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兴
在扬州帮叶选寻找师姐的女网友夏格,在视频里露出脸就咯咯地笑,问他:“大叔,你师姐年轻时是不是很漂亮?”叶选愣了一下,对屏幕笑了笑,是那种面颊肌肉提起来不见嘴张开的笑。他说:“她……还可以吧。”
他俩是第一次视频。她很聪明,托朋友在市社保局查档案,查找到了季秋萍的名字,依照登记表里的住址,家庭电话,她立即去见了人。让她吃惊的是,季秋萍居然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说的也不是地道的扬州话。对于有一个叫叶选的人找她,季秋萍有点茫然,再一问,说是淮阴东风造纸厂的同事,叫她师姐。她马上明白,这人一定是叶宝来,要知道当时厂里面就一个姓叶的。季秋萍很惊喜,但不想马上与叶选通电话。
“他为什么将名字改掉呢?”季秋萍把这句话问了两遍,夏格的解释是,叶选是作家,作家不喜欢父母起的名字就重新起一个,也有吸引读者的作用。
夏格觉得寻人这件事很好玩,像极了电视台的一档节目。她绘声绘色地对叶选叙述找到季秋萍的经过,可叶选并没有她预料的激动。她只能理解为他在“端”,以为这是一段姐弟恋,或者就是弟恋姐。
过了三四天,夏格要与叶选视频,叶选切到语音聊天上。得知他还没有和师姐联系,师姐也没有打电话给他,夏格有点奇怪,问叶选这几天有没有想过去的事,说完咯咯地笑。叶选因为她喜欢用嬉笑表情,称呼她“咯咯”,现在和她语聊证实她果真喜欢咯咯。
叶选说夏格一定无法相信,这几天他总是想到一样东西,她恐怕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是什么东西呢?叫乙炔发生器。夏格表示好奇,想知道是个什么鬼。他给她发了一张乙炔发生器剖面图,解释这是土制的压力容器,生成气割金属所用的乙炔气,现在工厂里已经完全禁用,因为有爆炸的危险。
土制乙炔发生器是个带滑轮的圆柱体,或者说是由两个铁皮桶组成,大一点的桶身敞口,套着倒扣的一只叫内胆的桶。内胆的屁股上开了一个比脖子粗的洞,焊了一只圆管和法兰,装上一只螺杆和利用压板收紧的盖子。
他画的这张图原来并不是这样,是外观图。画好了以后觉得少了什么,看了半天,是少画了“气口”。于是在内胆的屁股上又画上一根朝天的螺纹管,和家里液化气炉的接口一样,再画上一截橡皮管。第二天,他又把图改画为透视图,这样能够看到芯桶里面被水淹没的吊篮,看到吊篮里的电石。电石遇到水会产生化学反应,生成可燃烧的乙炔气,这时候的内胆会冒出桶身一截。
夏格问叶选:“找到几十年不能忘怀的师姐,怎么会想到这么一个危险的物件呢,有关联,有故事?”
叶选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有个师兄叫左奎,曾指着乙炔发生器内胆说,这个东西冒出来是化学反应。男女之间,生理反应其实也有化学作用。
夏格说:“大叔,找到师姐,你的反应一定是有的,化学的,连锁的……只不过你不想告诉我。”
叶选没吭气,目光落在貌似星空云图的鼠标垫上思绪漫游。
他想到进工厂的第一天。那天快下班他和师姐季秋萍一起蹲在地上,就着水龙头洗手。
师姐扭头打量他一番,扑哧笑了:“你就我们家小弟的年纪,他才刚上初中,你怎么就参加工作了?”他认真地点点头,解释自己到了生产队安排“土地工”的年龄,还是排队轮到的。她没有再问什么,笑呵呵地望着他。
师姐笑起来很好看,脸红扑扑的,两边眼窝下各有一颗像点上去的浅酒窝。他在下班的路上想到她的时候,眼前是她一双搓绞着红砂的手,非常的白皙,在水下淋得人眼花缭乱……
夏格的语音也停了一会儿,后来说叶选得有心理准备,师姐已经是位老大娘。又说师姐的两个女儿倒是非常漂亮,可以说是如花似玉,扬州真是个出美女的地方。
这天傍晚,叶选终于下决心打了电话。电话一通他就向师姐介绍自己是宝来,叶宝来。师姐说:“哦哦哦……知道知道!”
“师姐,联系上你,非常非常——高兴!”他这么表示,带有强调。师姐说,她也很高兴,这两天正要下决心打电话,一下子想起过去很多事。
师姐还是很关心他,说记得他的模样,问了他这些年的情况,对象在什么单位,孩子多大了。师姐对他的网络作家身份很好奇,问能不能赚钱。听说比写纸质书的作家要来钱,她很高兴,说两个女儿都看过叶选的小说。叶选说也有出版的纸质书,什么时候见面送给她。师姐这就邀请叶选到扬州来玩:“三月份最好,烟花三月下扬州。”
看起来师姐已经很热爱扬州这个城市了。他们多年未见,这个通话也并没有多么激动人心。叶选后来想到这个问题,很是奇怪。
过了两天,夏格问叶选有没有和师姐联系。叶选轻描淡写地说,联系了,也就是互相问候一下。夏格非常想知道详情,也知道他不想说,就扯别的。说以后叫叶选宝来大叔。她还问叶选,那么小的年龄进工厂当工人,心里是咋想的?
叶选说那时候能够当工人还是很舒服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工作服可以穿出时装的范儿。夏格说她才不信呢,叶选不想解释什么,就在微信上没了动静。
工作服布料是卡叽布的,硬挺挺的。比宝来早半年进纺机厂的刘二蚬把工作服洗得发白,穿在身上像老师傅。二蚬说将新工作服弄成这样很不容易,要五泡六烫七晒。
宝来领到工作服以后,抱回家就按到洗衣盆里,往上面浇了一瓶开水,染料的味道立刻弥漫开来。这种味道让他很兴奋,他把钢精锅加满水放到炭炉上去烧,等水开的那会儿他蹲到洗衣盆前,盆里的水被衣服吸收,他用手去搅和,烫得缩了回来。他跑到厨房拿了双筷子,把盆里的衣服当菜拌了几下。衣服很沉,他下的劲很大,筷子斷了,他把两双断筷子并拢起来,继续拌。
开水能烫掉一些颜色,宝来把泡的过程跳了过去,多烫了好几遭,然后拿石碱在衣服上搓,用板刷死劲刷。
下午上班之前,宝来见盆子里衣服颜色稍浅了一些,把水淋淋的衣服拎起来晒,到厂里后还想着这个事情。宝来很奇怪,师兄左奎不喜欢穿工作服,只在干活时穿,穿得脏兮兮的,满是铁锈和油污。他上班前、下班后换一身中山装,藏青全毛华达呢料子,领上缝着一条棉线勾织的衬领。他穿衣服时系纽扣很快,麻利极了。脱工作服时也不挨个儿解,猛地一扯,一下子拉开。奇怪,没见他掉过纽扣。
左奎在墙上钉了根一庹长的木板条子,再在上面扎两根缠了毛线的木螺丝,有两只铜芯电线扳的晾衣架,一只撑上装,一只挂裤子。怕衣服沾到墙上的石灰,又在木板条的下面贴了一大张马粪纸。
宝来特别注意左奎说男女方面事情时身体有个部位的反应,左奎会在反应大的时候将手伸到裤兜里,他能够让它横着而不是竖起来。左奎因为自己的这点小聪明沾沾自喜,他的窍门在于拆掉裤兜缝在裤身上的线,手插进去可以自如把控。左奎说宝来现在肯定用不上这个窍门,但以后一定有用。宝来很反感他的这种说法,觉得他很流氓,又以为别人会和他同样流氓。
那时候宝来最喜欢在远处看师姐季秋萍蹲着用割炬割铁板,她不喜欢穿工装裤,上班时只穿改过的军裤,卡叽布,国防绿的那种。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臀部、大腿这些概念,只觉得改了的军裤绷在师姐身上很好看。仅此而已。
有那么两次,宝来偷偷看着师姐的时候,左奎从后面拍他的脑勺。宝来很讨厌他这样,他的手套脏兮兮的,宝来恨不能把头和脖子缩到衣领里。
左奎说厂里没有人喜欢季秋萍,女人漂亮体现在身材上,季秋萍太肥,有的地方肥得不像话。他喜欢车工程羽飞和戚铃珠,在宝来眼里,她们两个是瘦一些。风一吹要倒似的,他想不出来瘦有什么好。
车床车螺杆时要换齿轮,怎么换,是小的带大的,还是大的带小的,关系到螺纹的间距,左奎每每拿根磨尖的粉笔在车床前的水泥地上列公式,这时候的他最有成就感,两个心仪的美女围在他的边上,很巴结的神情。
季秋萍要是看到这幕会来一句:“赵师傅来了!”
听说师傅来了,左奎不敢继续,他这是不务正业。有那么两回假警报以后,左奎就不信了,头都不抬。可有一天,赵师傅真的在季秋萍报警以后来了,站在左奎背后半天,看着他屁股高过头在地上划公式。赵师傅后来说:“我看了手表,看你忙到什么时候,看你忙的什么……”
被赵师傅在操作间里一顿臭骂的左奎便怪罪宝来,怎么不给他提醒。宝来说:“季秋萍不已经通知你了,你不听。车床上的两位师姐也应该通知你的,她们在师傅来的时候挤眉弄眼,你怎么不怪她们两个呢?”
洗白了工作服以后,宝来穿了上装再配一条军裤,骑了二蚬那里借来的自行车到高沙中学门前转了一圈,他希望有同学看到他。
他的同学上初一年级了。
很多年后,成为作家的叶宝来想自己的青春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来想去应该是这一天。
来电显示是师姐季秋萍电话号码,接通了是一个年轻女孩声音,她说是季秋萍大女儿,这两天为妈妈申请了QQ和微信号,并手把手地教她用。
“叔叔,我妈妈年轻时漂亮吗?”
这个夏格曾经问过的问题再次让叶选打了一个顿:“嗯……我说不上来,那时候我年龄还很小……想不到这个问题……应该说还没有建立异性的审美标准。”
“叔叔你很有意思,你们都是从工厂出来的,你已经不像我妈妈那样说話了。”
“你妈妈哪样说话?和我很不一样吗?”
“我妈妈有时说话很粗,还飙脏话,她说在工厂里待过的人都这样,我看你就不,也难怪,你现在是作家,她是家庭老妇女。”
叶选沉默下来,季秋萍的女儿是个和夏格一样的80后,他想与她的对话保持一种距离,明确他们之间的代际,可是没用。这一套对夏格无用,对季秋萍的女儿也无用。
他说:“你妈妈那时候在工厂里很文静,是不说粗话的。起码我没有听她说过。”
她抛开这个话题介绍自己:“我叫胡淼淼,叔叔你都不问我名字,我还有一个妹妹叫胡鑫鑫,我长得像我妈妈,她像我爸爸,我要你的QQ号或者微信号,我要发我们的照片给你,你看看我们像不像妈妈年轻时。至于我妈妈的照片,我想还是不发给你,免得你过于失望……”说完她笑了起来。
“你的笑声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你妈妈,你妈妈不会像你这样笑,她从来只有笑容没有笑声,笑得很好看……”
他沉默了,陷入回忆,女孩也跟着沉默了一下。然后她问:“叔叔你是不是在想我妈妈怎么笑?还记得吗?你是作家,能不能描绘一下……”
他嘿嘿笑着,转移了话题,将自己的QQ号和微信号告诉了她。
结束这个电话不久,他登陆了QQ和微信,他有点好奇,希望这个女孩尽快将她们姐妹俩的照片发过来。
他想,现在的季秋萍是什么样子,会惨不忍睹吗?照夏格的口气,似乎是。他用微信给夏格发消息:
师姐是一个非常好的大姐,她曾经用一张长长的电报纸给我抄过流行歌曲12首,完整的谱子和歌词。
我记得有《甜蜜的事业》《太阳岛上》《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驼铃》……
你可以问问你的父母,说不定知道我想不起来的歌名,那时候12首非常的有名,高音喇叭里,收音机里成天的放,循环的放,百听不厌。
夏格没有像以往那样很快回复一两句,等回复的时候叶选在朋友圈看到签约同一家网站的小师妹发的截图,她今天已经写了两万五千字。他写不到小师妹那么快,每天更新的也就四五千字,但他从来不断更。他们都写都市言情小说,她写前台小姐被总裁撞了腰或者白领小姐爱上送快递的民工之类;他写一个保安,身无绝技却见义勇为,出人头地却大起大落,艳遇如云却初心不变。
等不来夏格的回复,他退出了微信和QQ,静下心来继续写他的小说,他在写作不顺的时候上一下微信或者QQ,聊得兴奋了起来再写。接下来他写得很顺,一下子就写了三四千字。这一章里写受惊吓的独身女业主躲进小说男主人公许大龙的怀里。她在他的怀里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他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男人味道。
保安许大龙对这位投怀送抱的娇艳少妇说,他曾经闻到过年轻女孩身上的肉香,熟的肉香。
叶选一天的小说写作在这里打住,网络小说像章回小说,要在打紧的地方停住,等待下回分解。
从电脑上下来他就睡了。凌晨两点时,他的编辑来电话,问他是不是往惊悚路子上走了,他说不是,搁了电话便又倒头大睡。
睡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打开电脑看读者留言,看有多少打赏。留言出乎预料的多,读者对许大龙和这位少妇将会发生什么似乎不感兴趣,一个“期待肉香!”的跟帖被顶了2000多次。
叶选嗅了一下鼻子,重新躺回到床上。他的思绪开始漫游,又荡到了造纸厂的车间里。
季秋萍的师傅在脚手架上气割管道,她在下面将纠缠着的橡胶气管理顺,四溅的火星有些落在她头顶上,她猛缩脖子惨叫一声,往宝来身边跳了一下。他闻到一股香味,鼻子嗅了一下,问季秋萍是不是肉烫到了。
现在想来,他这种问法很不好,季秋萍当时倒没觉得,说这是溶液溅到身上,烧了她皮肤的味道,不会起泡,皮肤一下子烧焦后会有个小疤痕。
后来,宝来也多次遇到这种情况,一小片电弧焊的焊条药渣蹦到身上,旋即散发出一股皮肤烤焦的味道。果真没有烫出来的泡。
胡淼淼发来两张她和妹妹的照片,问叶选她和妹妹谁更像妈妈年轻时的模样。
叶选看了看,觉得她们和年轻时的季秋萍都不太像。回答她时,他则言不由衷地说都很像。胡淼淼显然不满意这种答复,接着问,是妈妈在她们这个年龄漂亮,还是她们更漂亮一些。
为什么要做这种比较呢?叶选不免带点情绪:“当然是你们妈妈年轻时候漂亮。”胡淼淼笑了起来。说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要把这个结论对爸爸说一下,他总是说妈妈年轻时长相一般般。叶选说:“这不好比,那个年代的人气质和现在的人不一样,穿着打扮,连笑都不一样。”
胡淼淼的笑声真的和她妈妈年轻时不一样,叶选觉得笑声是有口音的,打喷嚏也是。他预料到这个女孩接下来要问,她妈妈年轻时是不是有很多追求者。一个女孩,对自己母亲年轻时的情况感兴趣也正常。可问题是,他怎么回答她呢?
其实说一说也没有关系的,他想。
季秋萍在几个师姐当中不算漂亮,左奎根据她们的相貌排的名次是:程羽飞第一,戚铃珠第二,长得最丑的是肖琳。
肖琳和另外一个师姐站刨床,她的身材很糟糕,像是被重物压着长的,横了过来。她的脖子很短,肩膀很宽,腰很粗,屁股很大,腿很短。不过她脸长得实在是漂亮,又大又圆的眼睛,长睫毛,双眼皮,笑起来迷死人。她要是拍一张大头照给人家看,一定没有人不夸漂亮。左奎说,一个人脸长得好看,身材一塌糊涂,这就让丑的地方更加突出,丑得醒目,丑得惨不忍睹。左奎最爱用的词是惨不忍睹。
肖琳和季秋萍都是人武部大院的,她经常搬季秋萍的闲话到厂里来。今天是她被继母骂了,而昨天说她和继母对打,明天又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反正说来说去能够让人觉得季秋萍也有不好的地方。因为这一点叶选不喜欢肖琳,他能够看出肖琳对季秋萍的嫉妒。季秋萍和肖琳的师傅都是女的,但是有很大的区别,季秋萍的师傅对她很好,很关心和照顾她。肖琳的师傅就不行了,对肖琳苛刻严厉,不允许她和另外一个学徒有一点懒散,更不允许她们干活出一点差错。那样的话师傅会除下脏手套摔到她们身上,一脚踢翻地上的柴油盘,将油泼得到处都是,还要两个徒弟脱下工作服来擦。宝来听肖琳愤愤不平地说过,为什么就让季秋萍摊上一个好师傅呢?
宝来当时想说,那你就摊上一个像季秋萍那样的继母吧,有你受的!
季秋萍的继母把季秋萍当仇人,只要季秋萍在家里她就会骂,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不堪入耳不说,还有编造的情节。季秋萍14岁的时候就被继母杜撰出一个个子虚乌有的男人,加一堆丑行。当然,这些是肖琳说到厂里来的。
季秋萍隔那么几天就会在电焊工的更衣室里哭上一气,大家都知道原因。肖琳传播季秋萍继母的惡语尽管是加注释的,可这样的事情说到厂里来又是什么意思呢?宝来很讨厌肖琳的做法,有一次肖琳的小喇叭开始广播时,宝来跑到她面前踢了一下柴油盆。但肖琳没有在意,甚至都没看他一眼,继续说。宝来是这个车间里个头最矮,年龄最小,工龄最短的小毛头,他算什么呢?大概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季秋萍对宝来很好,感觉就是姐姐照顾弟弟,宝来也喜欢和这个师姐一起干活。钣金工和电焊工几乎每天都有合作,不是气割就是电焊。宝来喜欢帮季秋萍挂电焊机的搭铁,就是回电流的地线,他不喜欢放乙炔发生器里的电石屎,臭烘烘的,呛鼻子。但没有人干的时候他也会抢在她前面去干。
左奎有时和季秋萍一起干活也会走神,宝来发现过一次。左奎在季秋萍背后的铁板上用石笔划线,季秋萍蹲着气割。她割一段会抬一下屁股,挪动位置,左奎盯着她饱满的屁股,眼睛像锥子一样扎上去。宝来也看师姐,觉得自己不是左奎这么个看法。
宝来有一次趁机推了左奎一把,让他一屁股坐在铁板上。宝来知道他不好意思站起身,他说的男女之间的化学反应会暴露,手伸到裤兜里控制也没有用。
叶选在写网络小说时,写年轻的保安许大龙上楼梯,他面对一个很大、很圆、很翘的屁股时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走在他前面的这个年轻女人浑圆丰满的大屁股近在咫尺,随着上楼梯,屁股还有几分颤动,在他眼前不停地晃,他的心跳加速,嘴里发干,真想伸手过去抚摸,哪怕是触碰一下两个半圆的肉球……”
叶选写完后觉得这一段很有意思,女人的屁股这么美,这么能激起人的欲望,而他却是在写作的幻想中感受到。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季秋萍,甚至是肖琳。原来有些屁股在他脑海里的印象甚至比这个人的容貌还深刻。
少年宝来是不敢正视师姐屁股的,看季秋萍的屁股他很慌张,觉得是一种暗地里的冒犯,看肖琳的他又不愿意,觉得丑,一大堆肉。
叶选的微信上有昵称叫陌上花香的要加他好友,注明是季秋萍小女儿胡鑫鑫。
加上她后立即发来了消息,说请叶叔叔无论如何与妈妈通一下电话,妈妈大概更年期了,这几天情绪很不好,身体也有很多不适,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觉得叔叔一定能够让妈妈情绪好起来。还说她爸爸无法做到,他一开口妈妈就烦。
“叔叔,我妈妈这阵子总是在家里说到你,说你很聪明,说你有今天真是不容易,她很佩服你。”
师姐的小女儿竟然认为叶选比她爸爸还有能力解决她妈妈的问题。叶选说:“我也未必有用,如果她不烦我的话,我马上打电话和她聊聊。”女孩很懂事,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叶选想了好一阵子,这个电话,他对师姐说什么呢?
他决定说说原来工厂里的那些师兄师姐,说说几十年后他们的现状。这应该是季秋萍想听的。
手机打了好几次才通,她一番道歉:“手机铃声关了,这些天听什么声响都烦,你大作家叶选的电话我要听,高兴接你电话,你什么时候打来都行……”
喋喋不休中,叶选感觉她情绪还可以,她不再叫他宝来,口口声声的叶选。到他能够插上话,他告诉她前一阵子在朋友喜宴上遇到车床上的两位师姐,程羽飞和戚铃珠。
师姐果真关心,记得程羽飞很漂亮,是车间里长得最好看的,戚铃珠不怎么爱说话,然后问她们现在怎么样。
“程羽飞嫁了一个公务员,老公仕途不顺,他们每天早晚跳两场舞,一起去,分别和自己的舞搭子跳,据说有故事。戚铃珠夫妻俩都下岗了,开了一家小旅馆,戚铃珠这个老板娘也是服务员,拖地拖得背都弯到了地。刨床上的肖琳倒是享福,老公不知道发了什么财,她成天就两件事,上午做美容,下午打麻将。”
简单地说了说师姐们的情况,叶选就要说他最想说的师兄,说师姐只是他的铺垫。
“师姐,你当时不看好我师兄左奎,真没错。他目前是车间里一帮人当中混得最差的。下岗后找了份郵局送信的差事,住在父母留给他的两间房子,业余爱好就一样——跑步,嫌送信跑得不够似的。”
说到师兄,嫡亲的师兄,叶选还是不快活,过去的阴影面积大了,对他的印象始终好不起来。
季秋萍说左奎的状况不一定永远这样,人的运气也会突然好起来。要是买彩票中一大奖,他可就一下子翻身了。叶选想不到季秋萍对左奎有这么一个希望,便问她是不是中过奖。她说没有,也不是那种经常买彩票的人,她只是看过有人突然中奖发财。怎么说叶选也不相信这种奇迹会发生在左奎身上,他差一点说季秋萍当年没有因为左奎求留在淮阴是正确的。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个人被人笑死了。”叶选提起了他最想说的人,但不急于点明是谁。
“谁啊?”季秋萍追问。他说:“那还会是谁,徐志来啊……”
季秋萍不吭气了,叶选没有等到她的反应,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一会儿她说:“我只知道他结婚了,找了一个很不错的对象,是个干部子女,人还很漂亮……这些年再也没有问过。”
“他凭岳父的关系调到了城管局,他太太块头非常大,从来不坐他的自行车,两个人到什么地方一人一辆,有摩托车以后也不合乘,到有汽车后更不用说了。他老婆开车载着情人到湖边去,和情人搞车震。被人家发现以后通知他,他带人去掀翻了车子,让两个人赤条条的在里面爬不出来。帮他掀翻车子的人事后都在笑,发现小轿车翻过来和乌龟翻过来是一样的……”
“你们不要笑话他,他摊到这些事情也没有办法,现在社会复杂。”季秋萍听到这些一点也不开心,反而很是理解徐志来的处境,叶选只得说,他还记得徐志来对师姐的伤害。
师姐说:“事情过去了。都过去几十年了,不要去记那些不好的事情。徐志来这样子……怎么办呢?”
季秋萍的态度让叶选感到很无趣,她并没有开心,倒为这个伤害过她的人的遭遇而失望、难过,甚至焦虑。他其实很想有这么一天,幸灾乐祸地对季秋萍讲左奎,讲徐志来,让她高兴一下。
季秋萍这种反应不正常吧?叶选只能想这与她的更年期有关。接下来他东拉西扯地说了些厂里的情况,说到厂子因为环保问题关门,季秋萍高兴起来,说造纸厂关了好,污染大,扬州已经没有用稻草和麦秸秆做原料的造纸厂了,以前有过,关了好多年。
电话挂了以后叶选的情绪很低落,想自己竟然在师姐面前八卦了一番,师姐不管什么心态,姿态上都比他要高。尽管她叫他叶选,但他在她面前还是原来的那个懵懂少年宝来。
叶选猜想,女网友夏格接下来会对师姐哪一方面感兴趣,她是个好奇心非常强的女孩,会问车间里的男青工有谁喜欢季秋萍吗?
这应该很有意思,可夏格在此后的几次聊天中竟然一直没有提到,一点点也没有涉及。这让他多少有点失望,于是对夏格虚构,师姐的女儿胡鑫鑫问到他。
夏格又是咯咯一笑,问的却是胡淼淼和胡鑫鑫姐妹俩谁更像年轻的季秋萍。胡淼淼也问过这话,叶选不明白像她们这样的女孩,怎么净喜欢问这个,是想复制一个当年的师姐到自己面前来还是怎么样?
叶选知道师姐的两个女儿感兴趣的,是他这个冒出来的叔叔和她们的妈妈究竟是什么关系,想知道他当年和现在对师姐的感觉。夏格感兴趣的应该也是这个。
他当然要避开这个,于是答非所问,对夏格说起那时车间里最漂亮的女孩。夏格没有反对这个话题,听他说了下去。于是,有好几次他们都聊这个。
那时车间里最漂亮的女孩是程羽飞,算起来也是宝来的师姐。车间里的女工们没有谁承认过这一点,季秋萍在许多年以后还记得程羽飞的漂亮,印象里她当时也没有夸过程羽飞一句。当时公开说程羽飞最漂亮的人是左奎,他不仅在宝来面前说,在其他师兄面前也毫不隐瞒自己的看法,他对于女人长得是否好看有具体标准,譬如身材长短,腰、腿直径,皮肤的细白程度等等。还对女孩的性格很重视,夸戚铃珠很温柔,将来会过日子。
温柔是怎么看出来的呢?将来会过日子怎么提前知道的?宝来当时肯定弄不懂,也不想仔细去想。
叶选现在是懂的。他也觉得左奎当时真的没有看错,戚铃珠就是很温柔,就是很会过日子。但这样的人通常又没有好日子过。
一段时间里左奎甚至有过纠结,他是该和程羽飞还是戚铃珠谈对象?程羽飞的母亲是得食道癌去世的,他怕程羽飞将来也会得这种病。戚铃珠长相也可以,小巧玲珑的那种,但跟程羽飞比还是有一定差距。
左奎还在徒工期,要和谁谈对象不能大张旗鼓,他是车间里的团小组长,程羽飞和戚铃珠都是团员,而其他人不是,天造地设的便利他怎么会不利用。左奎几乎每场电影都请她们两个去看,四天一场。戚铃珠遇到这种团组织活动不怎么愿意参加,总以家里有事为借口不去,左奎巴不得有这么一两次单独和程羽飞去看电影的机会,可戚铃珠不去程羽飞也就坚决不去。
车间里的男徒工,宝来的其他师兄们对左奎利用团组织活动假公济私肯定嫉妒和不满,但他们连提意见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努力向团组织靠拢,钳工胡晓东每个月都向厂团总支部交一份入团申请。徐志来在台虎钳上用锯弓锯东西时,只要看到左奎在车床前站着就很有怨气,总是咔嚓嚓的断锯条。
肖琳永远是一些事的看客,在背后和一起站刨床的张霞叽叽咕咕说些什么,或者用她圆溜溜的大眼睛表露她的情绪抑或态度。车间里传说她有男朋友,每个星期她都能够喜气洋洋地从传达室拿到一份盖着三角形邮戳的信,这封信她从来不放在口袋里,一直拿在手上跑到车间里。她对左奎带车床上两位去看电影很不屑,表示因为某种原因她暂时不想入团。对于季秋萍家里的事,肖琳好像也不再感兴趣,很多时候她宁愿坐在刨床面前的小木凳上沉思。大家都知道肖琳在谈对象,连车间领导也知道,但不好批评她,她是和一个军人在谈对象。
宝来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懵懵懂懂,但他知道左奎担心什么,车间里几个男青工不仅对车床上两位长得漂亮的女徒工虎视眈眈,也在看左奎的笑话,希望他以失败而告终。
左奎经常在工作间里发呆,靠墙竖放着一整张瓦蓝的2毫米厚铁皮,他用粉笔写了一句《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濃。”怕是觉得露骨,在师傅回来之前擦了,再在花斑的铁皮上写一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宝来没有读过《红楼梦》,也不知唐诗宋词,只记得左奎介绍过的薛蟠那首歪诗,都没有记全。他趁左奎不注意,在铁皮下角用粉笔头子写了三个字:女儿愁。愁字写得很吃力,也很散,就比其他两个字大很多。师傅一回来就看到了,他虎着脸大声念:“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女儿愁。”
师傅像是在女师傅那里聊得不开心,这天很少见的灰溜溜模样,是豆子没有锅炒的着慌状态。他对着左奎吼:“——愁,我看你像个大马猴,心事尽放在女人某个部位上!”
左奎黄瓜抱不过来要抱瓠子,这天下班前找机会将宝来捺在地上好长时间,骂了一句很恶毒的话——你这个文盲加流氓!
宝来站起身来,在意的是工作服有没有弄脏,当发现屁股上有一大块掸不掉的锈斑时,他火了,拿起铁锤把墙上左奎挂衣服的木板条子砸掉,将马粪纸也一片片地撕了。左奎一直笑嘻嘻地看着,最后竟然说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他正准备做一个专门放衣服的工具柜,这下有理由和师傅说了。宝来也不傻,赶紧打扫地上的一片狼藉。
第二天师傅让两个徒弟将事情经过都说一说,不能听一面之词。可师傅在听完了以后说了句“清官难断家务事”,拍拍屁股走了,宝来见师傅没有为他伸张正义,多少有点怨气,抱怨师傅一定又去选纸车间找漂亮女师傅聊天了。左奎哼哼两声,说他已经将宝来的这句话记下,会反映给师傅,看他吃不吃得消师傅的木榔头。宝来怕的还不仅仅是师傅的木榔头,嘴上却说:“我反正是文盲加流氓,我可以赖的,你又没有录音机,师傅又会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左奎拍一拍屁股,拿着手套和钢卷尺出去,不一会儿抱着几个长短不一的角钢和钢管进来。他把这堆材料哗啦一声扔地上,吓了宝来一跳。不是被响声,是被他汹汹的气势吓到。
左奎除下手套,用圆珠笔在一张纸上画图,画了半天,费了好几张纸。宝来凑过去看,他转过身子挡。宝来还是看到了,左奎在画一个工具柜,有三层,上面两层是实的,画了柜门,下面一层是空的,画了一双高帮雨靴和一双皮鞋在里面。
对师兄左奎做柜子这件事宝来不敢吭气,以他当时的小心智,他希望师傅早日发现师兄的企图,要是因此能够骂一下师兄那真是大快人心,什么都有可能,师傅会有在女师傅那里落得不高兴的时候。
左奎做工具柜似乎并不背着师傅,师傅还批了一张领料单,让左奎到仓库里领了铰链和门扣。宝来不知道,师兄单独向师傅汇报过,这是一台工具柜,里面有一层放劳保用品工作服,那张宝来看过的图被修改过,下面一层不仅仅放两双鞋子,还竖放着一把长柄大锤。左奎在柜子做好了以后将这把大锤递到宝来手上,让他再砸。
“你有本事把这个铁柜子砸烂,有一条罪名叫作毁坏公私财物罪,犯了要抓到公安局去。”
宝来说他又不是神经病,这又不是一台什么好柜子,七拼八凑歪歪斜斜的,他要做一台三防的柜子,防潮,防尘,防盗。
左奎鄙夷地建议他将这台影子都没有的柜子叫作上海牌或者西铁城,或者梅花、英纳格。
宝来想不出说什么,过半天来一句:“我就叫车床牌。”
叶选在回忆中会对懵懂少年宝来的所作所为感到好笑,他的幼稚,他的自作聪明,他在一群青春期师兄师姐之间的无足轻重。
因为宝来年龄小,师兄师姐们很多事情不背着他,不顾忌他。做钳工的师兄经常找宝来帮忙,他们化铅要烧火,宝来能将哪怕是湿的木材很快点着烧旺,免得他们被烟熏出眼泪鼻涕来。化铅是为了浇轴瓦坯,他们通常说成浇布丝。将一口大铁锅用砖头支起来悬空,下面放木材烧。铁锅里放几块铅锭,化开来的铅水是银色的,宝来知道站在上风,铅水的味道很呛人。
有宝来帮忙,师兄们便坐到一边去閑聊、抽烟。他们大都是谈女人,或者找一件事情来打赌。宝来不喜欢听他们谈女人,只喜欢他们打赌,打赌有输赢,通常是买吃的,在场的都有份。但师兄们更喜欢谈女人,评价某一位师姐或者其他车间女工的身体部位,揭露一点别人谈对象的丑闻,也会透露一点自己的事情,对哪一个女孩有好感和倾慕通常说得很少,自吹自擂的多,都好像有一摞女朋友似的。
当徐志来告诉大家,程羽飞给他写了八张信纸的自传,宝来这时候正该喊师兄们过来,铅已经化开,液面上漾起呛人的青烟。师兄们对徐志来说的嘘声一片,宝来也觉得他在吹大牛。
徐志来脱下手套,将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从贴身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沓信纸,翻找出其中的一页给大家看,大家传阅了一下,谁也不再说什么。徐志来悻悻地将信收起来说:“这是程羽飞的真诚表白!”大家一阵杂乱哄笑。
宝来这时喊大家过去,希望他们在他面前说。可师兄们到他面前屁也不再放一个,只有徐志来笑容始终挂在脸上,意犹未尽地还想说什么。
宝来想都没想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左奎,左奎瞪着眼诘问:“这怎么可能呢,不是你瞎说就是他徐志来瞎吹。”宝来说:“你不相信的事终究会发生,我都看到他将八张信纸一张张地公开了,在我面前,在化铅的一帮人面前。你不信去问!”
左奎仍然嘴硬,说程羽飞就是给全车间的人写自传又关他什么事?再说也不代表什么。为了表示真的不在乎,他伸了个懒腰以后嘴里哼起了《我们的生活比蜜甜》,宝来也跟着。左奎哼:“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宝来升高调门唱:“甜蜜的歌,甜蜜的歌,飞满天啰喂……”左奎心里是烦的,哼了一阵子扔了手上的钢卷尺,哐啷一声关上工具柜的门转身出去。宝来一会儿开门探了一下头,没有看见左奎在车床那里,车床停着,师姐们聚在刨床旁,刨床在刨一个大件,牛头刨的“牛屁股”一拱一拱的。
师傅在下班前回到车间,问到左奎怎么不在。宝来信口开河,说左奎写自传去了,师傅没听清楚,问洗什么去了,宝来支支吾吾,说大概洗手去了。师傅要宝来不要包庇左奎,左奎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好好做事,不好好学技术。宝来听师傅这么一说鼻子都酸了。师傅交代宝来要好好看《钣金工下料入门》这本书,过两天要查他和左奎是不是会做“天方地圆”的展开图。
画下料展开图是宝来的短板,最让他头疼的一件事,左奎得心应手,他连异形和偏心的“天方地圆”都会做,宝来在学校里只学过分数没有学过几何,一直不会画“天方地圆”展开图,师傅给他做过一次,他照着书也琢磨过,一到铁皮上画,他就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加上左奎在边上他紧张,错一步,展开图就牛头不对马嘴。左奎其实也没有说什么,只捂住嘴笑,错在什么地方左奎就是不说,宝来也犟,坚决不请教他。现在有师傅的期限在面前,不服软是不行的,宝来决定就这件事向左奎投降,讨好他一下,让他教会自己画“天方地圆”。
真的不知道左奎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他慌慌张张地在工作间里进进出出,什么事情也不做。师傅分配的事情本来也是宝来在做,以往左奎不时地来做做样子,好像在和宝来一起做,现在连样子也不装了。宝来也不知道该怎样讨好左奎,他在左奎回到工作间的时候告诉他,师傅查过岗,问他干什么去了。左奎根本就不当回事,照样屁股没坐热就又跑出去。宝来说到第四次第五次的时候,他问宝来怎么回师傅的。宝来说:“我要是说得不好,师傅就怕已经在厂里到处找你劈头盖脸臭骂了。”左奎说:“这么说我还要给你写感谢信,给你发奖金?”宝来说:“是的,你真的要给我发奖金或者报答我。我要是告诉师傅实情,师傅最多骂我帮你说谎,你可是不务正业,你被程羽飞给徐志来写自传的事情气昏了头,弄得连工作也不想干了。”
左奎往地上呸了一口,又出去了。
再回来时宝来看到左奎莫名其妙地冲他笑,这让他心里有点担不到底,宝来说:“你得巴结我,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能够让程羽飞也给你写自传的办法。”左奎说:“出鬼了,我要听你的?”
不过左奎没有再出去,似乎愿意宝来说下去。宝来憋着笑,说徐志来一定提醒程羽飞了,否则她怎么会想得起来给他写什么自传?
左奎摇摇头不吭声。
“你就是不会提醒和暗示人家,人家就给徐志来写了!”宝来很是肯定,似乎还有些对左奎不够主动的不满。接着又说:“我朋友二蚬真是有技术,能够让整个车间的女孩子都送照片给他,他就是会暗示。”
左奎说:“你吹吧,替你那个什么朋友狠狠吹,吹得舌头筋闪了贴风湿止痛膏。”
宝来脸红了,二蚬根本就没这档事,他是为了把话说圆一些,拉二蚬作为成功的事例来证明。他只有继续自圆其说:“二蚬是利用借书给人家看这个方法,他先在人家面前说,他有一本小说如何好看,人家想借了看,他就……”
“他就怎么啦?”左奎追问宝来。宝来还没有想好,说不下去,哪知道左奎急了,上前夺下宝来手里的锤扔一边,命令他把话说完。
“他就……”宝来顿了一下,胡诌了一句:“在书里面夹了照片暗示人家,意思是你得送我照片……”
左奎头直摇:“蠢,把自己照片先送过去,人家不想送你照片就正好把你照片给别人看,就像徐志来展览那个自传一样。”
宝来正高兴自己说顺了,哪知道一下子就被左奎抓住漏洞,只得继续修补,说二蚬送的是剪得和照片一样大的纸片。左奎说:“纸片又能暗示什么呢?瞎子点蜡烛。”
“是卡纸,铜版纸!和照片看起来一模一样。”宝来说到这个份上不仅仅是煞有其事,就跟他看到的一样,真的一样。连神情都开始能够证明自己。左奎想了想说:“这还差不多。可以试一试。”
左奎说做就做,马上到车床面前站了半天,他怎么游说两位师姐的宝来一点也不知道,问左奎谈成了没有,左奎只是笑。
第二天上午左奎拿了两本书到厂里来,一本《红日》,一本《大连要塞》。他说早几年这两本书都是大毒草,宝来不知道左奎说的是不是真的,见都是旧书,想一定很多人看过,他也想看。左奎说,要是能够暗示出照片回来,这两本书就送给宝来。
这样一来宝来就非常希望这事能成,还回来的书里能有照片,哪怕只有一个人送,他也能够有一本书。
左奎比宝来更希望有结果,戚铃珠先将书还过来,她看的是《大连要塞》,只看了两天,说不好看。左奎把她还过来的书拿到工作间里一阵猛抖,再一张张地翻,什么也没有。他不灰心,他说本来也不指望戚铃珠给他照片,他最想得到的是程羽飞的。
程羽飞的书看得很慢,还给左奎已是十天以后。还的过程中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胡晓东正好站在车床边上,他想看看书,程羽飞就把书递给了他。左奎脸都绿了,一把从胡晓东手上夺了回来。
结果又是徒劳。不过宝来看不出左奎有沮丧,他吹了一气口哨,踏踏实实地和宝来一起干了一阵活。对于宝来要学画展开图,左奎说:“学什么?你这文盲加流氓。”
这句骂宝来的话宝来一直记在心里,他觉得他可能是文盲,但流氓一定不是。流氓是什么玩意啊?自己怎么会成为那样的人?!到后来,这句话成为宝来学文化以至于成为文化人的動力。
“20世纪70年代末,要谈对象的年轻男女试探对方的好感,通常是面红耳赤地向对方讨一张照片,给了照片就可以再约了一起看电影或者逛马路。要是谈对象吹了,第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回自己照片。不论男女都这样。”
叶选在微信里给夏格写了这么一段,他知道,夏格可能莫名其妙。
“你师姐季秋萍喜欢过谁,爱过谁,你知不知道?”夏格问。
“我那个时候还小,能看出来什么?”叶选回答。
叶选对师姐的情况其实知道得不少,他并不想将曾经在车间里发生的那些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夏格听,他只想把过去的这些事勾勒成粗线条或者简单结构,由夏格这样一个隔代的女孩来想象。他现在有点失望,夏格并没有像他意料的那样提问题,或者由他引导着对师姐的故事感兴趣。她的注意力不在他所设定的那些方面。他以为她会感兴趣的,她往往连启发都不接受。两个人像是两条道上跑的车,还不是一个方向。
左奎没有得到车床上两位师姐的照片,还因为在她们面前和胡晓东差一点打起来,他知道两位对他有意见,所以在他们三个人开的团小组活动会上先做了检讨。
程羽飞说:“书被胡晓东翻一下又不会蚀掉什么,不知道你当时怎么激动成那样?”戚铃珠也跟着教育左奎:“你借书给我们看,按道理也应该借给人家看看,人家一直想入团,人家要进步呢,你又是团小组长,要向人家道歉……”
左奎学戚铃珠的口气说给宝来听,口口声声的“人家”,他需要找一个人说说这件事,发泄一下不满,宝来做这种角色很合适。宝来什么态度呢?他听了笑,情不自禁地想笑。
不久以后徐志来、胡晓东和季秋萍他们都入了团,左奎说入团其实也没有什么门槛,只要政治清白不是落后分子都可以入。宝来也很想入团,他就是不愿意对左奎说,一说就多了一处被他拿捏的。
左奎这个团小组长对搞活动不再感兴趣,车床前也站得少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去黏糊季秋萍。
季秋萍和师傅气割、氧焊、电焊都做,维修车间的特点就是这样。只要没有停机维修那样的大事,钣金工只要预约,电焊工必须配合,两个工种是上下道工序。师傅放手把一些技术活交给左奎和宝来干,钣金工制作鼓风机,鼓风机最重要的钣金件是风轮,要校静平衡,在偏重的对面叶片上加重。加上去的可以是一枚螺帽或者一小块铁片,加任何东西都要考虑到焊条的重量。季秋萍的师傅也在放手,这种一干半天都很难直腰的活基本上都交由徒弟干。
焊平衡块的时候,左奎用一双筷子夹着要焊上去的铁块,由季秋萍点焊。左奎头要偏过去,弧光伤眼睛。宝来也不好在边上,除了左奎叫他过去。
左奎是不会让宝来闲着的,总是唤他过去,有时候就是问一句话。跑来跑去的宝来听见左奎在和季秋萍吹游泳的事,说头一天下班后到大运河游泳,赶上下雷暴雨,在雨中劈风斩浪。宝来根本不相信,左奎说过,打雷的时候在河里游泳会被响雷劈头。季秋萍相信了,还露出钦佩的表情。要不是现在和师兄关系有很大改善,宝来会当面揭穿他。
让宝来吃惊的是,季秋萍居然央求左奎带她一起去游泳,还说她有一件橘红色的泳衣,有泳帽和泳镜。左奎说:“可以的,可以的,可以一起去。”
这天下午下班以后,宝来眼前尽是左奎说“可以的”时的洋洋得意,晚饭桌上他忍不住对父亲说了,车间里的师姐要和师兄一起到大运河里去游泳。父亲没有吭气,看起来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人家的事你不要管。”父亲最后来这么一句。
晚饭后二蚬来家里玩,听宝来一说,马上就说了他的看法,说这个师姐不是想和师兄谈对象就是想两个人在一起耍流氓。他还说了他们厂里的一个传闻,一男一女游过大运河,在灌木丛里搞了一下午,最后都没有力气游回来,再跑一大截路去乘渡船。宝来喜欢刨根问底,他们游泳的时候身上不好带钱,没有钱怎么能够坐上渡船呢?二蚬不能回答,传闻的初级阶段会有很多漏洞,由传的人不停地补充,用他们合理的想象。
宝来第二天将这个传闻讲给左奎听时就加了他的合理想象,他说得绘声绘色,尤其是两个湿漉漉的男女央求渡船上人让他们上船的一节。
这天下午下班以后季秋萍真是和左奎一道走的。宝来怅然若失,心里蒙上了阴影,季师姐怎么能够和左奎一起去游泳呢?
第二天,左奎一整天都还是和季秋萍在一起做事,为鼓风机外壳下料。气割不像电焊,没有面罩隔着,季秋萍和左奎聊天聊得更欢,不过他们一句也没有说在大运河游泳的事,宝来想问又不好问,只得对自己说:“别人的事,你问什么?!”
宝来在那两天下午下班以后也去大运河边上跑了好几趟。运河里游泳的人很多,他并没有看到左奎和季秋萍,宝来的父亲听说师兄师姐游泳的事后第三天,或许是第四天,在晚饭桌上说了一句:“我还是觉得,你师姐和师兄一起去大运河里洗澡不好,女孩子这样太疯啦。你将来找对象不能找这样的。”父亲是因为有这种顾虑在想这件事。
左奎过了几天还是在宝来面前说到了他与季秋萍游泳的事,他说季秋萍浑身雪白,身上的肉很多。宝来突然就说了一句:“你馋了,你想吃肉了。”左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宝来,转而露出通常那种鄙视加嘲弄的神情。
宝来这时候才知道,他心里极其不愿意季秋萍和左奎好,他也很懊悔给左奎讲二蚬说的什么人传闻,怕暗示或者启发了左奎。
师姐季秋萍自打和左奎到大运河游泳以后是有很大变化的,她变得快乐起来,成天笑呵呵的,闲下来的时候她在休息室里用白线钩衬领,遇到有活干她放下手中钩的衬领,用白纸包好,团起来放在一边,怕弄一点点脏。
师姐钩了好几条衬领,她难道是为左奎钩的?
宝来好多天里都有这个疑问,直到他看到这些衬领出现在某个人的衣领上。季秋萍钩的衬领很特别,四周有圆的波浪纹。
叶选问夏格:“左奎讨好车床上两位师姐不成,转而讨好季秋萍师姐,你觉得他们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夏格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那样的话季秋萍也就不會回扬州,她的两个女儿也不会姓胡。”
徐志来下班后脱下工作服上装,换上藏青华达呢中山装,衣领里的衬领变得洁白鲜亮,不像过去那样脏兮兮的要用风纪扣锁着,现在敞开着露出喉结突出的脖子。宝来不喜欢徐志来这个师兄,他身上因为贴风湿止痛膏有一股令人讨厌的气味,就像好多天没有洗澡。
宝来很奇怪,师姐的衬领竟然是为徐志来钩的,徐志来自己证实,季秋萍为他钩了五条白线衬领。这又是师兄们在吹牛的时候被宝来听见的,他宁愿徐志来只是吹牛。可师兄们这一次不像那回徐志来说程羽飞给他写自传那样哄笑,看起来还希望他多说一些,介绍一些成功的经验。
左奎见宝来在师兄们闲聊的地方站过,问他听见了什么?宝来说:“听见季秋萍又和徐志来好上了,特地为他钩了好多的衬领,白线钩的,很漂亮,有波浪花纹。”左奎哦了一声,并不在乎的样子。
宝来说他还以为季秋萍钩的衬领是给左奎的。左奎并不以为宝来是气他,问宝来怎么会这么想。宝来说:“她都和你一起去大运河游泳啦,你都知道她浑身雪白,身上有很多的肉。”
“那又说明什么呢?说明她比较开放。不是我一个人看到她浑身雪白,浑身是肉,游泳的人都看见了。很多,很多人看见了。你要是去也会看到!”左奎的口气很不屑,鄙视的表情很明显。
宝来以后在读到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这个寓言故事时,第一个想到的生活中的例子就是左奎,明白了他不屑的语气和鄙视的神情背后的意思。
秋天在不知不觉中到来,季秋萍和徐志来如胶似漆,两个人上下班一路来一路去。宝来曾经问过季秋萍,她是否喜欢风湿止痛膏的味道。季秋萍不假思索地说不喜欢。懵懂少年宝来是不能明白的,后来成为作家的叶选能明白,季秋萍不喜欢这个味道但也不会讨厌。季秋萍和徐志来好上以后再也没有在电焊工的休息室里哭过,恋爱中的她一点也不在乎继母的欺负,要那样的话,她可以勇敢地住到徐志来家去。住到徐志来家里去这个说法不是季秋萍说的,宝来也想不出来。是多年以后作家叶选想到的,合理的想象与推测。
宝来在季秋萍和徐志来谈对象以后对季秋萍这个师姐态度上有很大变化,不再喜欢和她一起干活,左奎也是的。他们经常为谁去配合电焊工操作而相持不下,左奎不愿意与季秋萍一起干活可以理解,不愿意和她师傅一起干活宝来想不通。不过后来他知道,他嫌这个倪师傅话多,倪师傅问过左奎,想和季秋萍好怎么不加把油?左奎对这话很反感,他对宝来说:“我有什么油可加的?我会喜欢季秋萍?我会和她谈对象?怎么想得出来的?”倪师傅说她以为是那么回事呢。
宝来不喜欢和倪师傅一起干活是嫌她说话慢,让人着急。不过后来一次,她慢吞吞讲出来的一段话,宝来每一个字都听得认真,听得吃惊。倪师傅说:“小萍又要吃苦啦,不吸取教训,忘了过去栽过跟头,也不看看跟她好的男人什么目的。”
听倪师傅说到这个份上宝来也就知道师姐吃过男人的苦,至于是什么样的苦,他不懂也不愿意去想。
季秋萍到底吃了男人什么样的苦,左奎后来告诉了宝来。有一天他在干活的时候突然就骂起季秋萍,说她真是个笨蛋。宝来知道左奎不是说工作上的事情,打破砂锅问到底,季秋萍她怎么是个笨蛋?左奎大概也很想说出来,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他听人讲的,季秋萍被一个有家室的人骗过,她上高中时放暑假做杂工,和那个单位的什么人好上了,人家老婆闹到单位,把她头发都抓下一大把。她也因为这个短处,时不时地被继母骂。
这么一来季秋萍在宝来眼里的形象马上变形。二蚬说过,女人的奶子被男人摸过就会膨胀,女人要是被男人搞过屁股也会大。宝来甚至有过什么时候约二蚬来看看季秋萍的念头,判断一下她是个什么情况。他也私下里打量过季秋萍,她胸本来就不大,再小的样子他也没有见到过,怎么比较呢?至于季秋萍的屁股,倒是很可疑,比程羽飞她们要大很多,这一点仅凭目测还是容易对比的。
再看到师姐和徐志来一道上下班时,宝来就止不住想象。下班后这两个人一定去做什么,上班前肯定也做过什么。这个什么就是现在的“嘿咻”,宝来想得很抽象,不想想得复杂,心里不愿意,但又很好奇。
十六岁的宝来在男女方面的事情懂得越来越多,他不是自学成才,真正的启蒙老师是二蚬。宝来对左奎,对他男女之间的事心里是抵触的,觉得不是自己这个年龄要关心的,二蚬对他说就不同了,他要知道二蚬的事,二蚬做什么事情他都好奇,都想跟着干一把。
二蚬经常买两张电影票到电影院门口去“钓鱼”,看到单身的女孩子在电影院门口他就上前搭讪,问人家愿不愿意和他一起看电影。看电影的时候二蚬会想办法先摸上女孩子的手,然后再约人家电影散场以后去逛逛,逛到什么地方呢?主要是公园和大运河堤上。公园是首选,公园里有很多隐蔽,可以做坏事的地方,小县城里暴露出来的男流氓女阿飞乱搞情节大多和公园有关。
宝来和二蚬一起到电影院门口钓过一次鱼,因为是部不好看的电影,又有很多单位包场,电影院门前有很多贱卖票的。好电影,一票难求的电影钓鱼成功的机会才高。二蚬打算钓不到鱼就让宝来陪他一起看。
电影院门前的小广场,宝来和二蚬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让人家看出他们是一起的。宝来见到二蚬跑到一个个他认为的目标面前,都惨遭失败,有的女孩子看到他过来就把头扭过去,都懒得看他过来献殷勤的谄媚笑脸。失败了几次,二蚬连丑得要命的女孩子也上前搭讪,都这样了还是没有成功。宝来便想二蚬以前对他说的那些手到擒来全是吹牛。
二蚬懂人心思,在和宝来看电影的时候,把他过去介绍的成功例子又丰富了内容讲,也不避讳边上的其他观众,说得唾沫星飞溅。放的电影是《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宝来已经看过四遍,也确实不想再看。可二蚬说的过程中宝来总是分神,想徐志来是不是也用了二蚬钓鱼的手段,一步步进攻的?二蚬要让宝来这个听众兴奋,甚至介绍了他不让人家女孩子怀孕的方法,其实也简单,就是事后要女孩子蹲地上来一泡小便,尿到一滴不剩。宝来是相信的。叶选在以后的很多情景下想到二蚬的这个说法,也当作笑话讲给别人听过,但就是没有写到小说里。
二蚬问宝来在厂里有没有能够下手的女孩。宝来听到这样的问话心里扑通一下,脸还有点红,他在电影院广场看到二蚬去钓女孩子也有这种感觉,觉得跟自己在做一样,他还想不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有点刺激,又有点好玩。宝来还是要撇清自己,他说厂里都是师姐,都有对象,觉得这么说二蚬就不好开他的玩笑。二蚬说,果真这样的话真的要同他多到电影院门口来转转。宝来心里笑笑,不会有第二次,看着都感到难为情,更不要说自己被人家拒绝,被熟人或者厂里面的人看见了。二蚬脸皮真厚!他想。
宝来好像是一下子长大的,他一直注意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左奎说他第二性征都没有,是鄙夷,也是嘲弄。他也怕这些征兆的出现,要是左奎看出来仍然会取笑他。左奎很坏,可宝来一点办法也没有。打不过他,骂不过他,斗不过他。
宝来一点也没有觉得有第二性征,第一性征就非常明显了。他在厂里的浴室洗澡,有位老师傅总是盯着他的下面看,宝来知道他是抄纸机上工作的,在断纸的时候他会打一声响亮的呼哨。老师傅指指宝来下面,说他这个零件长得不错,就是要块头大。
宝来很不好意思,下面还光秃秃的,被浴池里温热的水一泡觉得更大,他坐在池子里半天不想起来,不想露出自己的身体。此后,有那么半年的时间,他不愿意在厂里的浴室洗澡。
叶选曾经努力地回忆过宝来身体发育时的情景,特别是他心理的变化。他也把自己当成和宝来没有一点关系的叶选。少年的宝来一直深刻在叶选的心里,他时而拿宝来的经历玩味,甚至演绎宝来后来的不同人生际遇。这个时候的叶选是站在一条阳关大道上,回头能看到身后许多的羊肠小道,泥泞土路,崎岖山路。
青春期的宝来变得喜欢模仿左奎,学着做左奎过去那些让他讨厌的事。他想有一块左奎戴的西铁城腕表,这有些难度,要攒差不多半年的工资才能买一块;他想有一件左奎穿的方领拉链的春秋衫,二蚬帮了他忙,托他们厂里跑上海的采购员带回来一件。二蚬还让宝来抹了一次摩斯,噗呲一声喷在手心里,抹在头上再用梳子梳一梳,头发被固定得硬绷绷的,在左奎面前戴上帽子再摘下来,显示头发一点也没变形,比左奎的红梅牌发蜡要高级。宝来上下班也开始换衣服,需要放衣服的工具柜,做了一台过去说过的三防柜子,纯铁的,没有用一片木头。
做这台柜子季秋萍帮了宝来大忙,她和宝来一起爬到废铁堆上找合适的角钢和铁皮。徐志来和胡晓东也来帮忙。宝来在废铁堆里掏出的角钢与他们有关,他们经常把尺寸下错了的料埋到废铁堆里,怕被师傅发现,怕车间里处理他们。
宝来的柜子做好以后,跟漆工间的师傅要了油漆把柜子里里外外刷了,红丹漆打的底子,表面刷的是银粉漆,漆要干不干的时候被人按了个印子在柜门上,是手套印子。宝来知道不能在印子上加漆,只得在对称的地方又按了一个手印,这样倒也不难看。
后来有一天季秋萍跑到工作间来,看到柜子上的手套印指着问:“谁干的这缺德事,弄得多难看啊?”她一定是装作不明白,她问的是左奎,盯着他的脸。左奎呵呵一笑,摊了摊手说鬼才知道。
季秋萍走了以后,左奎用手中的锤空敲了一阵子铁墩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徐志来和季秋萍睡一起的时候会发牢骚,谁做的这个缺德事,弄得多破啊!”说完哈哈大笑,觉得解气。他一点也不介意宝来已经怒目圆睁,想把手中的划锥扎到他身上。
“左奎,我会把你说的话告诉季秋萍!”宝来忍不住还是来了这么一句。
“你去啊,你不去告诉她你就是小狗。”左奎一点也不在乎,他不仅不怕刺激宝来,还预料徐志来会非常在意季秋萍不纯洁了这件事,预言徐志来和季秋萍两个人好不长。
“季秋萍和徐志来好得长还是好不长关你什么事,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干什么?”宝来和左奎吵了几句,没有落得好下场,他被左奎问住:“这又关你宝来什么事?”
“这关我什么事?”宝来是在事后想这个问题的,想得有点头疼。“人家的事情,不关你的事都少问,或者不问!”他老子这句话又冒出来。宝来平时不怎么想事情,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往复杂处想。
“季师姐对我很好,抄歌本给我。她经常说我像她弟弟,她弟弟还在上学。”
宝来想来想去只想到这么两条。身体开始发育的宝来对师姐季秋萍这样的异性持有什么样的性意识,这是叶选后来分析过的,可以斷定的是,师姐和宝来这两个人物要是出现在他的小说里,一定是一则姐弟恋的故事。不这样演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没有人看的。
叶选对季师姐相貌的记忆已经没有完整的印象,她有红扑扑的脸和一双不大的眼睛,笑起来时眼睑下面呈现出小酒窝。还有便是很多她蹲在地上割铁板的背影,聚焦的是她不时抬起来挪动一下的丰满臀部,很饱满很圆润。
季秋萍要是果真和徐志来吹了,是不是好事情?这又是宝来后来绞尽脑汁在想,甚至是担心的事。
宝来不得不担心,他发现季秋萍像肖琳以前那样,经常坐在工具箱上半天一动不动地想事情,肖琳就是出现这种情况以后让人们知道她失恋的。肖琳失恋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是她对象的一位同学到造纸厂来看望她,带来了她男朋友送的一本《中外名曲300首》。肖琳本人和照片上的差别很大,她的大头照一副明星相,身材却五短不成比例,这位“传书鸿雁”一定对她男友描述了,甚至是嘲笑了,那边再也没有信来。不过,肖琳很快地就地取材,和胡晓东好上,而且好到确定关系,戴上了她未来婆婆送的浪琴女表,胡晓东也在师兄弟之间暗示他已经和肖琳好到把什么事都办了。他请弟兄们帮他找一打避孕套,还说三两个不敷使用,多多益善。
宝来问左奎,不敷使用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是不扶,还想象了一下。左奎自然又骂宝来文盲加流氓。宝来的自尊心现在长得比他的大个头还快,已经不能再忍受左奎这么骂,他想和左奎打一架,以他现在的体格,可以很轻松地将左奎掀翻在地。只是与人打架是坏事,从小在家就是被禁止的。
季秋萍没多久就显示出很多的不正常,她不跟别人说话,更没有一点点笑声,钻进更衣室就不再出来。
钣金工找电焊工做事情通常会在她们的更衣室门口喊一声倪师傅,然后说有什么需要,倪师傅和季秋萍师徒两个谁在里面谁会应一声,然后拿着要用的焊条箱、面罩手套或者是割炬和气阀表、电石篓什么的出来。她们两个人都在的情况下,出来的通常是季秋萍,做徒弟的必须勤快一些。可现在,总是倪师傅出来,倪师傅也不多说话,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这样一起干活很难受,宝来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是季师姐在家被继母欺负得严重了,还是她有其他方面的麻烦,倪师傅为什么又跟着这么垂头丧气的。
弄不明白的宝来只有去问倪师傅。一起干活的时候,倪师傅拿下面罩敲焊渣是一个机会,宝来说:“你上次说季师姐会上人家当,要吃人家的苦头,是不是被你说中啦?”
倪师傅白了宝来一眼,她一定不明白,这个小毛头怎么能够说出这么老成的话来,让她不得不认可。她不知道,为怎么说这句话宝来动过脑筋,编排过。她只能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就是我女儿也未必会听我劝。”
倪师傅语速更慢了下来,说宝来真是人小鬼大,问这些事情干什么,就根本不该是他关心的。宝来挠挠头说,他也就是问着玩玩。倪师傅说:“这……些……事……一点……也不好……玩!”
从倪师傅嘴里套不出话来,宝来更注意观察季师姐的神情举动,她在忙起来的时候也出来干活,一声不吭,只顾做事情,要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做完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与别人说一阵子话,而是一转身就走。
宝来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成天想着季师姐,他很是心疼季师姐,觉得她被人欺负了,这个人还成天的在她面前晃,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宝来认定徐志来和季师姐分手的原因一定是他觉得她不纯洁了。左奎恶毒地笑话过:“……弄得多破啊!”左奎都在意,徐志来一定更在意。
宝来想,季师姐被人家搞了是不是就标志着很烂,就说明她作风不好?她为什么让人家搞呢,她不怕吗?
宝来觉得季师姐真是不幸,真是倒霉,他最后认定她和那个有家庭的男人一定是缺少温暖,她在家里被继母欺负了以后,想有人安慰和关心。她在那个人面前一定哭过很多次。
两个月过去,季师姐好像都没有高兴起来,没有听见她笑过一次,她下班时总是和肖琳一道走,上班也是一起來。徐志来是回避季师姐的,他买了一辆飞鸽牌的加重自行车,下班铃声一响就骑上车往厂外猛窜。
徐志来被宝来发现的最大变化还不是这个,是他身上的风湿止痛膏味道又浓了起来。他和季师姐好的时候这种味道越来越淡,最后乃至消失。现在这种味道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与过去比更重了。
很多年以后,叶选在和过去的那帮师兄联系时,听他们说到徐志来。
徐志来壮硕的老婆有了外遇以后不愿意和他同床,他最忙碌的事情变成体育锻炼,四十好几的人玩吊环、哑铃,玩得过度,身上长年累月贴着风湿止痛膏。消耗精力过了头。
奇怪的是,师兄们竟然一个也不记得左奎追求过季秋萍,好像这事情没发生过一样。
左奎在季秋萍被徐志来甩了以后再一次去追求她,你相信吗?
叶选想在微信上问夏格这个问题,写好了以后又删了。似乎她对其他人与季秋萍的关系一点也没兴趣。叶选想大概是因为代沟,于是决定不再和夏格说季秋萍,至于夏格感兴趣的,想知道的,少年宝来与季师姐的交往是不是有性意识,他只给她一个问题的答案:“根本没有。”不想再作解释。其实她也没有再问。
季秋萍要调走,随转业的父亲回扬州去,宝来知道得最迟,还是听到师傅骂左奎才知道的。
左奎不顾工作忙,也不看师傅的脸色一定要补休三天,师傅只有亲自动手干本来由左奎干的活。师傅的怨气不小,手里在忙着的活突然就停下来,扔了手中的工具骂:“家里有重要的事?嚼蛆。不在家里忙,跑到厂里来干什么,还钻到电焊工的休息室去……头脑坏得了,想梦里的枣子吃!”
接下来,宝来从师傅颠三倒四的吐槽中得知,左奎想吃的枣子是季秋萍,季秋萍要走了,要随转业的父亲回扬州去,而左奎竟想和季秋萍谈对象,把她留在淮阴。宝来对师傅的一句话非常不满,师傅笑话左奎是要接过一只别人啃过好几口的苹果。说这话时师傅脸上有很不屑的表情不说,还摇了摇头。他总喜欢拿苹果橘子枣子这些说事。师娘是在街上摆水果摊卖水果的。
左奎追求季师姐好还是不好,宝来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楚,但他极不希望季师姐离开是确切的。去问倪师傅,她对左奎追求季秋萍的事也知道,但她说,她不表态,不好表态,不好答应左奎,不好帮左奎这个忙。宝来得知,留给左奎去争取季秋萍的时间真是不多了,季秋萍要在三天内拿定主意,是留在淮阴还是去扬州。她要是留在淮阴大概只有一个可能,准备在这里与谁结婚。
可宝来看到的情况是,季师姐根本就不理会左奎,左奎下班想与季师姐一起走,季师姐喊了肖琳一道,两个人寸步不离,左奎悻悻然跟着她们,一会儿跑在她们左边,一会儿跑在她们右边。宝来觉得左奎很可怜,他像是在讨一件人家根本不愿意给他的东西。
宝来告诉左奎,师傅说他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宝来也懂点激将法。
左奎说:“你们就看不得我将不可能变成现实。我已经有把握了,胜利在向我招手,曙光在前头。”进一步说,宝来知道左奎有了倪师傅女儿帮忙,倪师傅女儿蓓蓓12岁,她说季秋萍什么都听她的,没有不听的。左奎也是病急乱投医,什么人都找了。宝来忍住笑,听他再说一句:“我会感动上帝的!”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左奎眼睛瞪得很大,看着宝来,像是搞不明白。
左奎是真的很爱季师姐,在她要走的时候舍不得,要失去的时候想努力得到她吗?
季师姐要是留下来和师兄左奎谈对象结婚,来咨询宝来意见的话,他肯定会摇头的,说不可能的,但他这时候还是很希望师兄左奎去做。他觉得师兄沉浸在一种疯狂里,决意要做一件必须成功的事,他已经变得不像过去那么令人讨厌,连黝黑的皮肤都变得柔和红润。宝来愿意把师兄所有要干的活都揽下来,让他有时间去做成这件事,让季师姐留下来。
事与愿违,师姐还是要走,倪师傅说扬州的商调函已经开到了淮阴劳动局,造纸厂的人事关系介绍信也开到了轻工局。等她把劳动局的人事调动介绍信办好,再迁出她的户口,她就真正的离开淮阴到扬州去了。倪师傅没有流露出不舍的神情,后来宝来知道,倪师傅非常希望徒弟换一个生活和工作环境。
扬州是个什么地方,宝来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了解,他要是读过初中或者高中有可能知道。问到的人,大多喜欢说扬州那里出美女。师姐是到一个有很多美女的城市去了。
车间里本来要为季秋萍送行,都说好了每人凑五块钱,到饭店里办几桌。负责收钱的核算员徐秋凤悄悄地告诉车间里每一个人,徐志来也出了钱,也要参加。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使这个活动不得不取消。
徐志来出了事,被人砸破了头,是在家门口被一阵从天而降的碎砖瓦砸伤的,到医院里缝了13针。
徐志来在出事的第三天和他父亲一起到厂里来了,先是去的厂保卫科,后来到车间主任办公室。办公室的门被关起来,他们在里面和车间主任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接下来厂保卫科进行了排查,到车间里开会,交代了政策,要求砸砖头的人主动出来承认,否则由公安局调查,会抓这个人去坐牢,起码也是拘留。保卫科先把女工排除了,留下男工人,后来只留下男青工,少年宝来也排除了。
左奎是最主要的嫌疑人。左奎对询问他的保卫干部说:“可惜不是我干的,我也非常想干,这个玩弄别人身体和感情的人活该挨这个……还挨得轻了!”
宝来为这句话表扬了师兄,夸他话说得有水平又出气。左奎很纳闷,非常想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说要是知道,会给这个人敬礼,太佩服他啦。他甚至到现场看过,这个人是爬到徐志来家门口防疫站的一座废弃楼上砸的,左奎说楼顶上还剩下几块砖瓦片,他把它们全扔到了徐志来家的院子里。
宝来因为左奎的这个举动也有些佩服他,他和师兄的关系一下子好了很多。左奎说自己是个有同情心的人,追求季秋萍有一种挺身而出的感觉,是让一个缺少温暖总是失去爱的人得到爱。倪师傅都夸他善良,人好。
宝来觉得师兄这么说时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季秋萍是坐人武部的大军用卡车走的,临上车前她拉着宝来说了很多的话,宝来只记得她叮嘱自己去上职工夜校,说一个人没有文化绝对不行。宝来连连点头,说没文化不行,那会成文盲加流氓。
这是在宝来的梦里。
宝来对梦里师姐的这个交代很当真,报名去上了职工夜校,后来还上了职工业余大学。
宝来,以及后来的叶选对左奎这个师兄,一直没有好感。是因为左奎在季秋萍走了以后以咒骂的形式怀念她,而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恶毒地设想她不堪的将来,在他眼里季秋萍是一个失足青年,他拉她上岸,她居然甩开了他的手。
宝来在读职工夜校的时候就有写作的冲动,要写一篇叫《熟或不熟的果子》的小说。在好多紙片上写了小说里的细节,可惜的是这些纸片后来不知道丢什么地方去了。
成为作家的叶选相信,自己对丢掉的这些情节在脑子里是有备份的,有一天会被激活,会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他在回忆过去那些事时,有一天就突然想起砸破徐志来头的人会是谁。
倪师傅在季秋萍走了以后,慢吞吞地对宝来说,她小时候是个赛小伙,爬树掏鸟窝,弹弓也玩的。谁要是欺负女孩子她都不会放过。她为了强调这句话,把手中敲焊渣的尖嘴锤狠狠地在铁板上敲了敲。
倪师傅在季秋萍调走以后应该非常想念她,总是把她挂在嘴边上,宝来不再讨厌她讲话的腔调,倒希望她多说说徒弟的话题。
宝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非常关注扬州这个城市,问到别人,人家总说扬州那个地方出美女。他很想到扬州去一趟,甚至到汽车站去打听过淮阴到扬州的班车。让他受挫的是他没有师姐在扬州的地址,也没有一个电话号码。起初他想去看师姐是没有目的的,后来他想知道她生活得怎么样,会不会再遇到让她吃苦头的人;再后来,也想让季师姐知晓他现在有出息了,不在工厂里了。这些年来他关心着车间里一帮师兄师姐的情况,不时地打听着他们,看他们的生活像看网络上的长篇小说,等着更新。
这些年里,叶选要是在生活中见到一位脸上有酒窝的女孩,总是陡增好感,一下子与人家亲近起来。当然,即使关系再深,他也不会告诉人家“你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这是通俗的路子,叶选尽管是写通俗小说的,避开套路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叶选到南京参加网络作家协会年会,接到这个通知他就想在返程中去一下扬州,这是个见季秋萍师姐的机会。至于同在扬州的夏格,他只想让她知道他有这么一个行程,看她的反应。
在南京开会时叶选在朋友圈发了消息,季秋萍的女儿胡淼淼反应最快,在微信里问他能不能到扬州来玩一趟。她说:“我会让我妈妈到车站接你,你们的相见会很有意思的。”他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说他要是到扬州会说一声。也告诉她,他在扬州有很多的朋友。胡淼淼发了一个跳跃的表情。季秋萍的小女儿胡鑫鑫则表示她要陪叶选在扬州转转,把瘦西湖、平山堂、个园以及东关街都玩一玩。她还说了一句多余的:“姐姐有男朋友,我没有,所以很自由,上班以外有很多时间。”
叶选没想到她们这么热情,和她们在微信上并没有太多的互动,就连她们秀身材,秀漂亮面孔,秀漂亮时装的照片@他都懒得去点一下赞。他把到扬州的日子定下来以后告诉了她俩,说明自己是路过扬州,头天下午到,第二天上午走。但一定要见一下她们的妈妈和爸爸,请他们吃个饭,或许就是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吃饭,人家已经安排了。
叶选买了车票,要安排与季师姐的见面时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定要见到她,只是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想告诉她自己一些想说的话。至于倪师傅砸破徐志来头这件事,他还没有想好该不该说,怎么说,毕竟只是推测。
这样一来他就想尽量减少和季师姐的接触,不去他们家拜访,不让季师姐或者她的女儿们陪同在扬州游玩,让这件事彻底变得简单,不那么复杂,不那么沉重。
到了扬州,路过石塔,路过文昌楼的时候,他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他相信夏格会看到。
饭局在赛德酒店,是扬州一位叫峻松的文友安排的,两桌,一桌专门给叶选招待他在扬州的朋友。叶选打电话约季师姐时,季师姐怎么也不肯去吃他的饭,说是到扬州来,天塌下来也该她尽地主之谊。叶选费了些口舌总算让她答应,她却坚决不带两个女儿过来,说要好好叙叙,孩子在边上说话不方便。
叶选比季师姐早到酒店,他与扬州的一帮文友聊了一会儿,后来打一种叫掼蛋的扑克牌。叶选平时很少有机会玩牌,牌一上手就放不下来,季师姐和她先生来的时候,他也不想把牌换给别人打,站起来与他们夫妻俩招呼了一下,请服务员给他们泡茶,便又坐回到牌桌上。一把牌打结束,他转过头来和季师姐打招呼,说季师姐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只是瘦了一些。季师姐连说老啦,连照片都不敢拍,她的先生则含蓄地点点头。
季师姐来了以后,叶选的牌其实根本打不下去,他的余光能够看见季师姐在看着他打牌,笑嘻嘻的。在对家上手打到A的时候,叶选干脆承认输牌,不再打了。季师姐真的是瘦了,有可预见的老,但不是见到的这样过分。过去的她像一只鲜艳的苹果,现在则像是一只失去水分的,萎缩的皱起皮的苹果。
坐到饭局上后叶选有点歉疚,只和边上的季师姐夫妇聊,客气地给他们夹菜、斟酒。季师姐介绍过她先生的姓,叶选竟然忘了,猛然想起胡淼淼和胡鑫鑫,才肯定她先生姓胡。胡先生很沉稳,笑吟吟地坐在季师姐边上,听季师姐和叶选说话,找空隙和叶选喝一两杯酒,酒到嘴里一扬脖子,很有派,应该是经常出席宴请的。
叶选和季师姐的先生被扬州的朋友敬了很多的酒,也就连和季师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叶选中途告诉季秋萍,他知道谁砸破了徐志来的头,季秋萍很想知道,可叶选的话被一个个敬酒的打断。到饭局结束,他忘了再说,季秋萍记挂着,问他究竟是谁干的,是谁砸破了徐志来的头。
这时候,他们站在酒店的门口,刚下过一场雨,风将枯黄的香樟树叶一片片扬起来,有扑到他们身上的,也有到处乱撞飞舞着的。一辆公交车飞快地开过来,他们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叶选看看脚下,站好,对季师姐用浓重的淮阴口音说:“没说头。不说啦!”胡先生说:“没必要追究这件事,我说过,这一定是爱你的人做的,替你出气代你报仇的。”
季师姐一定把过去的事情对丈夫说过,他慢声细语地说这些,有劝季师姐的意思。
叶选说:“季师姐,我要是说这件事是倪师傅干的,肖琳干的你一定不会相信,她们都是和你关系好,为你气不过的呀。”季秋萍摇摇头说:“怎么可能是她们干的呢?我还是想不出来是谁干的。但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问左奎的,最不可能的一定是他……”季秋萍笑了起来,说她非常想知道。
叶选说:“既然这样,师姐你就当作是我干的,我那时候少不更事。”季师姐说,做这事确实不好,因为这件事她弟弟没能当兵,公安局一直怀疑她弟弟。叶选这就非常想问一下她弟弟现在怎么样,在干什么。季师姐告诉他,她弟弟生意做得不丑,条件很好,是太阳雨志愿者,花在做好事上面的时间比做业务的还多。季秋萍把她弟弟是太阳雨志愿者这件事说了好几次。
“一个人出于好心做的事,即使做错了也算啦。现在我通晓了很多事,譬如,我妈妈过去对我做的让我恨,现在知道,她对自己亲生的也这样,又打又骂的,比对我们还严重。不恨她就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好的人,现在还想她骂一骂我。每个人对人好的方式不一样。”
叶选连声地说了几个“嗯”,雨又下了起来,他们只得告别。临分手的时候,季师姐说:“我们那时候在一起工作很好玩,我经常找你们钣金工借锤子敲电石,你总是要帮我敲,可一敲就敲得很碎,你那时人小,可力气真大。”叶选说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这个春雨绵绵的扬州夜晚让叶选感到索然无味。他在旅舍里想早点离开,上网查了去淮阴的夜班车。他后悔这趟旅行,不这样的话,扬州还是那座有幻想,有期待的城市。
叶选在回淮陰的汽车站候车室给左奎打了一个电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目的,左奎说他人就在扬州,邮政局送信的工作不干了,现在随在扬州工作的儿子定居,经常见到季秋萍。
手机上一张彩信过来,叶选看到的居然是左奎和季秋萍在个园的合影。他们身后是一片竹林,左奎的身子倾向季秋萍,季秋萍的胳膊套在左奎的胳膊弯里,两个人显得很亲密,甚至有点暧昧。
叶选摇摇头,他觉得不可能,季师姐觉得最不可能替她出气扔砖头的是左奎,这说明到现在她仍然不看好他。
左奎的电话打过来。他要叶选不要乱想,照片是季秋萍的爱人用手机拍的。
“我们这个年龄还要什么呢?把过去灰蒙的记忆粉饰一下,全变成五颜六色的,这辈子就觉得很好。你要是写我们,把我们写好一点,写一个圆满的人生!”
叶选问左奎:“你还记得乙炔发生器这玩意吧?”左奎说当然记得,现在的乙炔都是钢瓶装的,危险品。叶选接着问他,受潮的电石还能不能产气。左奎师兄的架势又出来了,问叶选提这个干什么。他不和叶选聊这个,他聊他的冬泳,聊他的暴走。
叶选拿着电话,根本不知道左奎说了什么,对于受潮的电石能不能产气,他知道答案,有一次帮师姐敲电石,敲断一块电石的断面,颜色是紫的,季秋萍说,电石不管什么颜色,只要不受潮就能用。受潮的电石看得出来,呛人的味道小。
电话结束之前,叶选说:“我经常想自己就是一块电石,没有受潮的电石。”
师兄左奎反问他:“谁是电石屎?”
叶选没有回答,心里在想的是,我们都会是电石屎,成为多少电石屎是个大问题。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