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2019年4月21日,东东枪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30岁以上的男人就像蒲公英。”“漂泊不定?”“不。一阵风,说秃就秃了。”
这个段子的生产者东东枪,正坐在剧场二楼的休息室里,头上一顶蓝色瓜皮帽,“秃得有点过分,自己都接受不了”。
桌子上摆着他那个大个儿的专业录音机器。他一直有收集声音的癖好,录孩子笑,录刮风下雨,录老人聊天,录同事吵架……“里面包含的感情成分,比一张照片真切得多。”
当然,照片也有照片的好处。“它是给你想象的,让你脑补、加戏。”几个小时后,在新书《六里庄遗事》的发布派对上,东东枪做了一个PPT演讲,都是他15年来拍摄的照片,从舞台之下、高光之外的曲艺泰斗、相声大腕,到电梯里斜倚着打盹的清洁工、马路边整理包裹的快递小哥、低头数钱的糖葫芦小贩和夜晚街头的和尚,用他自己的话说,大多是一些“非决定性瞬间”,是这个世界的背景、闲笔和配角。
“被记住是个奢望,被忘记才是必然。这不是少数人的不幸,而是大多数人的标准待遇。”他在创作谈《就当我们隔空对饮》中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混进史书里,成为‘列传之一。大多数人的生命只会留下几页支离破碎的残卷,甚至完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东东枪曾写过一篇《不知名的人生》,说小时候看《西游记》,常猜想那些小妖小怪的来历。精细鬼、伶俐虫、刁钻古怪、古怪刁钻……他们小时候是怎么样的?有没有父母兄弟?被孙悟空一棒打死或是砸成肉饼之后,会不会有人给他们收尸成殓、烧纸上坟?
长大了看笔记小说,也常跑偏到那些芜杂的角色上。《太平广记》里,留下“骁勇”美名的是拔箭时仍然“饮?(音同旦)自如”的高开道,他在意的却是那两个医工,一个被杀,一个受赏,他们后来怎么了,书里没提。“他们只是故事里的配角,连名字都不配有。”
在某种程度上,《六里庄遗事》写的就是这些被忽略的人和事,就像书前的题记所说,“致所有被忘记的”。书中有一段,写赵大结巴说起自己的爷爷,68年前亲历了洛阳城的天下第一牡丹花会。那一天,名动四海的“一剑愁”凌虚子和“千里蛮刀”唐留雁展开对决,撞翻了安平街上不少商贩摊位,老板和掌柜个个儿筋断骨折。突然,人群里传来一声冷笑,只见一个黑袍金靴的青年腾空而起,甩出飞镖,将二位大侠钉住,随后翩然而去。
讲完这段旧事,旁边的人问:你爷爷是哪位?凌虚子、唐留雁还是金靴侠客?赵大结巴说:不,我爷爷他老人家是凌虚子摔下台来时撞着的那卖耳挖勺的。
相对于英雄侠客、大人先生,正是这个卖耳挖勺的小掌柜,和那些平凡、怪诞且“不着调”的和尚、道士、山贼、妓女、官员、草民、屠夫、士人们,构成了东东枪笔下的“六里庄世界”。在这个虚构的唐朝长安东郊六里的小村庄里,他述异志怪,谈玄说鬼,白描浮生万象,摹绘市井乡邻,用笔记小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式的雪泥鸿爪,拼凑出一幅俗世长卷。
这个世界,有点魔幻。河里的妖怪不伤人,只爱嚼村里人的舌根子,听说有人要找道士作法,在村口哭了一夜,第二天就搬了家。赶夜路的行人撒野尿,冲出一个骷髅,想给刨个坑埋上,骷髅说千万别,自己就爱这儿,田野平旷,大道通天,夏有凉风冬有雪,春有百花秋有月的。和妖怪廝混久了,人也有点古怪。有的活到五十开始萎缩,抽成个小猴儿似的干巴人儿;有的家族,男丁一到四十五开始变植物,一棵棵地杵在老宅屋后;人化为鬼,多年后回来附个体,不干坏事,就为了喊几声“卖豆腐”过过瘾,勾得瘫痪多年的老爹躺在窗边哭了半宿;一个男人死了很久,有一天提着两条鱼来看守寡多年的妻子,俩人喝完鱼汤,丈夫知道一会儿有男人来,准备走,妻子突然乐了,乐得眼泪都出来了……
东东枪最新笔记小说《六里庄遗事》。
整理书稿的时候,东东枪经常想起那个男人的鬼魂提着两条鱼的样子。书的封面上也画着一条鱼,目瞪口呆的,看得多了,竟有神似东东枪本人的错觉。
这条鱼出自画家李老十之手。李老十画植物,清一色的残荷枯蓬;画人物,都是夸张变形的钟馗罗汉小鬼。“好多人问我,书里的故事从哪来的?李老十的画,就是这些故事的源头之一,我是照着他画的那些小人的姿态,那些人鬼之间界限模糊的互动,来写六里庄的。”
对东东枪来说,六里庄这个村子,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自己生长、变化、酿造,慢慢变成了书中的样子。
2006年,东东枪凭一己之力,开始做《六里庄人民广播电台》。他的全部设备是一台三星笔记本电脑,以及一个价值15块钱的耳麦,上午写个提纲,下午花两小时录音,再用两小时剪辑,晚上就上线了。在这个“穿越”的唐朝村办电台中,他化身各色男女老少,吹拉弹唱一应俱全,专访了吐蕃特别行政区长官松赞干布和民歌手安禄山,播讲过长安居民喜迎沙尘暴、户部侍郎索贿丑闻与太宗皇帝文选出版等“本朝要闻”,开辟了《房中有术》和《番话大讲堂》,也在《庸俗歌曲大联播》中奉献了诸如《大龄单身男青年之歌》等流行单曲。
做到第十六期,他决定停下来。“继续迎合那些鼓掌喝彩,它会变成一个我自己越来越不喜欢的东西。”
“它是一个轻浮的、胡闹的、没有观点和灵魂的电台。”3年后,他做相声剧《六里庄艳俗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为了让“六里庄”能承载更多意义。“在电台里,那些人物只是一个个荒诞滑稽的符号,既没有前因后果,也没有来处去处,到了剧中,他们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角色,我觉得对得起编出来的这几个名字了。” 力求用音乐改变世界的贫穷书生、以耍流氓为事业的江湖混混、心酸创业却屡战屡败的小百姓,甚至是纵横古今几十亿年的外星人,纷纷来到长安城闯荡,最终却无奈于现实,逃到六里庄这个“乌托邦”度过余生。
看完后,有人说:“笑得满脸是嘴,哭得满眼是泪。”
到了《六里庄遗事》,又是对《六里庄艳俗生活》的重新书写。全书没有因果连贯、细节清楚的故事,全靠586则笔记片段,铢积寸累、拼凑勾勒出一个丰厚繁杂的世界。
东东枪只有一个“野心”——写出精致的大白话来。“我希望这本书是可以被读、被讲、被唱的。如果你是一个口语感觉很好的人,你会读出我在细节上埋下的节奏和语气。”
“说出来有点不要脸,我在努力追着刘宝瑞的声音。逗号点在哪儿?句号放在哪儿?我想的是刘宝瑞会怎么说。”
哪个天津孩子,小时候没在广播里听过“单口大王”刘宝瑞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三个人站在那儿冲这堆东西发愣:糊饭嘎吱,白菜帮子,烂菠菜,两桶杂和菜,刷家伙水泡豆腐。”“把汤端上来,头一碗当然先给皇上。往皇上桌子上一放。皇上这么一闻呢——也仿佛有点恶心似的。”
“真好。真追不上。”东东枪感慨。
从小听着《每日相声》和《笑一笑十年少》长大,直到现在,相声仍是他工作的“背景音”,“晚上听一段入睡非常快”。他最喜欢的还是传统相声。“老一点的相声更像是表达的艺术,它的语言是脱离于内容和文本的。以前,所有的演员都在说《报菜名》《八扇屏》《黄鹤楼》,大家比的是谁说得好。就像水墨画,古人画了几百年的山水,内容还是那个内容,进化的是技法,是越来越精致的形式。曹禺说过,新奇的东西以新奇取胜,但好的艺术永远新奇。你可以无数次地重复欣赏,还觉得有趣,还觉得妙。刘宝瑞是这样,马三立也是这样。”
他理解的上乘的幽默,也不是尖刻的讽刺、狰狞的揭露、密集的包袱和频繁的爆笑,而是像老舍说的,“和颜悦色,心宽气朗”;像林语堂说的,“超脱而同时加入悲天悯人之念”。
就像《六里庄遗事》里的那些人:村中塾师石胖子自称早年在长安城做名士,每年三月三和一伙儿文人名妓饮酒寻欢,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个落魄相面的;文艺青年沈三变倾尽家财,让波斯商人帮他做能记录声音的“解语珠”,却到死也没等来;慧吟禅师带领徒弟穿上戏服,在房顶上扮演菩萨显圣,竟把真佛祖招来,寺庙香火大盛,多年后,慧吟圆寂,弟子收拾师父遗物,发现一个木箱子底下有少半瓶金粉、一套戏装、两根高跷;68岁的孙德龙大人被皇帝派去契丹,為了在途中发生“灾病意外 ”,让家人得到朝廷封赐恤赏,一路胡吃海塞,专吃腥膻生冷,“历二载,全身而返,甚憾”……
李老十画作《钟进士把读图》。《六里庄遗事》封面所绘的一条鱼,也出自他之手。
这些片段,笑过之后,有一份苍凉和悲悯,又有一份超脱与释然。作家贾行家把这称为“入世的苍凉”。
写出这份苍凉的东东枪,最正式的身份是广告从业者,每天面对各种各样的客户需求、创意文案与求职简历;最著名的身份是段子手,在微博和公号上各种嬉皮笑脸不着调。只有六里庄,是他十几年来一点点造出来的私人地界,从当初的热热闹闹到如今的百般况味,也寄托映衬着人生的蜕变。
“今我看旧我,我都讨厌我。”他不是那种津津乐道于“回首来时路的每一步”的人,每次碰见有人盛赞当年的电台与舞台剧,只会让他生出“不堪回首”的懊恼或“何德何能”的羞惭。
在新书派对上,有原来《六里庄艳俗生活》的演员,念了当年舞台上沈三变作的一首诗。这首诗曾经感动过许多人:“你去忘记你的忘记吧,我来惦念我们的惦念;你去生活你的生活吧,我来梦想我们的梦想;你去青春你的青春吧,我来衰老我们的衰老;你去亲吻你的亲吻吧,我来拥抱我们的拥抱。”
东东枪
生于1982年,天津静海人。广告创意工作者,业余写作。早年制作音频节目《六里庄人民广播电台》,后有舞台剧《六里庄艳俗生活》。最新推出《六里庄遗事》,用586则笔记片段白描浮生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