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碡的歌唱

2019-06-26 04:25包光潜
躬耕 2019年5期
关键词:碌碡老牛祖母

包光潜

秋空瓦蓝,繁星点缀。

月光下的稻床格外空旷。草叶间的蟋蟀和地下孔隙里的小青虫一起鸣唱,此起彼伏,由近及远,渐渐消弭在阒寂的原野,而远处淡淡的成熟的稻香也随着晚风轻轻地飘过来。

我听见祖母站在村口不停地呼唤我的乳名,可我就是佯装没听见,闭着眼睛斜倚在稻床边沿的碌碡上,想象祖母焦虑的声音被山村的夜晚撕成条状的碎片,在空中纷纷扬扬,仿佛即将熄灭的烟花一般寂寥。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的脾气越发恶劣,动不动吆三喝四,歇斯底里;动不动为点小事大打出手,沒轻没重。这一次,我洗碗时不慎打碎了一只蓝边儿瓷碗,因惧怕母亲的痛打而不敢回家。每次被母亲毒打后,我都怯生生地躲在老屋后檐的阴沟里,痛哭流涕,然后在虫鸣的伴奏下渐渐地迷糊过去……总是祖母将我抱回家,或者推醒我,搂在怀里。这一回,我出走村庄,就是不让祖母找到我。即便有祖母的呵护,我也免不了被母亲痛打一顿。

我索性跑到一里开外的生产队稻床上,重温往日的游戏——用青草茎伸进土质稻床的孔隙里,钓贪食的小青虫。这种游戏我坚持了好多年,直到我上高中后才远离了秋天的稻床。

天色渐黑,暮霭重重,仿佛纱帐一直垂落下来。村庄里零星地亮起了煤油灯,闪闪烁烁,飘忽不定。我感觉到有一股股寒气咄咄逼人,而远处的山影越发浓郁,不时传来孤鸟寡鸣,凄厉哀婉,如刀似地割着我的胆怯。我朝草垛走去,拽了两把金黄的稻草,一把铺在地下,一把铺在碌碡的石棱上。我斜靠碌碡,仰望蔚蓝的星空,偶尔有云朵飘移,仿佛月亮或星星行走,好比我在田埂上奔跑,月亮紧随身后一样。于是,我的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忘记了远处还有看不见的青山和近处田鼠的窜动,偶有秋蛙鸣叫几声,少了夏日的聒噪,反而多了几分浪漫——当然,我是不知道浪漫为何物的,只觉得少了吵闹的蛙鸣,田野更安静,天空更广阔。而最真切的声音,却来自我的身边——显然不是孔隙里的小青虫,它的声音尖锐,少有乐感,好像猛然遭到什么铁器的击打而猝然发出的呐喊。此时的声音非常好听,婉转,嘹亮,像秋天的天空一样辽阔、干净、明朗,和灶房里的灶蚂蟋的叫声有点相近,却又不似灶蚂蟋太浓的烟火味。我只知道它们之间是有区别的,到底区别在哪儿,却说不清楚。此时,我回忆它们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想到两种物件,一个是家家户户都有的瓦罐,一个是不染尘埃的青瓷。我想它们发出声音的区别大约如此。

我陶醉于碌碡的歌唱,忘却了祖母越来越焦虑的叫喊。其实,秋收后稻床边的碌碡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既寂静,又热闹。寂静大约在白天,偌大的稻床,空空荡荡,除了鸟雀的叨扰,少有人迹,碌碡自然是安宁的;晚上却是虫鸣的世界,唱主角的应该是野外生长的蟋蟀,它们摩擦翅膀发出的声响,真的是许多游子怀念的至美的乡音。

我已然感觉到碌碡旁边,包括我身体下面,至少有五只蟋蟀,它们或齐鸣或二重唱。大合唱时,总有一只雄性蟋蟀(这是猜测——我总是以男性主宰世界的思维方式来猜测——恳请女士们原谅)挑起夜帘,发出浑厚的领唱声,一声起,众声和之。每每及此,我绝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弄出一丁点异常响动而惊扰了它们。除了蟋蟀以外,显然还有一种我不清楚的虫鸣,它们在碌碡附近的草尖上跳跃,跳一下,叫一声;叫一声,又停顿一会儿。一般连跳三下,叫三声,就没了音讯。下次再来时,明显感觉换了主角儿。虽然它们音质相仿,音调却不尽相同。这种区别也只能在岑寂的秋夜才能分辨出来。至于碌碡下面的拉拉蛄(学名蝼蛄),也是鸣叫的。后来才明白“蝼蛄叫,大雨到”的道理。果然,第二天下了大雨。当然,更多的人认为那声音是蚯蚓发出的。难怪有人说:“蝼蛄叫断肠,曲蟮得歌名。”这曲蟮便是蚯蚓的俗名。

大约是因为我动弹了一下,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它们一下子全部停止了歌唱,碌碡旁边一片寂静。这寂静缓缓地向四周扩散,整个原野顿时阒寂无声。一颗流星横贯天际,自东向西,转瞬即逝。

我们生产队叫其林小队,由麒麟畈、瓦窑和大屋三个自然村组成。其林小队只有一个稻床,在田野中间,偏于瓦窑,西边隔着断河。记忆中,稻床的东边搁着四个碌碡。老家人不叫它们碌碡,而叫石磙儿,一头粗,一头细,竖起来呈圆台形,一米多长,粗端直径约为半米,上面刻有九道均匀的棱脊。棱脊越均匀,越光滑,碾压谷物时越不易伤害谷粒。这些不是小孩子们思谋的,而我喜欢碌碡棱脊上夹杂的石英砂,长期滚动与磨砺,早已失去了表面的粗粝。它们在阳光或月光的照耀下,漫射出柔和的光芒,甚或听见光线弹奏的声响,若有若无,入心入肺的那种。

春天的碌碡总是酣睡的。它的旁边,土性十足,地气盈然上升,令青草疯长,高低参差。碌碡渐渐地掩映其中,风吹草低,若隐若现,恍若健硕的村妇,袒露胸脯,陶醉地奶着孩子。偶尔有麻雀飞来,寻寻觅觅之后,便停憩在碌碡上,如果心情好的话,它们甚至在草丛里打成一片,叽叽喳喳的,或疾或缓,也不排除它们之间的自由恋爱,或已婚者秀秀恩爱。有时也有可能出现乌梢蛇或水蛇——水蛇是从稻床边的水稻田里上岸的,以为遇到危险,虎视眈眈地吐着红信子,似乎在发出警告:如果再往前一步,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其实,它是无毒蛇,长着一副美人像。乌梢蛇没有水蛇好看,却是水蛇的好几倍长,长得很男性化,譬如吾家先祖黑脸包公,看似怵人不已,却也有柔弱心肠。它的毒性也不大,对人类几乎没有什么伤害的记录。不管是水蛇还是乌梢蛇,都擅长捕捉青蛙,将其裹入体内,使其慢慢地窒息而亡。我就曾经在碌碡旁看到乌梢蛇将一只肥硕的青蛙逮捕,然后将其吞食。整个过程要持续好几分钟时间,青蛙不断地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嘶鸣声,其声之哀,如刀削人之心尖。我为自己胆大而感到后怕。老家人常说:“水蛇咬个包,一路走来一路消。”尽管它们无毒或小毒,但蛇毕竟是蛇,总是令人恐惧的,何况是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因此,小孩子们与碌碡玩耍,大多在秋冬季节,草枯石现之际。

秋夜的碌碡是安详的,而白天却成了孩子们的玩具。一到中午或傍晚放学的时候,孩子们会不约而同地来到稻床。稻床既是练兵习武之地,也是撒野打架的场所。

因为稻床介于麒麟畈与瓦窑两个自然村落之间,距大屋自然村远一点,所以到稻床上玩耍的孩子们基本上都是麒麟畈和瓦窑的。不过,我极少参与他们的打斗。我的祖母和母亲不允许我在外面“轻拳惹重拳”——你不惹人家,人家会打你吗?当我在外面受到别人的欺凌,非但不能得到家人的呵护与偏袒,反而遭到祖母和母亲的呵斥。所以,我到稻床上玩耍,主要是做一些游戏,譬如将碌碡当马骑,驾——驾——驾——,不停地用鞭子抽打,整个身子在碌碡上颠簸起伏,确有那么一点“骑”与“驾”的味儿。有一次,我正在享受驾与骑的时候,突然遭到别人的推搡,将我从碌碡上掀了个人仰“马”不翻。那一刻,我从地上爬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捍卫一个男人的尊严。在乡村,这种男人的意识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刻骨铭心的。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一拳过去,他顿时鼻孔冒血,哇哇不止,号啕不歇。我很不以为然地乜斜着他——长大了,肯定不是个男人!

这一拳虽然解了我的心头之恨,却并不威风,反而打出了麻烦。母亲一边痛打我,一边抱着我哭泣。

吃一堑,长一智。我学乖了。从此性情陡然变得沉郁,内心越发孤独,言语越发寡陋。但我仍然还到稻床上玩耍,尤其是趁没有人的时候,我会悄悄地来到碌碡边,玩做菜烧饭的游戏。我在仓库外面找来一块被生产队废弃的木板,摆放在碌碡旁边,并用一块青砖将它支撑起来,算是案板,或相当于餐桌。将事先剜来的野菜,诸如蒲公英、紫云英、香蒿、猫耳朵等,放在碌碡的石棱槽里,用石头碾压、捣烂,再用碎瓦片当碗碟,盛着一碗碗一碟碟的,摆到案子上。偶尔也有两个同龄的女孩子,和我一起玩耍。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温馨的时刻。

这个过程,我是专心致志的,心无旁骛的。周围发生的一切,我似乎都不知道。后来,我努力地回忆当时的情景。唯一还有印痕的,要算“扫地风”刮在碌碡与地面的缝隙时,发出的那种尖叫的声响。它有点像我时常吹奏竹孔的声音,但没有吹竹孔声音那么清脆,而是浑浊的,刺耳的,甚至有时候令人毛骨悚然。当“扫地风”过后,鼓荡在碌碡下面的声音,就好听多了。虽不悦耳,却也中听,有点像埙吹出来的声音,单调是单调了一点,却有节律。

后来,一起“扫地风”,一有空儿,我就匆匆地赶到稻床,听碌碡的歌唱。

春天的长度,决定了夏天的厚度。

春天若是漫长,夏天一定短促而溽热难当,秋天也来得快。这一年春天,雨水特别多,屋檐沟里好像从来就不曾干过。目之所及的低处的石头上,都是苔藓密布,像绿醭儿一般。踩踏其上,极易滑落而跌倒。而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瓦楞草了。往年,它们只是在雨季摇曳一下身姿,忽而就不见了。可现在不一样,它们从春天一直活到夏日,甚至到秋天仍然窈窕地闪现出绿意。即便连续晴上几天,那屋檐沟里的水分也足以蒸发一些时日的。

这样的雨水天气,麦子的成熟期大大地延长了,少说也在一个星期以上。因此到了枇杷黄时麦子熟时,既要收割小麦,又要抢插中稻,那日子真忙得让人鞋底不沾灰尘的。正所谓“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人忙,牛也忙,碌碡就更忙了。生产队的耕牛本来就有限,除了几头老牛和牛犊,年富力强的也就四五头而已。时间紧迫,季节催人。队长的调度与安排最为重要,要不然一误就是一季,一季就是一年——多少张嘴,在张着要吃粮食啊。

几乎所有的人都调动起来了,收割的收割,耕田的耕田,插秧的插秧,滚碌碡的滚碌碡……即便老人和小孩子也忙碌起来,帮助大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耕田的事儿,当然就要依靠那四五头青壮年的牛了。几头老牛不再下田,得到稻床上驾碌碡,打小麦。

生产队的碌碡一般采用九华山花岗岩雕琢而成。这种花岗岩在皖南极其普遍,随处可见,譬如古徽道上的拾级即是。黄山花山谜窟里采取的石头,也是这种花岗岩。取材方便,价格便宜。它的缺点是表面粗粝,并且在时间的长河里,容易风化出褐色的砂砾。石质一旦蓬松,便掉颗粒儿于麦子或稻谷中,碜牙儿,磕齿儿。也有经济条件好的生产队,采购温润耐磨的青石雕琢碌碡,譬如邻近的杨村畈。其林小队常用的碌碡有两种,一种是鼓形,一种是圆台形。印象中鼓形碌碡只有一尊,剩下的三四尊都是圆台形的。圆台形的比较长一点,一般在1.5米左右;石鼓形的比较短促,大约1米。不管是哪一种,有两点是相同的。一是刻有8至10道石棱,棱数越多,碾压的效果就越好;二是两端圆心处均凿有一圆孔,用来安装配套的木框的。

鼓形碌碡在人力或畜力的带动下,可以直线滚动,但不好转弯,轧麦也不是很均匀,所以用的比较少。圆台形碌碡因一头粗一头细,可以像时针一样转动,即原地打旋儿,路线确定,轨迹清晰,碾压也是十分均匀的。

碾轧麦秸的过程,总是伴随着“吱吱——呀呀”“吱呀——吱呀”的声音。声音是嘈杂的,有低音,也有高音。一是木框转轴摩擦碌碡的声音,二是碌碡碾压小麦的声响,三是老牛踩踏的声响,四是老牛反刍草料的咀嚼声。这些声响机械地混合在一起,算不上美妙,却是许多人都喜欢听的。我曾经听到一位老汉说:“要不是这吱吱呀呀的声音,我早就睡着了。”而对于年幼少知的我来讲,这声音也是碌碡放声歌唱出来的——有什么不好听的呢?

老家人对碌碡是崇拜的,绝不允许亵玩。有一次,我在碌碡旁边解小便,竟然遭到母亲的毒打与喝斥。不仅如此,女子也不得坐在碌碡上,或踩踏。男人似乎例外。

拉碌碡,轧麦子,最劳累的要算老牛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那也只是“志在”而已,真的跑起来,哪有年富力强的厉害。歇息的老牛,往往系在碌碡上,然后主人解下“笼嘴”(一般用竹篾编织的),让它吃一些草料。这种情景,宋代诗人范成大在《四时田园杂兴》中有过描述:“骑吹东来里巷喧,行春车马闹如烟。系牛莫礙门前路,移系门西碌碡边。”一旦轧麦碾秸时,那是要绝对套上“笼嘴”的,以免老牛贪嘴,糟蹋了麦子。有时候,为了抢时间,拉碌碡,碾麦子,往往就是一个通宵。人疲牛乏,确也迫不得已。因为季节不等人。出于好奇,我曾跟在继父后面赶过碌碡的,知道老牛的辛苦。如果遇到心肠狠的主儿,不知要吃多少鞭子的抽打。我真为牛而愤愤不平。

不幸的事发生了。在某个五月之夜,一头老牛轰然倒下,脊梁骨撞在花岗岩的碌碡上,再也没有爬起来。少了老牛,碌碡却不能停下来。于是,队长命令几个强壮的劳力替代老牛,利用人力拉动碌碡。稻床上立即充满了朝气,一声声粗犷的劳动号子此起彼伏,覆盖了所有“吱吱——呀呀”。月光下,我躺在麦秸堆上,闻着淡淡的麦香,从劳动号子里竭力分辨碌碡的声响——我发现自己是那么地喜欢碌碡,喜欢碌碡的歌唱。

这个忧伤的夏日夜晚,人们忘却了一蹶不起的老牛,只有月光静静地舔着它流血的伤口。倘若老牛也有心灵的话,它会不会怨怼人类的薄情寡义呢?

碌碡终归是寂静的。一年四季也就忙碌这么几天。忙完了,它们就躺在稻床的边沿,栉风沐雨,披星戴月,静静地等待来年火热的夏天。

碌碡从来都不寂寞的。除了麦收时节,剩下的光景,它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派上用场了,但鸟雀还记得它石棱里残留的麦粒和草屑,小孩子们还是跑到它的跟前做游戏,即便是那些劳力偶尔也想到它的存在。譬如有一回,几个无聊至极的年轻人,面对碌碡,突然生出打赌的愿望。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你要是能够将石磙扛到肩上,我就输给你一碗红烧肉。”结果,那个年轻人,二话没说,一鼓作气将碌碡搬了起来,一运气,二聚力,便将它扛到了肩上。这是我小时候看到过的最壮观的场景,至今不忘。至于红烧肉有没有兑现,我就不甚清楚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也渐入老境。碌碡早已退出了乡村的历史舞台。我偶尔返乡,路过早已面貌全非的稻床时,总会侧目而视,耳畔仿佛响起碌碡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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