧,连瘫痪病人的家什都准备齐全,就差一辆轮椅啦。我这后半生算是有着落了,咱们这楼上楼住着,我一招呼,你就来了,多方便!郁虹聽着这些话,背后凉飕飕的,难不成这老太太打算这辈子赖上自己了?
老太太直叫一整天了水米未进,差不多就要饿晕了,郁虹当然脱不得身,赶紧去给她弄吃的。厨房收拾得挺利索,像个没开过伙的样子,可是垃圾桶里,却明明扔着新鲜的鸡蛋壳、青菜叶,还有酸奶瓶子什么的。郁虹记得老太太一大早上是去倒垃圾,才碰上了嘘嘘,这些东西肯定是中午吃饭留下来的。郁虹心中暗暗叫苦,老人家心眼多不说,还这么会说假话,下边还要发生什么事就难说了。
果然,晚饭吃着可口,老太太大赦天下,同意郁虹去找嘘嘘,同时又提出一个要求:我这个伤呀,一时半刻好不了,身边不能没人照看,这些天你甭上楼去睡了,我这客厅宽敞,沙发也大,保你睡着舒坦。郁虹瞠目结舌,又没撤,只能答应了再说。现而今,老人在大马路上倒地都没人敢去扶,一不留神就会被对方讹上。不知是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这话不错。
郁虹摸着黑儿走到家门,一股熟悉的气息让她心脏狂跳不已,轻轻叫了声嘘嘘,就有个黑乎乎的家伙直扑过来,撞得她一个趔趄。郁虹抱住嘘嘘温热潮湿的狗头,喜极而泣:嘘嘘,嘘嘘,这一整天你到底藏到哪儿去啦?大狗带着激动的喘息,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嘴里哼哼唧唧说着她听不懂的狗语。郁虹害怕动静太大,手忙脚乱开了门,迅速把它推进去,好像黑暗的楼道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看呢。
分别了一整天的嘘嘘,蔫头耷脑趴在墙根儿,小心翼翼瞅着郁虹,好像做了坏事等着大人来处罚的小孩子,可怜巴巴的。郁虹把满满一盆狗粮放在它跟前,还加了整整一根肉肠,它也只是用鼻子嗅嗅,不敢张嘴去吃。郁虹心酸地抚着它光滑的脊梁,柔声对它说:你撞着楼下老奶奶了,可这不怪你呀。你个子大,不敢坐电梯才走的楼道,你怎么知道她天不亮就出来倒垃圾呢?嘘嘘歪着脑袋听她的话说,泪汪汪的眼睛里混杂了委屈和不安。郁虹又说:你还不踏实?真不怪你,是咱们的运气不好。你现在先吃饭,别的事以后再说。嘘嘘半信半疑,小心翼翼伸出舌头尖,掂了几粒狗粮吞进去。郁虹见了觉得它还有心事,继续安慰它说:其实也没多大事啦,她的伤势也不重,咱们跟人家道歉,帮她干活,再多赔点钱,总能解决吧?你就甭瞎操心了。嘘嘘完全听懂了,忽地站起身,大舌头三卷两卷,一大盆狗粮就颗粒不剩。郁虹又帮它洗了澡,告诉它今天晚上自己待在家里,不能出声,明早更得起黑早出去遛了。嘘嘘频频点头应了。
连续十来天,郁虹每天睡在老太太家的沙发上,早上五点半起床遛嘘嘘,回头再给老太太做早饭留午饭,赶着点去上班,下午下班先去买菜,再去给老太太做晚饭搞卫生,全都收拾齐整了,才能抽个小空上楼休整自己,也陪陪嘘嘘。嘘嘘呢,好像完全明白这一切的改变,皆因自己撞了老奶奶所致,这些天出奇地安静。郁虹在监视器里看见它,整天卧在狗窝里很少动弹,连平常最爱玩的皮球都难得碰上一碰。但只要郁虹一进家门,它就表现得特别兴奋,又蹦又跳,又亲又舔,然后跟前跟后,郁虹上厕所也要蹲在旁边守着,真好比久别的孩子见了亲娘。郁虹心里又酸又疼,摸着它的大脑袋说:你呀你,为什么长得这么高呢……照这么过下去,我死了你怎么办?……你死了我又怎么办?说着说着,忍不住又流出泪水来。嘘嘘见她哭泣,急得围着她转圈,拍她的肩膀,不断发出各种莫明其妙的声音,直到郁虹破泣为笑。
这种哭哭笑笑的日子,也没能过上多久。
这天郁虹下班早些,提着菜进了老太太家门,听见她正跟人通电话。老太太豪声大气说:不碍事儿,你教的那几个动作我天天练,早就练熟了,到时候别说在广场上跳,比赛上台也一准能合上拍……你问那个小女人呀,可听使唤呢。见过爱狗的没见过这么爱狗的,为了她的狗,你让她用舌头把地舔干净人家都不吝……我这辈子作孽,给死鬼老头子生了仨光头,没享过儿子们一天福,这回逮着个自带口粮的干女儿,还不可劲往死里用……管他娘的,用一天算一天,反正有她的狗崽子垫底,怎么着都好说……我手里还有一王炸呢,万一她想脱身,我就叫小子哥仨都回来,让她私了赔钱赔个好看……这你就不懂了,上法院得出示医院证明,我这点伤能赔几个钱?私了就不一样了,她为了保住她的狗,肯定什么都应承,说不定卖房子卖地都不眨眼呢……没跟你说吗,天底下的爱狗狂魔属她第一啦……
听见动响,老太太立马挂了电话,一瘸一拐扶着墙蹭出来,脸上堆笑口中说道:小郁子,今天回来这么早?我正跟舞友请教腿伤康复的办法呢,等会儿现买现卖,把这几个穴位告诉你,你再给我按摩就有的放矢啦。早点治好才是事儿,老这么拖累你,我也于心不忍……郁虹盯着那张说谎的嘴,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愤怒。
郁虹说话了,声调不高态度坚决:怪不得人家都说,就怕坏人有文化。您也甭装什么假慈悲了,叫您那哥仨孝子回来打官司上法院好了!我这爱狗狂魔不伺候了!
老太太见势,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已经露馅,也就沉下脸来:上法院?好呵,算你硬气。只不过我先提醒你,把你那闯祸的狗崽子先藏好喽,不然官司还没结果,它先坐了狗监狱了。到了那儿,人家可不管是你的心还是你的肝,一律活埋。
郁虹气得手发抖脸煞白:您想告密赶紧!说完摔门而去。
这天晚上,郁虹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把嘘嘘送走,送到远郊的动物救助基地去,她的发小吕苹是那个基地的创始人。其实这个计划已经在她心里酝酿了很久,办狗证被拒之后,她时时担心的那种将要累及嘘嘘生命的危险,即将由预感变成现实。老太太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拿着大棒子和绳网找上门来。一想到从此要跟嘘嘘分离,而且不知道在今后的日子,是否还有把它接回来的指望,郁虹的心就像掉进了油锅里一样,备受煎熬。嘘嘘显然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静静卧在枕边,不停地用脑袋摩挲郁虹的脸,还用舌头替她抹去泪水。郁虹对它说,嘘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绝不会送你走的,原谅我实在没有能力保全你。嘘嘘的脑袋突然间停住不动了,郁虹在黑暗里听见,有几滴大大的狗眼泪,吧嗒吧嗒滴到了枕头上。
嘘嘘成了动物救助基地里特殊的收容犬。
不管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它的主人郁虹每个双休日铁定的内容,就是煮上一大盆牛肉,炒上一大盘炒饼,用挎包背着,坐地铁搭公交再步行若干公里,来探望嘘嘘。
嘘嘘的犬舍就在基地西边的路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嘘嘘每天从早到晚站在栅栏跟前,伸前脖子往外看。这儿正好可以看见从大门口通过来的小马路,郁虹的身影总是出现在那条路上,又从那儿消失。在见不到郁虹的日子里,嘘嘘常在栅栏前面不安地用爪子刨土,渐渐在那一小块儿地方,刨出了一个土坑。
郁虹每次来探望嘘嘘,远远地听见它激动万分的喘息声,看见它小马驹一般高大的身躯攀着栅栏站立,心中的酸楚便如同一个母亲,去监狱探望含冤被囚的孩子。随着小区里不少大型犬只不断被捕捉,或者被主人送往偏僻的乡村,郁虹原来只打算让嘘嘘暂避一时的想法,变得越来越不切实际。把它寄放在动物救助基地,直到生命的结束,已经成为嘘嘘注定的不二选择。
嘘嘘隔壁的笼子里,住着藏獒虎头。郁虹听说,虎头当年被它的土豪主人用重金买下,包专机从拉萨运回这座城市的时候,曾经享受了国宾级的礼遇。几十辆开路的摩托车,上百辆由各种顶级豪车组成的队车,引领载有虎头的小卡车,浩浩荡荡从机场进入城区,又在市中心的繁华地带转了一大圈。虎头一时成为媒体炒作的绝好噱头,着实风光了一把。只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它的主人因为资金链断裂负债出逃,虎头成了一只无主的狗。
标准的藏獒有硕大的脑袋和坚硬的白牙,眼睛在夜里亮得如同两盏小灯笼,跑起来厚厚的爪子在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声音比最好的男低音还要浑厚低沉,听着都渗人。因为凶猛无比,藏獒成为禁狗令的头号目标,早就失去了在城市里生存的空间,沦为庄户人家护院的看门狗,或者狗肉摊子上的肉块。尽管如此,有关藏獒的各种传奇仍流传于江湖,使它们在动物界享有殊荣。在藏獒的原产地西藏,藏族人认为獒犬能识别鬼保佑人,是他们最贴心的守护神,也是最值得夸耀的朋友。没有一只藏獒的主人不对它们的忠贞印象深刻,也不会忽视它的一个特点:特别记恩也特别记仇。假如你得罪了一只自尊心超强的藏獒,那就得多加小心了,包括跟你关系亲密的所有人所有狗。
虎头就是这样一只出色的藏獒,当然也是只自尊心特别强的狗,正是因为它的出色和自尊,使它在主人消失之后,无人敢问其津。有一天它挣脱锁链,想到外边去寻找它的土豪朋友,差点被人用乱棒打死。动保志愿者把它送到救助基地时,虎头已经奄奄一息,吕苹带着助手们不舍昼夜地救治,才算让它捡回一条命。只不过刚刚康复,虎头又恢复了它心高气傲的本色,除了恩人吕苹,旁人的一概不放在眼里,更不用说别的狗。
住在嘘嘘隔壁的笼舍,虎头总是在冷眼低看嘘嘘。嘘嘘入住不久,虎头很快就觉出了这只大丹犬所拥有的特殊地位。它的主人爱它无比,过不了几天就雷打不动来看它,一来就给它洗澡、刷毛,然后带它到草地上去遛湾,玩够了再吃好多好吃的。虎头为此嫉妒嘘嘘,但又很看不起它,尤其是主人一走它就萎靡不振,有时候还可怜巴巴地攀住栅栏淌眼泪,连狗粮放在跟前也不肯吃,直到饲养员过来哄它。虎头认为这种怂狗在主人遇到危险的时候,肯定不能跟藏獒一样舍出命去护卫,整个一个中看不中用,遇到藏獒只能俯首称臣。可是嘘嘘不一样,因为它有主人。人类总爱说狗仗人势,一点也不假,虎头几次在嘘嘘凭栏淌泪的时候,把爪子从栅栏空当里伸过去,想撩一撩这个大个子,开个玩笑什么的,嘘嘘居然敢厌烦地把身子挪到一边去,接着发呆。一只狗,即使血缘纯正品种优良,沦落到了丧家犬的地步,也就没有任何优越感可言,而且这个基地的救助理念,是所有被收容的动物,不管品种是否名贵,模样是否漂亮,身体是否残疾,都被一视同仁对待,在饮食方面还更加关照老弱病残。这些原则对虎头来说,未必是什么好消息。它血统高贵且又强壮健康,反倒失去了被特别关照的可能。就这么着,虎头把失去主人的不爽,全都记在嘘嘘账上,对它的轻蔑渐渐转为嫉恨,又由嫉恨转为仇恨。
狗与狗的关系,在它们的群体里,也会与人际关系一样,有亲疏远近长幼尊卑的差别,作为只养过嘘嘘这一只狗的郁虹,对此完全无从知晓,从来没想过,在一群无主且又群居的狗中间,一只独享优待的狗会处在孤立地位。尤其是当它的主人只知道照顾它,完全无视其他狗感受,还可能会给它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每周五个工作日的寂寞时光一过,郁虹最大的快乐就是与嘘嘘相见,尽自己的所能给它带来短暂的享受。郁虹觉得每一次探望,都是对嘘嘘的补偿,只要嘘嘘近在身旁,她的眼睛就只会跟着自己的狗转,给嘘嘘喂食不光不懂得藏着掖着,还拿着大块的牛肉和骨头,逗着嘘嘘玩,引得周围笼舍里的大狗们一陣骚动,她还浑然不觉。
很快到了嘘嘘的生日。郁虹起了个黑早,现烙饼现烧牛肉,又赶着蛋糕坊开门的点,取回给它订制的大蛋糕,背着扛着,来给嘘嘘过生日。她先给嘘嘘洗了澡,刷了毛,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又照了相,然后开始了替嘘嘘精心准备的生日宴会:吃完蛋糕吃牛肉,吃完牛肉吃炒饼,炒饼吃完又拿出一大根火腿肠。虎头是嘘嘘的近邻,食物诱人的香味,刺激着它的嗅觉,弄得它哈喇子滴答,身不由己地向那个叫作郁虹的女人摇头摆尾,想让她在嘘嘘吃过之后,也给自己分点什么。虎头怎么也没想到,郁虹偏偏是那种特别小家子气,只爱自己的狗不爱其他任何狗的人,连看都不看它一眼。
火腿很香很香,但嘘嘘实在被撑得吃不下去,郁虹就变着法儿逗它,高高抛起来让它跳高来够,竟把那根肠掉在了两个犬舍相邻的栅栏旁边了。虎头一见忽地把爪子伸从栏杆里伸过去,想把那根肠弄来解解馋。嘘嘘出于护食的本能,远远站在那儿小声低吠,又畏于虎头的威严不敢动窝儿。郁虹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根木棍子,三下两下就把肠挑了回去,还在争抢中用脚踩了虎头的爪子。这可把虎头气疯了,扑到栅栏上狂吼,要不是震天动地的声音惊动了吕苹,当场用铁链子把它拴了起来,虎头非得把整个栅栏摇散了,冲过去收拾那一主一狗不可。
为了一根倒霉的火腿肠,虎头的自尊心大受伤害,这是一只藏獒不能自我原谅的失误,虎头跟嘘嘘的宿仇由此而展开。因为怕它寻衅报复,吕苹调整了笼舍,让它们分居在大狗区的两端,每当嘘嘘被放出来溜达,特别是郁虹带着它出来溜达的时候,还把虎头用粗粗的锁链锁在柱子上,以防万一。这叫虎头更加恼火,按人的说法就是恼羞成怒。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仇狗也是如此,只要远远看见嘘嘘她们,甚至只要嗅到她们的气味,听见她们的脚步,虎头就咆哮如雷,背着身上沉重的锁链跳起八丈高,基地每个角落,都听得见粗大的铁链发出的那种“哗啦——哗啦——”的响声。
郁虹似乎也感到事情叫自己给弄坏了,如果让整个过程重演一遍,她肯定会把那根火腿肠主动喂给虎头,也好息事宁狗。郁虹也想过要修复嘘嘘与虎头的关系,好几次主动把肉块送到它的食盆里去。出人意料的是,虎头报仇雪耻的心情是如此之强烈,面对香气四溢的肉块,它除了昂着头尽可能不让人觉察地扇动鼻翼以外,居然让肉摆到招来了苍蝇都不下嘴吃上一口,大有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英雄气概。郁虹只得放弃了和解的努力,行事更加小心谨慎,同时她也一再教导嘘嘘,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千万不要接近虎头。每次她们有机会一块散步,绕过虎头的犬舍,人和狗全都屏息敛声,还免不了听见虎头隔墙怒吼。
可怜的嘘嘘刚从人群融入狗群,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没几天,就被主人的小气给破坏了,它又重新过起了叫不敢高声走不能大步的日子,每天小心翼翼回避着那只在它看来凶神恶煞的藏獒。嘘嘘似乎并不因此怨恨主人,理解郁虹这么做,全是出自对自己的一份人所不及的关爱,它跟郁虹的感情也就更亲密了。嘘嘘从小就活得不易,深知得低头时且低头的生存之道,一直忍气吞声替主人受过,对虎头惹不起躲得起,也算相安无事。所以每天出来遛,它都从来不敢撒欢大跑,总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小圈小圈转着,就跟孤儿院养出来的孩子那么乖。
有道是,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虎头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那一天太阳特别好,虎头吃过了早餐配给的狗粮,懒洋洋有些想要打盹的意思。突然,一种久违的气味从矮墙那边淡淡地飘过来,这是一种让它闻见就要亢奋就要怒吼,同时也要为自己曾经受过的轻悔羞愧的气味。虎头的每一根神经都被唤醒了,它走到栅栏边,打算竖起耳朵仔细听听,那只被人宠爱得没了狗性的大丹犬和它那个天下最小气的主人,是否正从近旁通过。它意外地发现平时总是用铁链子锁上的栅栏,今天留着一条缝,用爪子轻轻一拨就开了。虎头马上放弃了要冲着那缕气味大声叫嚷的打算,悄悄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谁也没看见虎头从它的犬舍里溜出来了,又轻又快地跟上了正在院子南边溜达的嘘嘘和郁虹。等到郁虹发现身边的嘘嘘突然间发出威胁的低吠声时,虎头已经离她们很近很近了。从它炸起来的毛发和通红的眼睛,郁虹预感到一场殊死搏斗迫在眉睫。她拉紧嘘嘘的链子,打算把它拖走,她完全清楚这两只狗一旦开战,嘘嘘非死即伤。藏獒这种狗就是一根筋,它要真是咬定了什么,你就是把它的头打烂了它也不会松口的。
嘘嘘,快跑!快跑!郁虹的声音已经变了调。
她没想到的是,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的嘘嘘完全不听指挥,弓起身子摆开一种决斗的姿态,准备跟虎头决一死战。她马上明白过来,不是嘘嘘不怕虎头,它是要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的主人。这个想法让郁虹感动万分,心里的一个念头格外坚定起来,无论如何要保护嘘嘘不受伤害。千钧一发之际,郁虹看到近旁有间放杂物的小屋门虚掩着,也顾不上多想,一把将嘘嘘给推进去,自己用身子抵住门扉。也就在同一时刻,她感到右边的小腿肚子上一阵钻心疼痛,虎头尖利无比的牙锋深深咬了进去。
等到吕苹他们听见郁虹的呼救声,赶往出事的地方,只见这两只狗一个人正处于你死我活的情境,都吓得惊慌失措。身强体大的虎头叼着瘦小的郁虹,在地上拖来甩去,就像拖着一只软塌塌的大拖扫。那只拖把拖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道深红色的血迹,整个院子一时充满了血腥的恐怖气氛。虎头显然是下了决心不能轻易放过它的仇人,等到好几个人一齐努力掰开它的大嘴巴,它的嘴里扎扎实实叼着郁虹一块儿肉。再看郁虹的腿,右边小腿肚子已经凹了下去,透过血肉模糊的伤口,可以看见一根根白花花的肌腱,像琴弦似的粘在无遮无掩胫骨上,吓人极了。人们手忙脚乱打电话叫车,又把郁虹身上紧身的棉毛裤换下来,免得让血给粘在伤口上。吕苹吩咐虎头和嘘嘘的饲养员,赶紧把两只狗强行分开加锁严守,千万不敢让它们再碰面。
两天以后,送郁虹进城救治的吕苹,从医院返回基地,已经深更半夜了,嘘嘘的饲养员还在院子里等着她,一副要哭的样子。一问方知,嘘嘘这两天一直不吃不睡不拉不撒,胸口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死赖在郁虹床上不下来,谁到它跟前去,它就跟谁龇牙咧嘴,连饲养员都不敢进那间屋。这个情况太异常了,像嘘嘘这么一只温顺的狗,平时对陌生人都很友好,每当小朋友来基地参观,它都是最让人放心的迎宾犬,按理说,它绝不可能对熟悉的人发威。吕苹马上去了嘘嘘的房间,认为以她从小看着它长大的情分,嘘嘘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對她六亲不认。
两天不见,漂亮的嘘嘘已经面目全非。看见吕苹进来,先是把耷拉在胸前的头噌的抬起来,向她身后张望了一下,发现郁虹并没有如它所愿跟在后边,又马上垂下去,将半张脸埋在胸前那包黑乎乎的东西里,一双糊满了眼屎的大眼睛留在外边,大滴大滴的眼泪直往外淌。吕苹知道它在为郁虹的安危担心,赶快对它说,嘘嘘,你妈妈没事,正在医院养伤呢,很快就会好的。嘘嘘好像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她,继续悲悲切切地淌着泪一声不吭。
呂苹心里也在纳闷,嘘嘘在怀里抱了两天的那包东西到底是什么,伸手想把它拽出来看看,又被嘘嘘用阴沉的低嗥吓住了,它要守护这包东西的决心之大,到了连亲近的人也不能染指的地步。必须把那包东西抢出来,要知道一只狗两天不排泄对它来说要多危险有多危险。吕苹戴上防护的棉袖套,慢慢靠近它,跟它说话,摸它的头,摸它的肚子,然后乘它不注意,一把将那包东西从它身子下边抽出来。
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嘘嘘弄出了屋子,用尽各种办法总算引导它把憋了两天的尿撒出来。那泡尿断断续续撒了五分钟之久,把地上的土都浇出一个大坑。随着像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作响的声音渐渐变小,嘘嘘的饲养员也长出了一口气,对吕苹说,您要是今晚再不回来,它的膀胱肯定要撑破的。
回头再去查看从嘘嘘怀里抢出来的那包东西,原来是郁虹受伤以后,匆匆忙忙替她脱下来的那条浸透了血的棉毛裤。两天以来,嘘嘘就那么一动不动抱着它,像守护着郁虹本人那样守护着它。
过了差不多一个月,郁虹才拄着双拐回来看嘘嘘,刚走到院子里,离大狗区还有一段不小的路程呢,嘘嘘已经嗅到了她的气息,一反平日里蔫头耷脑的病态,高高地立起身子,发出呜呜的召唤,就像关了禁闭的孩子向亲娘求助。凭经验,吕苹预感到今天的见面非同一般,吩咐郁虹不要激动,先找一堵结实的墙靠上,把双拐拄牢实了,才能放嘘嘘出来。
结果犬舍门刚一打开,郁虹少气无力叫了声嘘嘘,嘘嘘立马一阵风似的狂奔过去,跃起来把前爪子往她肩上一搭,把她撞了一个跟头。人和狗在地上滚成一堆,那个悲喜交集的劲儿,把在场的人都弄得鼻子发酸。等把郁虹掺起来,只见人眼泪狗眼泪人鼻涕狗吐沫糊得她满身满脸,除了会傻子似的一个劲叫着嘘嘘的名字,她几乎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自此郁虹和嘘嘘的感情上升到了死生的高度。女人与狗的故事,被救助基地的志愿者得知,写成博文在网络上广为流传,赚了不少读者的眼泪。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虎头自从跟嘘嘘一场恶战之后,似乎被它冒死护主的行为感动了,不像以前那样轻视它。嘘嘘和主人散步路过的时候,也只是一动不动地卧在那儿冷眼远观,不再用吓人的吼声去惊扰他们。
郁虹的伤好利落了,仍然雷打不动每逢双休日都到基地来,而且每次都做更多的牛肉和炒饼,带来喂给嘘嘘和其他的狗,引得它们一片狂吠。藏獒虎头从来不吃,郁虹不知它是老了,吃不动了,还是想起了有关火腿肠的往事,记着仇记着恨,至今不肯原谅她。
蒋子丹,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囚界无边》《动物档案》《一只蚂蚁领着我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