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到毛泽东那里的一场教授纷争

2019-06-27 01:51
文史博览 2019年4期
关键词:湖南大学李达回忆录

毛泽东写给杨树达的信

杨树达先生(1885—1956,字遇夫,号积微)所著《积微翁回忆录》(以下简称《回忆录》)1952年5月22日记载了这么一件事:

前因杨荣国事上书毛主席,后因唐麟(时任湖南省宣传部副部长——编注)告余,今日教授当以思想为主。自悔孟浪,遂再奉书。今日得覆书云:“违教多年,最近两接惠书,甚为感谢!所论问题,先生在第二封信里已作解决。我以为取这种态度是较好的。此覆。顺致敬意!毛泽东。”

毛主席为何在给遇夫先生的回信中说“违教多年”?遇老是这样解释的:“1920年驱张之役,余与毛公同事,故有‘违教’一语也。”到1952年,就该有32年之久了。而据遇夫先生之侄杨伯峻所撰《杨树达文集前言》,在论及遇夫先生履历时,说:“1913年,即民国二年,任湖南省第四师范国文教员,始治汉语文法。解放后 毛泽东主席曾亲自告诉遇夫先生,他曾往旁听。”据此, 毛主席真的曾就教于遇夫先生,那“多年”就该是40个年头了。

日记中提到的“前因杨荣国事上书毛主席”,“杨荣国事” 究竟是什么事,竟然让遇夫先生要“上书” 毛主席?《回忆录》(1951年7月)中是这么记载的:“一日,本校文学院(应为文教学院——编注)院长杨荣国发布文字于《新建设》杂志,引金文甲文,错误百出。甲文耤字象两手持耒,渠说为两脚蹈耒。又引《左传》班固注,不知此注从何而来?因草一文质问之。”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纠葛,使得遇夫先生一定要“质问”杨荣国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遇夫先生和杨荣国同为湖南大学教授。一天,湖大师生正在吃饭的时候,学校有线广播播报了杨荣国出任文教学院院长的消息。遇夫先生听后,当时就说了一句:你听,文教学院院长应是杨树达才对,怎么错成杨荣国了?

也有人传,当时遇夫先生还说:“杨荣国先生的特点不就是错别字多吗?这样的人怎么能当院长呢?”

这颇像遇夫先生的口气。遇夫先生对他看不起的人,多说那人不识字或错别字多。如当他听说新成立的中央文史研究馆符定一(1877—1958)为馆长时,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某乃妄人,不识一字,果有其事,亦足以轻朝廷、羞当世之士矣。”符定一,湖南衡山人,光绪末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堂,著有《联绵字典》十数册,遇夫先生说他一字不识,实在过了。

由此可知,遇夫先生对杨荣国早有看法,于是趁他在《新建设》上发文章有错误的机会,“草一文质问之”。先是把稿子投到校报《人民湖大》那里。校报方面请示时任湖大军代表的余志宏(1916—1972,曾任中共湖南省工委统战工作小组组长,湖南大学军代表兼秘书长),余以有碍团结为由,不同意发表。遇夫先生随即将批评稿寄往《新建设》,《新建设》将稿件转到当时湖大校长李达(1890—1966,字鹤鸣,湖南永州人,曾是中共一大代表)手中。李达又是如何处理此事的呢?

1951年8月19日,《回忆录》记载:“李鹤鸣来,言已将余纠杨荣国之文字示荣国,并令其自行检举向读者道歉,并致谢余之纠正。”这样处理还算公正。《回忆录》接着记载:“余言:‘杨学力不任教授,未知君意如何?’他答云:‘是不妥当。’余言:‘似可以图书馆长或总务长任之。免其贻误后一代青年。’余又问其有困难何在,李不言。”遇夫先生哪里知道李达的苦衷,他当时刚恢复党籍,实权都在军代表手中,只是不便说出而已。

杨荣国是湖南大学秘密的地下党(共产党)五人领导小组成员,是湖大的实际领导人之一,对脱过党的李达的所谓“令”自然是置若罔闻。遇夫先生见错得不到纠正,贻误还在继续,于是提笔给毛主席写信。

遇夫先生针对杨荣国的这一系列做法,五人领导小组认为不能等闲视之。加上当时出现了所谓“老杨谭反新杨谭”之说。“老杨谭”指杨树达及谭戒甫,“新杨谭”指杨荣国与谭丕模(湖大五人领导小组成员之一,中文系系主任)。此事汇报到了时任湖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唐麟那里。过了一段时间,就在遇夫先生焦急等候主席回信而不得的时候,却迎来了唐麟副部长转述的话:“今日教授当以思想为主。”遇夫先生听后,很快再次上书毛主席“自悔孟浪”。从毛主席肯定第二封信的态度来看,“今日教授当以思想为主”,正是毛主席本人的意思。

遇夫先生“自悔孟浪”,据说还有一些别的背景,不然,是吓不倒这位学术上充满自信、政治上并无劣迹、对共产党拥护有加、当时已68岁的老人的。据湖南大学现在还健在的知晓当时事件来龙去脉的干部、教师和学生回忆,唐麟听了五人领导小组的汇报后,当即把谭丕模等人找去研究,决定压一压遇夫先生的“嚣张气焰”。遇夫先生1944年出版过《春秋大义述》,春秋大义者何?尊王攘夷也,本有激励全国团结抗战之意。而研究的结果,认为遇老实有拥蒋之罪。王者何?蒋中正也。他们从《自序》和《凡例》中挑出几句有吹捧蒋介石之意的话,编织成文,拟交给《人民湖大》编辑部,同时让人传话给遇老,如果他肯“收敛”,就作罢,否则立即发表。据说遇夫先生闻之大惊失色云。

结果呢,遇夫先生也着实“收敛”了一下,第二次上书,也没有再逼李达表态。由于毛主席的回信,双方剑拔弩张的形势得到了缓解。

但在心底里,遇夫先生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看法。同年10月,《回忆录》载:“9日,学校评薪,最高者为第六级(760分),除五院长外,教授评此级者10人,余居其一。公布后,群众对九教授皆有微辞,而于余独谓应再加一级。此群众对余之阿好也。谭丕模并《中苏条约》极浅之文字看不通,亦评第六级。余提议应减,无人见信也。平心论之,余评最高级,决不为少,而与杨荣国、谭丕模同级,则认为一种侮辱也。”

杨树达(前排左三)与家人合影

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时,1953年将湖南大学文理基础学科拆分为湖南师范学院。盛传杨荣国将出任院长。这时遇夫先生又站出来发表意见了。1953年1月《回忆录》:“21日,作书与马夷初部长,言湖大文学院院长杨荣国学识低劣,万不可任之为师范学院院长。”马夷初即马叙伦(1885—1970),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任教育部长、高等教育部长,文字训诂学学者。他对遇夫先生的进言应该说是听得进去的。院系调整人事更动,湖大的实际领导人余志宏跟着李达去了武汉大学,做教务长;谭丕模去了北京师范大学,任校党委委员,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杨荣国到了中山大学,任历史系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主任。两位长沙杨姓学者的冲突,随着杨、谭各奔南北,遇夫先生留守而告终。

关于两杨的此番较量,后人多有论述。他们议论的基调大多数是:杨树达是以学术研究为目的的教授,杨荣国则是以学术研究为手段而为政治服务的教授,他们碰在一起,不可能不产生冲突。

他们这类议论,我以为是想得太多了。其实很简单,就遇夫先生方面来说,反映了高级教授对普通教授的轻视。就杨荣国方面来说,则表现了在新中国的特定历史条件下,带着革命思维模式成长起来的学者对大学者学术正统地位的轻慢。是非虽小,亦足以引为鉴戒。

杨荣国

遇夫先生进过以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的时务学堂,公费留学日本7年。回国即任教育部门公职。后又任职于北京高等师范、北师大国文系(任系主任)。1927年始,任清华大学教授,10年之后,任湖南大学教授。1941年,经推荐选举为教育部部聘教授,在教育部领取薪水,可去任何大学教书。同为(社会科学)部聘教授的只有吴宓、陈寅恪、汤用彤、徐悲鸿等十数人。1948年又成为当时中央研究院28名人文科学界院士之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于1955年名列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即今院士)。在上述三个名单中均有一席之地者仅陈寅恪、汤用彤和杨树达三人,足见遇夫先生之学术地位!而杨荣国呢,读了7年私塾后,经过补习英语和数学,14岁考进中学,22岁上海群治大学毕业。毕业后一直在私立中学任教。后来虽然当了内迁四川的东北大学以及桂林师范学院的教授,但与遇夫先生相比,其学术地位明显不在同一个级别上。

不过,轻视他人总归是不对的。殊不知中小学者自有中小学者的长处,杨荣国自有其不容小觑之处。他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早年接受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并运用来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及哲学史,卓然自成一家。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2年第六期发表了黄宣民的文章《郭沫若的人民本位观》,其中提到,1977年冬,郭沫若与侯外庐最后一次相见,“彼此见面后,郭老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讲毛主席曾经问他读过杨荣国的书没有,郭老说读过。主席又问杨的观点跟谁接近,郭老说他记不起来,便随口说:接近翦伯赞吧?主席说,不,他的观点接近侯外庐”。做学问做到能让毛主席和郭老谈论,能与侯外庐和翦伯赞这样的史学大家并提,也就终生无憾了。

至于遇夫先生就杨荣国的文章提出质疑,是正常的学术批评。认为手持与足蹈不是一回事,班固是《汉书》作者,但也不能强行要他为《左传》作注,不可以说这样的观点有什么错处。即便是“今日教授当以思想为主”,学术上有错还得纠正。毛主席也只是说遇夫先生的做法“较好”,并没有掩盖杨荣国在学术上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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