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散

2019-06-28 07:19黑丰
安徽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绿豆泥土

黑丰

一想到终于有一天要化作一堆土,什么也不是,我不能看花看草看日出,不能看这个世界,我便要一阵痉挛……

人只能这样,终于要在所有的物质和精神面前、在俗世面前;终于从人的峰巅状态、从人的疯狂人的精致或人的仇视人的低调人的病态人的虚伪、从人的不是地狱胜似地狱的地狱现实中,一寸寸放弃,一层层解除“武装”,最后说“不”。从“要”到“不”,从“敌意”到“友善”,世界开始亲和,野兽们不那么迅跑……最后是彻底的分解、搬运、转移、转化,彻底的安静,此刻,植物们的根系开始奔涌……

他曾耕种过那片河坡,那片黑得冒油的沙地。孩提时,就曾吃过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玉米、大豆和瓜果,很香很甜。今天再去看它,这里已成了一片乱石碎碴堆放的场所。到处是咬不动的石头和砖碴。

咬不动,永远也咬不动!

蔫。

没劲。

人很蔫很蔫。

人彻底的没劲!

人刻骨铭心地思念泥土,人的泥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就思念它。思念泥土中的粮食、泥土中的民曲。想到过泥土变粮食,想到过粮食变泥土,但就是没有想到泥土终有一天变石头、变砖碴……

——“玉米,大豆,瓜果,你们在哪里?”他召唤。

他有点崩溃,世界有点崩溃。晕……

——哦,我的土地,堆放碎碴乱石的土地,你还能孕育出我的粮食吗?!

写作是我的一种伤痛,放弃却导致另一种伤痛,所以我笔下的事物没有不破碎的(不死亡的)。总是一步一步趋向死亡,死得沉重,才能推迟我的痛苦。我没有办法让它们活下,或想办法让它们活得更好。

我认同叔本华的话,人生就是痛苦。但关键是如何将“苦”酿造成“甜”,将“苦”的形式转化为“艺术”的形式。

绿豆是美丽的,尤其是父亲的绿豆,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

父亲现采现晒,硬,且又亮又绿,干干净净没有灰。真不敢相信那是一些绿豆!一粒一粒,又圆润又均匀,像鸽眼一样闪亮。

那天我又去了父亲那里,几乎隔几天就去一次;几天不去,心里就恐慌,也担心他,怕他孤独。每次去,他几乎总在他的小凉亭里吃饭。所谓小凉亭,就是防汛棚的只有两根立柱而无遮拦的前厅。堤上吹来风,很凉爽。虽是一个人,却吃着三四碗菜。凉亭边的坪台上就是绿豆,西边草垛上一个筛子里也晒着绿豆。这都是他利用闲暇在河边开荒种植出来的。在与他闲谈中,我目光游逸,被这些青绿色的豆子所吸引。

很享受!

“你干脆带一些去消暑。”

父亲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硬是拿一个薄膜袋子给我装了满满的一袋。他的胳膊与手很显力量,很硬很固执,令我无法拒绝,只好接受。完了,我便骑着车驮着儿子优哉游哉地回去。

绿豆带回家,往柜子里一放,久而久之也就忘了。

忽悠一晃,就是一年。

第二年的夏天。我翻晒衣物和柜子,在旮旯里找到了父亲给的这包绿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密密麻麻的一层,全是有翅膀能移动的小硬壳昆虫!黑黑的,满柜都是。开始有点疑惑,这些神奇的小昆虫从哪来的?后来发现了绿豆袋,原来都在袋子里,正源源不断往外爬。袋子已被咬破,一拎,绿豆撒了一地。捡起几粒,空空的,只有一层绿皮,几乎全部蛀空。就在我打开柜子的那一刻,这些密密麻麻的小黑点,稍一迟疑,突然腾空,越过头顶,在屋里盘桓一周,越窗而过,振翅高飞。它们一直飞上了我身后青色的天空。

啊,我的绿豆,父亲给我消暑的绿豆,全变成了一只只硬壳小昆虫!

这时,我下意识赶到屋外,望着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青空,我开始怀念我的父亲……我该到那片生长过绿豆的土地上去了,去看看我的父亲。

風驰电掣的现实使我愈来愈放心不下我自己。一种恍惚,一种“隔”,一种驱散不尽的伤感的情绪先验地笼罩着我,使我无法排遣。我想哭,但我哭不出,我愈来愈怀疑人的那种自豪,那种志得意满,那种狂放不羁,那种沾沾自喜的可信性、真实性……街道斜对面那些端着酒盅举着筷子,望着鸡火锅鸭火锅鱼火锅微笑、大笑、狂笑的人们真实吗?(为什么坐在酒店一隅的那个年龄模糊的人不发一言呢?)那个坐在一棵落叶乔木的阴影里的,跟一群地址不详的人含含糊糊地打着哈哈的妇女,她感到了自己的真实吗?

——那天的太阳已逼近了西边的地平线,有一种晦暝的光斜斜地罩住了这个妇女。她哈哈地笑着,她就这样身份不明的哈哈地笑着。匆匆驶过的汽车、马车、自行车(匆匆驶过的车辆使她及他们渐渐蒙尘)及车上的人们注意到了这个渐渐蒙尘的妇女的这个哈哈了吗?社会的整个全体注意到这个哈哈了吗?残酷的时代和比时代更残酷的历史注意到这个哈哈了吗?何况这个可怜的哈哈的由来也不过是她没来由地听到别人突然的哈哈而哈哈呢?——太可怜了!那么,这些在同一张牌桌上摸牌的人们都彼此看见了对方、感到了对方、重视对方的存在吗?没有!人在很多情况下是不存在的,只有部分存在或片面存在,只有摸牌的手和摸牌的动作存在。不!摸牌的手和摸牌的动作也并不一定存在,也许只有手上的牌存在。不!牌也不一定存在,只有牌桌上的钱存在(牌一收,衣袋只有钱);用钱买饮食,只有嘴存在;食物完了滑入消化道,最后只有……

啊,人,什么时候你是不破碎的、完整的、存在的?——你究竟在哪里存在?

太阳真暖和。

可是太阳就要落了,太阳今天再也不能照我了。只好等到明天。

明天?

——明天太阳升起,还能照我吗?

也许。

也许明天太阳升起,它就不再照我了。它将照耀另一部分人类。

一天之隔,将是另一个世界。然而在明天的这个世界里,没有我在里面走……

我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忧郁。太阳明明照得很好,我总是觉得有一件十分珍贵的器皿已然破碎,重建与修复似乎不大可能。曾经破碎,就是曾经破碎,不等于无……其实天空依然像儿时一样洁净,一丝儿云彩也没有,满天薄薄地敷着好看的蓝色、桃花色,及介于蓝色和桃花色之间的中间色,调子极有层次地渐变、再渐变,过渡,给人以米红的色感。我仿佛重新从儿时的这种甜甜的天空中醉醺醺地走下来,走过一丘湿漉漉的沙滩,于是就看见一条浅浅的发亮的河,又看见彼岸的菜花、彼岸的杨树林及隔不断的青堤。牛儿们仿佛从幕后走出来,然后在青堤上吃草,然后像一些黧黑的金龟子,一只只缓慢地幽闪闪地移动……

但我仍是感到一种苦涩,一种从心头,从我无论怎么看也无法看清的人的黑暗的源头先验地涌上来的苦涩。

灰烬之上的飞行

一个艺术家对他所处的时代来说永远是一个境外流浪者,“流浪”(或“边缘性”)一词给艺术家以万劫不复的蓬勃的(或永不被驯化的)野性。

创作一个文本之前,我的确有一个意图(或根植于内在的一种冲动),但这个意图不是人物或主题之类,而是形式。确切地说是一种理想,就像对一种至福境界的热切想望。它神秘、新奇、陌生,它刻骨铭心地存在于我生命黑暗的最深处。它折磨我。为了它,我寝食难安。它残酷的美使我消溶,甚至使我受伤害,它摧残我并让我耗尽一生。

一次写作的目的就是一个新的文本最初构想本身,包括了始,也包括了终。

我不同意轻率地将形式斥之为一种外在的东西。严格地说,作品的形式是事物存在的本质的反映,生活中本不存在现存的艺术形式,它需要生命对事物的体验、感受、感悟与谛观。形式应该是事物最内部的幽邃的呼吸。

“轻”不一定很坏,“轻”是一种变化而来的美学(或说是十分美学的),是一种艺术;“轻”可以是一种超脱,是一种距离。把一切变“轻”,把历史上的沧桑、把岁月中的苦难、把苦难中的泪水写得很轻很轻,一种重的轻,于是我们便会愈写愈开阔……

我年少时便萌生了这么一个愿望,企图使一些废纸闪闪发亮。所谓废纸,即那些发黄的、一般认为不可书写的;或被人们揉搓变皱的、随意扔掉的,甚至是肮脏的纸张。让它们重新舒展、重生,变得有味、耐看,让它们重现光辉。让人们捧着它,一遍又一遍地深读,长久地经临或驻留,久久地怀想,从而生命得以再度升华、超脱……

一次写作,应该相当于一次灰烬(或废墟)之上的飞行。空前的、零度的,从来没有过的。我知道有难度,但我愿为此努力,并耗尽一生。

经年不息地沉湎书卷,使我产生了走出“门户”,浪迹天涯的欲望。当我在世界各地行走时,意外地发现自己仍旧没有走出一本书,没有走出一本打开并且翻动的书。书中之物将我贯通,使我对我的生命之“在”产生了一种类似纸质的印象。这点很可怕。

“河流”纯属我的一次灯下漫笔,一次不谋而合的杜撰;“船”是我杜撰的另一象征的某物,而我却获得了一种真实。可是文字毕竟是一种纸上的书写符号,它根本不能等同堤外的一条河及河上破浪的小船,这又使我感到窘迫不安。

曾经是一个“思”的人,偶尔也感到“不思”的困难。“忧”是一种“思”,一种黑色的“思”。它从生命内部的最深处控制着我,使我刚一静便不自觉地摆出一种“忧”局(我知道“忧”对人的斗志是一种伤害,但又无计可施)。当“思”找不到出路时,“忧”便成了一种“愁”。这是人的末路,也是我必须克服的(关于这个,后来我在宗教里找到了出路)。

十一

當我努力说出,却都已陈述;欲重新发语,却突然喑哑。在瞬息而永恒的光芒中是空茫而深邃的乌有。在悠久的期待中,早已空荡的眼腔里,我是多么想拥有;在一些零零碎碎的日子里,我踽踽地走过,我苦苦地咀嚼,我终于独自承担。我在一种“○”度的宏大弧形中失落失望,又从失望之所背井离乡,到处流浪。我曾惊愕、我曾痛哭、我曾大叫,但是我最终缄默。我知道有些东西难以逾越。也许只能谛观或窥视,也许只能是远临中的颤栗,甚而是获得前的永恒的寂灭,但我无法改变。然而,我没有学会放弃。

十二

一次纯粹的(也许是不朽的)写作是惨无人道的。在寻索美与人性的栈道上,伤害甚至摧毁了人的生命性和存在——这就是代价。

十三

深入地思诗,发现诗的纵深处竟然是无诗的。

十四

一个艺术家在完成一部作品时应不遗余力。创造中必须人为地与世隔绝(酿造诞生作品的一种氛围是必要的),与俗常世界保持一定距离是必要的(以保证艺术的纯度),必须有一部分时间用来进行内部建设,纯化自己、提升自己,使自己永远充满灵光,用一种相对清洁的生命去感受世界。

十五

在纸上的漂泊中,我呼唤并期望寻索一种新的食粮。我提倡人的不灭,祖先永远活在土地上。我认为文学实则一种变相的考古学。我们不仅要善于从人使用过的器物中、从历史的遗迹与印痕中、从空间的迷局中给祖先和易失的人类把脉,还要善于从当代人的身上发掘我们仙逝的祖先,发掘人的存在的多样性,从而开启另一扇人的生存之门,进而拓展一种神性的文学新疆界,让先于我们的更古老的词语重新言语。

十六

看了自己现在写的许多诗都不甚满意,而我又不能依照自己的艺术理想创造出具有经典之光的诗来,此时,我只好对诗保持沉默,不想让自己的一双脏手玷污了它的圣洁。

我知道,写诗除了优秀,还需要残酷。

责任编辑   飞   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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