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卫娟
阿乙的作品和大多數中国当代文学形成鲜明对比:后者相对冗长,充斥着发散开去的絮语与哲思。阿乙则另辟蹊径:他的文字冷峻,节奏感强,切中肯綮。——《洛杉矶时报》
阿乙的小说为品种繁多的反乌托邦作品提供了更为冷酷的选择。喜欢莫言、余华、中村文则,甚至东野圭吾的读者,一定会在阿乙的小说里找到动人心魄的恐怖现实。——美国《图书馆杂志》
《早上九点叫醒我》,是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中坚派作家阿乙历时五年浇筑的首部长篇小说。在写作时,阿乙不放过任何一处未达成的创作理想,以处理短篇的方法来写长篇,耗尽了体力和精力,甚至生了一场大病。
小说名来源自阿乙读过的博尔赫斯的一本访谈录。博尔赫斯提到要写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叫《早上九点叫醒我》。但在博尔赫斯的作品里,阿乙并没有发现这部小说,便就用这句话——早上九点叫醒我——做书名。小说里,主人公宏阳喝醉后,叮嘱情人早上叫醒他。次日晨,情人发现他已经死亡。小说中的宏阳刚死,他的妓女身份的姘头金艳就被赶出了村庄。而他的后辈许佑生则骑着电瓶车等在路上。他们迫不及待地在河滩上完成了一场性事。一个大佬就这样退场,女人、小弟、地盘都正在被接收。
小说通过对一场仓促、敷衍的葬礼的讲述,回溯了宏阳成长为镇上闻人的经历,对逐渐消失的乡村及其人物进行了画卷式的描写。葬礼是回顾人一生最好的舞台,从死亡写起,更容易让大家有机会谈论他的人生。死者葬礼现场,整个村庄的各色人物粉墨登场。死者,没有爱情、信仰、义气和亲情。他活着的时候一言九鼎,但树倒猢狲散之后,权威一下子崩解了,自己的棺材说开就开了。阿乙说:“写这部小说,其实我是想把我的乡村经验复述一遍,我印象中的乡村没了;乡村里有性格的人没了。”
在文学界,几乎所有的第一部作品都有作者自己故乡的影子。阿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用了家族的名字,用了自己的生活经验,包括警察职业的经验,包括城镇化的故乡经验。这本书读完之后,读者会发现其中没有一个面目清晰的,一般意义上的好人或者坏人,却有一个在城镇化中特别愚昧特别荒凉特别纠结的普遍意义上的故乡。
阿乙写这部长篇的灵感来源于一个听来的故事。讲述者外婆村庄里一个人喝酒喝死了,大家就把他埋了。开棺火葬时发现他没死,只是喝得假死。他在棺材里活过一段时间,又窒息而死,这个故事令阿乙很震撼。一个能人,在这个社会里黑白两道通吃的人,所受到最大的惩罚是什么?就是被埋在棺材里活活给憋死。阿乙认为,这如同对西门庆最大的惩罚是纵欲而死一样。阿乙笔下的宏阳,和西门庆、和墨西哥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是一样的,都是当地的村霸,都有一个惩罚。一个是终身得不到爱情,一个是纵欲而死,一个是喝酒被活埋。《华尔街日报》的评论一语中的:阿乙的背景为他提供了描绘中国的丰富素材,不仅是乡村景象,还有警察生活……小说也许根植于中国社会,但其中的存在主义危机是所有人共同面临的话题。
阿乙认为自己天生是写短篇的,他写长篇也是用短篇的方式。这让他在写作中不可避免地遇到一些困难。如同用一个绣花的方式,绣的很柔美,格局很小,但在大的战场上用一个绣花的工夫去展现必然是艰难而痛苦的。阿乙用几年的时间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慢工细活的写作令他不断焦虑,最后导致大病。在住院期间,一位意大利出版商就找到医院要求全球版权。阿乙当时生死未卜,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完成,只得回复他等写完了再说。大病之后,他在某一天终于打开电脑,继续工作,但每天只做2个小时,渐渐完成了这部杰作。在该书中文版出版的同时,意大利版也同时出版。作为最先走上国际舞台的中国作家之一,目前,阿乙的作品已经输出了七个语种十五个品种。
阿乙披露自己不看网络文学,因为自己有更紧迫的任务。他借用《霸王别姬》的编剧的话,来定义什么叫文化营养到位,就是要做到读最经典的书籍,听最经典的音乐,来看最经典的电影。去看《论语》《诗经》《奥德赛》《伊利亚特》,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看那些东西,这是个人的阅读状态。作为从古至今文学河流的继承者,他不是横空出世,其文字和思想一定有其来源。
阿乙做过5年警察,喜欢破案,也喜欢写破案。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大量的人都喜欢解密。虽然他只做过文职警察和治安警察,从来没有机会破案,但一旦听说疑难案件,他会在脑子里进行路演。《情人节爆炸案》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完成的。当时他在做乡村户籍民警,每天落户口办身份证。有一天武汉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来调查,因为情人节那天在武汉长江大桥里发生一起电车爆炸案,死伤很多,嫌犯可能在他的管辖辖区里。当时有一个死者纸上画了女人像,很多人由此猜测谁是引爆炸药的人。他拿着那个纸看了很久,就跟看空气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晚上睡不着他也反复地想。这个事情过去很多年后,他已经放弃警职到北京工作,突然在网络上看到情人节爆炸案六个字。网上报道了所有的素材,是两个同性恋制造了爆炸案。原因是他们觉得不被尊重,行为不能得到公开化。
《下面,我该干些什么》被称为阿乙的“最佳之作”,他为我们带来一个抵抗生命虚无的“勇者”与“恶人”。主人公抵抗虚无却放弃价值追寻,甚至毁灭掉生命意义本身。他对生命意义的拷问与败坏,犹如晨钟震荡,冲击我们: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下面,我该干些什么》的英文版名为《完美罪行》,获得英国翻译奖。这篇小说是根据西安铁四中的杀人案完成。一个高三学生故意把他的同学杀死,而且倒放在洗衣机里,血流了半洗衣桶。问他为什么杀人,他始终说不知道为什么。《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就是阿乙用小说给出的答案:一个人无聊,他下面该干什么?一个衣食无忧的青年,玩了一个猫和老鼠的游戏。当然这只是一个虚构的,跟现实完全不一样的答案。这个答案却比现实更令人绝望。所以,李敬泽认为,阿乙来自阴湿、沉闷的南方小城,这一点并非偶然。他的残酷和绝望,承续着现代文学以来不绝如缕的深黑的南方传统。由此我们会想到鲁迅、余华,但阿乙有时可能走得更远:假设有最后的审判,那么,在阿乙这里,审判者并不存在,只有深不可测的深渊中的笑和抽泣。
很多作家习惯在一个极高的水准上做所谓的滑行。但阿乙表示,他根本不想做一个重复的写作者。他“玩心很大,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对过去没有任何恋栈的地方。”你从他的短篇里就会发现他的多变。他说自己不是一个喜欢在一个地方留很久的人,除了家庭,在精神上是到处闲逛的那种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担纲起先锋,永远给读者崭新的阅读体验,不断地把读者从惯性阅读中叫醒。
所以,格非这样评论:阿乙的小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密度感,但同时,他成功地保持了行文的简净、流畅和自然。他在叙事上不断开拓新疆域的诸多尝试令人惊叹。北岛则更加一针见血:他对写作有着对生命同样的忠诚和热情,就这一点而言,大多数成名作家应该感到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