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龙
自20世纪90年代以降,中国文学退守边缘。然,散文却异军突起,成为寂寞文坛的亮点。作为散文之一极的儿童散文,并未在此散文热潮中获得契机。尽管中小学语文教学中,散文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尽管各级学校的作文教学乃以散文为重,但以儿童为本位的中国儿童散文可谓寥若星辰。因为阅读资源匮乏,孩子们不得不以童稚之心,感受成人心态,窥看成人世界的光怪陆离,势必导致不喜欢语文、害怕写作文等恶果。
陆梅的儿童散文创作(代表作有《寻觅隐约的光亮》《女孩四季》《辛夷花在摇晃》《你好,童年》等),既坚守“儿童本位”立场,又不降低成人经验品格,在儿童体验和成人视角之间找到了平衡点,从而生成了其独特的散文景观。她说:“我在写儿童散文时,常在成人和儿童两端犹疑。内心讲,我更希望酣畅地说出我的困惑,我的思考,我的惆怅,我的渴望,我对这个世界的想象……乃至生和死、苦难和不幸、战争和历史等等更沉重严肃的话题——事实上,我是对孩子们有期待——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呢?又凭什么认为孩子就不能接受过于‘成人的情感呢?”童年、阅读和苦难,是陆梅散文纵情抒写的三个关键词。三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渗透了其生命体验嬗变的内在逻辑。
像不少作家一样,童年和故乡是陆梅散文创作的起点。沉入血脉的乡土记忆和密密匝匝的童年体验,是其早期写作的原动力。文字淡雅、清醇,似溪流丁冬,如竹林微风习习。淡然的外表下,跳动着柔韧、细腻、温润的心。文如其人,于她最为妥帖。她的文字一如她的表情,婉约、雅致,江南水乡式的、小家碧玉般,典型的江南女孩气质。于清清切切间,飘散出闲适、幽雅、空灵之气。
故乡的黄昏,沉入血脉之中,伴她远行。“故乡的黄昏已装在你心里,它成了一种象征、一份寄托、一个纯净心灵的庇护所。”(《黄昏的记忆》)故乡是她的生命,写作的底色,“似乎我的点滴文字总和故乡相关。”(《正在消失的村庄》)故乡的三里桥,也沉潜于她血脉。与它一同永驻心间的,还有年少的他的矜持,以及“我”懵懂、后觉的伤怀。原本是悲情的初恋,在她的笔端却呈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参悟——“我没有问海子最后时刻的情景,实在——那已不重要了。我很平静地回了学校,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一切,其实都发生了。”(《故乡的三里桥》)
海子,是她懵懂的初恋之殇,郁结难开。因此,在《海子的故事》《荷祭》《女孩的忧郁》《十六岁的爱情》等篇章中,她忍不住反反复复絮叨,骨鲠在喉,欲说还休,欲哭无泪,欲罢不能,欲走却留……所谓“少年一段伤心事,只许佳人独自知。”然,所谓伊人,阴阳两隔,远在何方?都说不幸的童年造就作家,“赋到沧桑句便工”。在她青涩的青春记忆里,因了一个个少年友人的早夭,奠定了其细腻、婉约的生命情怀。她的笔端自然有了对生命难再命运莫测的思辨。“青春刚开了个头,就从此陨落了。”(《天的那一头,你们寂寞吗?》)少年知己雯的自杀和蓝的病故,令她早早地反思生死的本真。“再没有什么比遗容更如实地告诉我:所谓物质,距我们是多么遥远!精神就这样通过死变成物质”。三岛由纪夫的喟叹,亦是她的参悟。这些怀人的散文超越了歌功颂德的传统模式,以知己的情怀钩陈“忧郁的碎屑”,诠释一种绵韧的记念(《那些忧郁的碎屑》)。此外,英年早逝的好友,留一地寂寞,兀自芬芳。她始终以诗性的目光审视过往,一切的一切,在她的文字里都留下了堪怜的美好背影,包括童年苦难本身!(《寂寞芬芳》)她亦忧惧、伤怀都市文明对乡村的侵扰(《离开是为了回来》)。
如同米兰·昆德拉所云:夕阳余晖下的绞刑架,亦会散发出瑰丽的光芒。她的童年记忆并非总是灰色调,依稀有留连频频回首的温馨。比如,蒙学之初的稚嫩,爱哭的小女童,以哭换来了诸多好处。比如,“写不来作文,我就使出杀手锏:哭……我则象征性写个结尾。我三、四年级的作文就是这么对付过来的。” “在我和姐到小镇念书的第二年,双梅小学就没有了。”(《上学记》)多白描,素面朝天。淡然的语调,欲说还休的情愫,回望时忍俊不禁。“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山冈(坟地)是我的秘密领地。我在心里盘算着,不是最可靠的伙伴,我决不带他们来这里!”乡间女童空旷的孤单,坟地玩耍的童趣,生成了一种巨大的悖论,触发了有关生死的思辨,更还有过客无痕的咏叹。“死未必是生命的对立面。生和死,好比一张脸的两副面孔。——这也是一座坟提示给我们的,生命的秘密。”(《人生的装饰》)
因了如此深切的童年体验,成年后她才能情真意切地“相逢一个个童年”,才能“推己及人”,才能给予不同生存环境中的童年以凝视和悲悯。她震撼于支教山区的志愿者圣洁的精神(《灵魂像风》),震撼于小女孩丹尼莎的南极生命体验(《女孩丹尼莎》)。凝眸婺源失學少女,细心的体察,博大的悲鸣,永恒的沉淀。“那两双眼睛,两双雾一样忧伤和迷茫、含义丰富的眼睛,从此定格在了我记忆的某个角落。”(《那两双眼睛》)她以看似不经意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常常被人漠视的动人的细节。比如,公交车上一位老者明亮的眼神。“我看到了风景从一棵树梢掠过,吹向另一棵树,那是我以前过滤掉的生活,现在,我把它拾回来。”(《细节之美》)普吉岛穿透人心魂的蓝,“要用一颗海水洗过的心去品”。进而慨叹“世界如此之大,我们只是有限的一个点。”(《寻觅隐约的光亮》)她对花草树木的关注(《忧郁花》《花、树和青苔》),如同与闺中蜜友私语。不同于庸常的阳春白雪,而是渗透了“物我同一”的生命情怀。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总之,推己及人,由人及物,自我、他者、物我同一,与一个个相似而又迥异的童年相逢,生成了陆梅心灵、性情散文的艺术魅力。
如果说故乡和童年给予了陆梅创作的源泉,那么阅读开阔了陆梅的创作视野,拓展了其创作空间,使其日渐褪尽习作者的青涩,托举出了一个智性、知性和感性相谐的陆梅。早慧的女孩大多钟爱阅读。在陆梅成长之初的年代,书乃稀缺之物。但,陆梅无疑是幸运的,父亲和舅舅间或为她和姐姐提供了甘霖般的书籍给养。童年阅读的美好记忆,夯实了她心灵/情感体验的基座(《童年不再来》)。寂寞、孤单如影随形,幸而有书为伴,在如醉如痴的阅读中渐渐修建起一座宏大的精神殿宇。
她亦笃定,“阅读不能改变人生的长度,但它可以改变人生的宽度;阅读不能改变人生的起点,但它可以改变人生的终点。”(《青春做伴好读书》)她说,“读书也就是在读朋友,从陌路到相识,从相识到相知相惜。”时常以书会友,和朋友分享读书的愉悦。(《梅檀香风,可悦我心》)“邂逅一本好书,就是相逢一颗伟大的灵魂。你和这个灵魂一起生活、一起做梦、一起观照。于是,你也就随着这个灵魂成长一次,茁壮一次。”(《那些藏在繁茂枝叶里的纯真》)她喜欢的书是什么样子?——“纯粹,温情,朴素,惊喜,孤独,忧愁,灵感,宁静,唯美,理想主义,高贵的心灵,质朴的生活观……”(《你要爱你的寂寞》)
博览群书的陆梅,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书痴,是书缘定三生的知心爱人。沿着她与书神交的足迹,既可以发现黄金与玉石,还可以窥透她心灵的密码。与书为伴为友,阅读是她业已成习惯的生活方式。与书邂逅,时常令她灵性飞溅。读安房直子,“恍然生出小时候做作业,解不出题,猛然抬头,看到盛夏午后,蜻蜓掠过纱窗的寂寂的非人间的感觉。”(《小镇故事和幻想人生》)书中的天堂,瑰丽迷人。“指尖滑过一本本有温度的书,那些书,因着共通的气息:洁净的笔墨,幽微的人与事,平静白描中的忧伤和哀怜,敏锐的心灵和孩童清澈的眼光……而一次次惊醒着我的阅读记忆和经验。”(《一书一天堂》)她对沈从文《边城》《湘行散记》等的读解,到达了神性境界。“文字的气息里漫过来的是水声,流动的船只,湿濡濡的青石板街,微凉的雨,木叶轻落的静寂……”(《声音、气味和文字里的碎影》)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如意,有太多的悲苦和黑暗。伟大的作家比如大江,力求“将阴暗的生活,以从容不迫的温和来表达”。而她,在阅读中化阴暗为温暖,在阴暗中寻找光明(《怀恋这样一种读书状态》)。她写“书话”的每一个标题,就是她阅读时漫溢出的与书的灵犀相通。比如,“每一本书都有灵魂”“一起上路一起老”等。
总之,陆梅抒写的有关书的心情文字,颠覆了庸常的书评模式,是与书的灵魂相通,把书当作闺中蜜友。一次次与一本本书心灵长约,凝睇低语,她的文字让一本本书得以新生。读者在她的导引下,能感受到书的呼吸和心跳。超越了掉书袋,摈弃了冗余的学究气。
故乡的宁静、素朴,童年的孤单、沉静,初恋的悲情和友谊之殇,涂抹出陆梅生命体验的底色。阅读为她开启了一扇扇智慧的门和窗,逐渐在其灰色的调色板上增加了亮色。她不再是那个顾影自怜的江南女子,也洗去了“文青”“小资”女子的铅华。不管是相逢一个个童年,还是与一本本书灵犀互通,一点点增加了深度生命体验的质感。近年来她聚焦“残缺与苦难”,企图以一支笔去拥抱一个个不幸的孩子,抚慰一个个残酷的童年。这无疑是陆梅的蜕变,素朴转身。
真正的作家必然是多情善感的。也许她没有改变世界的机会,也不曾拥有改变他人命运的才能和才华,但是,她一定能以深挚的观察、聆听和沉思,给予一个个与其文字相逢的读者心灵的慰藉。她是不折不扣的精神救赎者。成年后仍旧善良、敏感的陆梅,心中仍有千千郁结,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所遭逢的一个个不幸的孩子。关注那些处于弱势地位的孩子的悲剧命运,自然成了她不可逃遁的宿命。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怀着普罗米修斯式的情怀,为那些受到非难的童年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温柔的眼神,甚而是一反常态的呼号。这种转变似乎是命中注定,她目睹了近邻智障少年启智成长的悲欢,给予他披肝沥胆的关切。“他(启智)的眼睛盯着某处,无望的、迷离的,雾气上来了。”(《大地上的事情》)“很少有人去理解他的想法,也很少有人能懂得他的忧伤。是的,忧伤,我们每个人都有忧伤,可你知道一个弱智少年的忧伤吗?”启智的儿时伙伴天天长大了,不再愿意和他玩童年的游戏。而启智仍旧停留在昨天。直到天天搬走了,他日日回到天天居住的院子里等待。只因天天曾经真正地平等地对待他,留给了他长久的美好的记忆。读来令人动容。“谁说简单地活着不必复杂地活着更打动人呢?简单地活着,简单地想念,简单地赴一个心灵之约……”(《永恒的至福》)
如果说她对战争等重大题材的关注尚具有一定的应景性,那么她对残疾等更为普遍的苦难的抒写,便是她一以贯之的悲悯情怀。对启智,以及对大江和他那智障孩子的肺腑悲鸣,可见一斑。她深知自己不是救世主,无力改变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当事人丝毫,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予他们平等的对视和尊重,当然,还有她无能为力的喟叹。“我永远不可能代替智障孩子说话,我无法成为他们的代言人。那么我的‘探看,只能是隔着‘距离的走近。我希望这距离,是审美的,心灵的,还是轻盈的——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提醒我们,应当为自己能够说话、能够自如地行动、能够拥有正常的智商和能力而心怀感恩。他们还让我们看到,与他们的纯洁、无私、耐心和爱心相比,我们的差距有多么大。”(《完美的真相》)
最最悲苦的童年,莫过于被战争硝烟裹挟。每一次战争爆发,最最无助最最凄恻的无疑是儿童。如果说处于弱势地位的儿童所遭逢的苦难是一种常态,那么,被战争戕害的孩童无疑是这常态下最为惊悚的一声啼哭,泪血斑驳。因缘际会,陆梅的笔触触及到被纳粹荼毒的数以百万计的童年,那是何等的悲愤和抑郁。她说:“我想我能够做到的就是身体力行。我花了不少时间重读需要的书——关于二战、关于生死、关于智障孩子……我以为,即便是给孩子看的书,也可以谈谈历史和生命的大主题,问题是怎么切入,怎么让孩子感同身受。与其亦步亦趋地回避和放弃,我更愿意真实真诚地说出我内心的感受。我相信,即便是涉世不深的孩子,只要你的文字里有真心真情,一样能够接受盛大的灵魂!”
“我觉得我必须提起笔,让灵魂醒着,走进一个个被突然中断的童年,走进一幅幅被冒着生命危险而保存下来的犹太儿童画,我才不致不能释怀……你能见到美丽画面背后的灵魂吗?那是一个个被囚禁的孩子,画下的再也看不到的世界。也是他们在封闭的世界里留给自己的幻想空间。”(《在特莱津以后》)读惨死于集中营孩子们的画,陆梅尽量克制着悲愤与悲鸣。“‘如饥似渴地读书‘不断反省自身,这也是你——安妮,最闪光的精神品质和性格特征。”她饱蘸深情给安妮写信,和她隔世灵犀相通。字里行间,跳动着一个作家的良知,一个女子的柔情,一个母亲的揪心。当然,更多的是作为朋友的理解。“今天的十三四岁的中国孩子,能够懂得你几分,理解你多少。我不想拿你作为标杆,来批評或教育今天的孩子,这不是我的本意,更不可能是你写日记的初衷。”(《致安妮》)
总之,陆梅对灾难的关注并未停留在表层,并不停留在谴责制造灾难的元凶的层面,而是窥透了许多不可避免的苦难的本相,以及每个人面对苦难之前必须具备的心理质数。“那些不幸的罹难者,只是我们的替身而已。我们都是幸存者。而那些拿起笔来、那些倾尽全力将灾难中的资料保存下来的幸存者,更值得敬重。因为他们,我们才不至于遗忘。”(《幸存者》)
责任编辑 赵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