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
余家村有个习俗,大年三十如往昔,等到了元宵夜才正式过大年,然后请戏班,大操大办好几天。
原因很简单,这里的男人三十不归家,团圆饭自然往后推。
余家村在县城南郊,出稻谷出蔬菜,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地方。这里还出一件远近闻名的日用品,那就是鸡毛掸子。村里老少都会制作,供不应求。
男人不归家,当然是在外收集鸡毛了。从前,寻常百姓家,只有过年才会杀鸡宰鸭,能否收到足够的鸡毛,就指望那么几天的时间。
小年前后,男人便陆续出门,远的先行,近的稍后,挑副箩担,走村串户,一路叫唤:“灯芯换鸡毛——”
灯芯是从云贵贩来的,这里方圆百里都比较稀罕。那时照明点的是油灯,棉花或细纱搓成的灯捻子,不及灯芯耐用光亮。
他们还会备些顶针和彩线,应付老婆婆或待嫁闺女的需求。最受青睐的当是洋火——后来叫火柴,家庭的必需品,火镰子打火毕竟麻烦。只是洋火紧俏,不是谁都弄得到。
余进兴是老江湖了,有本事,每年都弄回大半箱的洋火。要问从哪弄来的,他不说,反正有人上门,他就匀一些。都是沾亲带故的乡邻,余进兴不偏不倚,每人都给二十盒。
儿子也决不多给。
稍微不同的是,余进兴主动送洋火去儿子家。
儿子旧年圆的房,另立了门户,今年也要独立收鸡毛。父亲送来二十盒洋火,他感觉太少了。出门前,儿子又找到父亲,想多要几盒。
父亲说:“莫想,就那么多,其它自己想办法!”儿子火冒三丈,怒冲冲地问:“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爹?”
小余发脾气,不是因为一桩事情。
分家的时候,父亲就没给他什么好东西,一张旧床、一只旧衣柜、一口补了铁钉的锅、一担稻谷,仅此而已。家里不是没有,他想要张八仙桌,父亲不答应。父亲说:“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我一视同仁。”
最不可理喻的是,他第一次出门,希望靠近舅舅家,那样就不愁借宿、搭伙食、寄存鸡毛的事情。父亲竟然也不同意。舅舅家周边,是父亲走了几十年的地盘。
村里人出去收鸡毛,地盘相对固定,有亲戚在同一个地方,也不重叠,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所以,初次出门的人,反而去偏远的地方,跨县跨市不在少数。
可余进兴到底是亲爹啊!怎么就不能帮一把。
父亲还头头是道地说:“腿勤嘴甜心正,自己打开一个局面。”
什么都靠自己,我要你这个爹干啥?小余想到父亲的苛刻,心里便有了怨恨。也罢,我不认你这个爹爹!
高兴的是,小余第一次收鸡毛,竟然相当顺利,收获颇丰。他带去的布袋不够用,房东还送了他两只旧麻袋。
他遇到了贵人!
房东真不错,留宿吃饭没有把他当外人,年夜饭也喊他上了桌。小余感激涕零,默念一定要記住这个人。
元宵夜,小两口吃了团圆饭,小余隔日又起早赶路。房东家,少也有两天的脚程,来回需要四五天。他要邀请房东来看戏,顺便把寄存的鸡毛挑回来,宜早不宜迟。
余家村有凑份子请戏班的传统,唱戏持续七八天。期间,家家都请来亲朋好友,一是回报,二是争面子。谁家客人多,谁就很光彩。
房东本是一位老戏迷,小余诚心相邀,他客气了一下就跟来了。
早闻余家的戏台宏伟气派,近观果然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台上演的不外乎帝王将相、忠武孝义。台下观众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小余连日陪伴房东看戏,好茶好酒招待。房东过意不去,决定提前返回。
是夜,两人又端起酒杯。房东咪了一口酒,突然问小余:“这两天只看见你们夫妻俩,村里头还有亲人吗?”
小余快人快语:“爹爹就住隔壁,我不与他来往。”
“噢,那是咋回事呀?”
小余竹筒倒豆子,发了一通牢骚。
房东默默听完,抓起筷子搛了一口菜,没有送到嘴边,迟疑一下又放了回去。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只收留了你几天,你就对我感恩戴德!你爹把你养大,教你做人做事,难道不如一个外人?”
小余沉思了片刻,赧然地埋下头,汗流浃背。只听他轻言轻语地说:“我明早就去给爹爹磕头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