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育潮
又梦到家乡的马河了。
这段时间马河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梦中,似曾经历又记不起的梦境,总翻动着日益模糊的回忆。
来到南阳生活已二十年有余,这期间,很少回老家小住。童年嬉戏打闹的地方,随着岁月游走都让我与它们渐行渐远,留下的记忆片段也愈来愈少。然而,在仅存的模糊片段中,唯独对马河的记忆颇为清晰。
马河是村西边一条小河,它仅是唐河流域的一个支流,因为村里在建马河桥的时候,在桥下面修有闸门蓄水,就有了大河的感觉。记忆中的马河,两岸垂柳零星点缀、芦苇成片,渠沟相连。每到初春时分,柳树抽出嫩绿的枝芽,尖尖小芽探头探脑打量这个新奇的世界。当它向这个村庄报告春的到来,我仿佛感受到“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的春光乍泄。小小的垂柳,带来浓浓的春意,引发小小村庄村民们无限惜春之情。一切都欣欣然换了新妆。大地换上了五颜六色的服装,村民们脱去厚重的外套,换上适中的春装,甚至连他们走路的脚步也轻盈了起来。整个春天,原本沉睡的马河也因春意的叨扰而变得热闹起来了,活泼起来了。
“山老鸹,黑黝黝,我去外婆家住一秋,婆瞅见,怪喜欢,妗子瞅见瞪两眼。妗子妗子你别瞅,豌豆开花俺就走,豌豆白俺再来,一直住到砍花柴。从哪儿走,从山走,山上有石头,从河走,河里有泥鳅,大的逮不住,小的乱出溜。追到南塘里,碰见卖糖哩,啥糖,打糖,给俺来一口。粘着俺的牙,给俺倒口茶,粘着俺的嘴,给俺倒口水,卖糖哩,你走吧,俺娘出来没好话,高跟鞋带着牡丹花……”
这首来自家乡的民谣伴随我长大,也雕刻在永恒的记忆中。有人说:“故乡是回不去的远方。”也有人说:“家,经常地表现为这样一个二律背反——一个过去逃离的地方,一个现在想回的方向。”于是,我在逃离与归去的矛盾与挣扎中,终因梦境的萦绕回到那阔别已久的故乡。
马河几乎承载了我童年的所有记忆。夏季的时候,伙伴们总会相约游到马河中央四面环水的垂柳林小岛嬉戏,那个垂柳小岛每天总会传来我们的嬉戏声、打闹声。我原本害怕下水,但这样一来,我竟成了个游泳高手。中午时分,整个村庄都在沉睡,午休的人们打起呼噜,全然不顾外面小孩子们的肆意横行。大家总是不约而同在马河边见面,阳光照耀下的河水波光粼粼,小河犹如一条巨大的鲤鱼等待着我们与之共舞。这时,当你对着河面或是发呆,或是出神时,总会听到接二连三的“扑通扑通”声,小伙伴们下饺子般跳入水中,溅起的朵朵水花引发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小小的脑袋瓜里总会有各种奇怪的想法。有时我们比赛谁在水里呆的时间长;有时,我们比赛谁能看到水下的世界;有时,我们比赛谁先游到河中央的小岛上占山为王;有时,我们比赛谁先游到岸边就可以随便拿走一件衣服,看着别人光溜溜回家时手足无措的样子而哈哈大笑。我们会给岛上每一棵柳树起个名字,我们会在河里跟小鱼比赛游泳,我们会故意把谁家里的小鸭子带到河里,然后跟它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这便是夏天的马河,童年的马河哦,你总是萦绕在我的梦境,多少次回望,回望你那时可爱模样。
河水在河坝下游转角处形成一个潭,我们叫它“老婆潭”,我们曾在“老婆潭”里为没结婚的叔叔们跪拜求老婆。每逢夏季,潭里的蛙鸣能传出很远很远,但是家长不允许我们玩,更不允许下水,说里面“长虫”太多,下水“马鳖”还吸脚,吸到血管里就再也不会出来。当时的我们很相信家长的话,现在想来大概是水太深,家长怕玩水溺水,故意吓我们的。
“老婆潭”边是一片杉篙林,那是一种山上才有的树种,不知道为什么会大面积地栽种到平原地带。树林里很多鸟,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去保护小鸟,几乎只要有孩子的家里都有个鸟笼,里面喂养着我们从树林里逮来的小鸟。我还记得村里的堂哥逮一只小鸟,鸟太小,怕喂养不活,就把鸟笼挂在树上,鸟妈妈竟然真的每天来喂养,一直坚持了大概一年之久。
河边还有一个植物园,是村里光棍爷种植的。光棍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过年村里对联都是他写的,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村里红白喜事的致辞和悼词也都出自他手。园里面种满了各种花花草草,春夏秋冬都有花儿开放,姹紫嫣红的花儿总会引来很多村里女孩跑来观看。那黄昏的光线投入散落一角,院内悬挂的纸折的风铃在风中摆动,加上争艳的鲜花,光棍爷咋就没能打动姑娘的芳心呢?
汽车在通往乡村的水泥路上奔驰,离马河越来越近了。随着速度的加快,心跳的节奏也在逐渐加快,原来,“近乡情更怯”竟是这种感觉。
我开始缅想着在马河潺潺的溪水下,带着孩子追逐打闹,那该是怎样的惬意与幸福;我甚至缅想河边通往田埂或者树林的每条小路已显荒凉的景色,印记在我脑海的每个地方;我在缅想上学路上沿着河边背着书包,彼时河面清凉,水波不兴,可以嗅到花儿的香味,和从水面飘过来的潮味混为一气。
思绪犹如海中翻腾的浪花,风平浪静时,浪花消失。一旦让思绪回到旧时的轨迹时,这简直是太美妙了。
终于,回到了马河。与记忆略微不同的是,河岸少了以前的芦苇荡,多了零星点缀的小屋,那都是最近很流行的农家乐餐馆。河岸四周树林密布,很整齐,有人工栽种的痕迹,栽种的树林有小家碧玉的感觉,少了儿时河畔里的那种狂野。
我就住在河边的农家院里,农家院边还有一块儿葡萄地,不大,是我家的,现在已经荒芜了多年。葡萄园是我离开老家外出求学的时候,父亲从亲戚那里剪枝种植的,从此每次给我通话,父亲总会一如既往地告诉我葡萄的藤、葡萄的枝桠、葡萄的故事,还有与葡萄相关的村里人的故事。尤其记得儿时葡萄架下的种种趣事:或在葡萄还很青时便急不可待地偷偷摘下一颗放进嘴里,酸得满地找牙;或在夏季的夜晚躺在奶奶怀里,边享受着奶奶为我扇蒲扇带来的清凉,边听她讲那过去的故事;或在七夕时节,听信老人家的话在葡萄架下偷听牛郎织女的谈话,可却一次没听到。一个小小的葡萄架,却也装了这么多童年趣事。
而今,葡萄架犹如一个衰老的老人,全然没了当年的绰约风姿。十几年前,父亲也因病而离世,葡萄架也因为院墙倒塌而被压断。没有葡萄的院落,就像没有了父亲的家,空荡荡的,满是萧条和颓败,于是,從此便不愿回故乡的老家。
翌日一早,孩子们就悄悄地溜出小屋,沿河岸边农家乐去找停靠在农家乐小院边上的小船。看着他们奔跑的身影,我有点担心他们的安全,想喊回来,终究忍着了。然而此时我却出现奇妙的幻觉,幻觉中他们就是小时的我和弟弟,而我,成了我的父亲。这一感觉久久不散,我的所有的思想不是我自己在思想.而是我的父亲在思想。这种奇妙的感觉像极了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傻傻分不清楚,却也无需分清楚。
听着孩子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也索性起床拎著鱼竿去钓鱼。望着那条熟悉的小路,仿佛看到父亲的背影与村子重叠,路的两旁匆匆倒流的四季光景,其间流淌的深情,足以抚慰所有的心伤。
信步走在乡间的羊肠小路,一路芬芳,一路花香,蝴蝶在草丛翩翩起舞,水上涟漪荡漾,河底水草在清晰起伏的河床上成丛摇晃。河对面一个女人拿着一块棉油皂在洗被单子,好一幅村居图。儿时的衣服,也是妈妈在河边这样洗的。记不清,因妈妈一时疏忽冲走了多少件衣服。只记得,河水洗出来的衣服穿上格外舒服。看着看着,水便显得模糊起来,年份的界限也跟着模糊了,一切事物都如昨日一般,一无岁月的间隔。
我看到侧面不远处,河水延伸的沟渠边上,竟然有个废弃的乌蓬小船,这是我以前划过的那只吗?我呆呆望着,微微荡漾的水波拍击折断的船骨犹如讲述童年的故事。我记得小时候河里面只有一只小船,我曾经划过,那是让伙伴们最羡慕的事。划船的时候,我十分小心不让桨在船舷上碰撞出动静,唯恐打搅了河面的宁静和水中沉睡的美人鱼。
望着水面,盯着鱼钩,仿佛姜子牙等待周文王一样等待上钩的小鱼儿。当我钓到一条大鱼时,那份惊喜与震惊不亚于天上掉馅饼。小时候没有钓到过大鱼,大鱼都是在雨后闸门打开,下水逮的。闸门开后水很大,就跳在水里摸着逮。
中午,到农家乐去吃饭,农家乐的院内晾着干鱼,让我感到亲切。儿时的农村虽然穷,但是家家户户都挂干鱼。鱼是春节前挂上的,到了九月才取掉拿回屋里接着晾晒,没有贵客是不会吃掉的。农家乐餐馆炒的都是农家菜,和孩童时吃家里的饭感觉一样,但是味道不同了,多了油腻和浓浓的调味品的味道。
落日余晖照亮了河边,在静静的黄昏里,春风吹来了寒意。似乎有声音飘来,这声音在耳边像往昔的哀诉。是啊,老家还是那个老家,马河还是那个马河,我却不是那个我。马河和我一样,少了原生态的东西,处处有改造的痕迹。
我们在老家整整呆了一周,阳光照耀大地,永无止境,日复一日。每天早晨,孩子去河边嬉戏,中午时候我们则吃着柴鸡、馒头、红烧鱼,晚上就躺在儿时生活过的瓦房里,听着各种索索声音,睡意总是很快来临。孩子们在河边探索他们的好奇心,我在河边寻找我的童年,我们处在同样的频道,分辨不清我究竟是我,还是他们是我,还是我就是当年的父亲。
我的家乡啊!马河就铭刻在记忆的家乡画卷里,潺潺的溪水,神秘的芦苇荡,点缀的杨柳,飘浮着白云的蓝天,三三两两的孩童,放下书包去下水捉鱼,蜿蜒的小路尽头是带着炊烟飘渺的村落,画卷里面还有我对老家的深深眷恋。
马河,只是我们村边的一条河,却承载了我整个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