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墨
唐宋以来,江南诸省凭借长江、运河、太湖交织而成的水路交通网络,成为一个巨大的内陆商业区,南京、苏州、扬州、杭州的城市化程度远远高于其他地区,甚至成为全国范围内极其重要的商业与文化枢纽。自17世纪以来,它们的地位是有增无减。
在20世纪之前,江南水乡河网密布,大到城市与城市之间,小到家与家之间,水上的交通网络几乎是四通八达;水上的交通费用,也远远低于陆上的费用。因而商人、文人的活动范围,如果以水路为主干线交通,则主要涉及浙江、江苏、安徽、山东、北京等地。比如以杭州为中心,北上的线路是:沿京杭大运河,从杭州出发,到嘉兴、苏州、镇江、南京、扬州、淮安、济宁,直至北京;西向的路线是:沿钱塘江逆流而上,经建德、淳安,到达徽州,再辐射到黄山、九华山、齐云山等地;向东的路线是:过钱塘江,浙东的运河始于西兴闸,沿途为萧山、绍兴、上虞、余姚、鄞州区而达宁波;中途如果自上虞折向南方,沿曹娥江而上,可达嵊州市和新昌,换陆路至天台,又可顺椒江支流前往临海、黄岩、台州一带—如此发达的水上交通网络,为人与人、货与货的交流,提供了其他地区难以比拟的动力。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地区也是中国知识界的核心地区,高度发达的书院、藏书楼、出版、艺术家、艺术赞助商云集于此,江苏和浙江的进士录取率分别居于全国的第一和第二位。即使是那些隐居不仕的诗人和艺术家,也为江南文化增添了无限的光彩。
丁敬(1692—1765),字敬身,别号甚多,有钝丁、砚林、砚叟、龙泓山人等,浙江钱塘人。一生未仕。清廷曾以博学鸿词荐,不应试。他的著作有《武林金石录》《砚林诗集》《砚林印谱》等。
丁敬 家有诗书之声 2.6cm×2.6cm×5.8cm 故宫博物院藏边款:钝丁仿汉人印法,浑刀如雪鱼,仍不落明人蹊径,识者知予用心之苦也。丁敬作。
丁敬 杉屋 2cm×2cm×6.5cm 故宫博物院藏边款:杉说文作檆,尔雅作煔。故徐熙省以杉为俗字。徐公谨守说文固是,然檆谐声,杉则象形又谐声者。象形最古,篆尤宜。徐目为俗字,殆未深玩字形之失耳。郑夹漈尔雅注中用杉字,所见卓矣,盖夹漈深于六书者也。杜诗亦用杉字,敬叟志。余作此朱白两印颇得意,而惜是易刻之石甚矣,昌化石之惑人已。
丁敬早年受学者、藏书家吴焯(1674—1733)的影响,酷爱金石文字,常常探寻西湖群山、寺庙、塔幢、碑铭等石刻上的铭文,亲临摹拓,且不惜重金收购铜石器铭和印谱珍本,精心研习,有“于书无所不窥,嗜古耽奇,尤究心金石碑版”之谓,有“博古好学”之名。他还擅长诗文,有“诗国”之称,造语奇崛,工于长篇。他与另外一个杭州人金农友善,常相唱和。金农的部分书画用印,就出自丁敬之手。黄易(1744—1802)曾云:“冬心先生名印,乃龙泓、巢林、西堂诸前辈手制,无一印不佳。”这里所说的“巢林”是汪士慎,“西堂”为高翔。又云:“砚林翁为冬心先生作印,无一方不致佳。”今丁敬印谱中可见的第二方纪年作品即刻于乾隆九年(1744)的“古杭沈心”,是为好友沈心所作。沈心(约1697—?),初名廷机,字房仲,号松阜,查慎行诗弟子,杭州人,“能篆刻图绘”。他曾作《龙泓洞图》及《龙泓憩馆图》赠丁敬。是年,丁敬50岁。而另几方印作“明中之印”“大恒”“西湖禅和”“明中大恒”,是为诗画僧明中所作。释明中(1711—1768),住持净慈寺,工诗,能书画篆刻,曾作《龙泓小集图》赠丁敬。仅此数例,可见他交往的人群以及他所作印章,皆为有学有识之人。其中像全祖望、杭世骏、厉鹗等人,还是清代文化史上的中坚人物。
丁敬还是当时著名的藏书家和文物学家,著有《武林金石录》一书。在与金石碑版铭文及集古谱录的接触中,能以篆刻的形式展示其才艺,在其篆刻艺术创作中直接取法、借鉴了《啸堂集古录》等谱录中的文字。乾隆十年(1745),丁敬在西湖东皋吟社与汪启淑相识。汪启淑是安徽歙县人,在嘉兴、松江、苏州、北京等处都有宅第,但他经常居于杭州,家有开万楼,收藏珍本书籍,藏书为江南之冠。1772年至1773年之间,朝廷开《四库全书》馆,号召天下藏书家进呈所藏珍本图书,汪启淑提供了500种以上的书籍—除汪启淑之外,江南藏书家只有鲍廷博、马曰琯、范懋柱拿得出500种以上的珍贵藏书—为此,他还得到了乾隆皇帝的亲题诗二首。他家另有飞鸿堂,专门用来收藏古代印章,大概有近万方,自号“印癖先生”,可见他对篆刻的嗜好。1789年,汪启淑将他知道的篆刻家的传记收集在一起,出版了《飞鸿堂印人传》八卷,是研究中国文人篆刻史的重要文献。
此时,汪启淑已经着手辑刻《飞鸿堂印谱》,除了邀请金农加入以外,他还邀请丁敬一同参与《飞鸿堂印谱》的编订。〔1〕丁敬还为汪启淑刻了许多印章,汪启淑也毫不掩饰他对丁敬的篆刻艺术的敬仰:
古拗峭折,直追秦汉,于主臣、啸民外另树一帜。钝丁力挽颓风,印灯续焰,实有功也。
眼界开阔的汪启淑对丁敬有如此评价,且给予“力挽颓风”之誉,可谓赞誉有加。
丁敬擅长以切刀法刻印,苍劲质朴,独树一帜,别具风格,世称“浙派”鼻祖,又与蒋仁、黄易、奚冈等并称为“西泠八家”。他的印谱,曾经风行于海内,艺林奉为圭臬。
丁敬的朋友沈心大概在乾隆八年(1743)首唱《论印绝句十二首》,丁敬和厉鹗均有赓和之作。随后,吴骞、陈鳣、查歧昌、蒋元龙等18人也都加入了唱和之中。1792年,吴骞将它们辑为《论印绝句》一卷刊行于世。这一年,丁敬49岁。他在《论印绝句十二首》第十一首中说:
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
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
诗注评云:“吾竹房议论不足守”。从此诗及诗注可知,丁敬主张篆刻艺术的独创性,吾丘衍主张取法汉印,并形成了一股以是否接近汉印为衡量标准的美学观,然而,在丁敬这里,仅仅取法于汉印,反倒成了一种“墨守”即抱残守缺的心态。对他而言,六朝、唐、宋都有好的作品出现,虽然汉印的确为一时之高峰。
我们可能对丁敬篆刻中的短刀碎切法在乍一接触之际,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这却是丁敬的一个了不起的贡献─因为如果我们看到了例如在林皋等人篆刻中的那种光洁流美,就会知道丁敬正是反其道而用之的。他的学生奚冈对此有深刻的认识:
近世论印,动辄秦、汉,而不知秦、汉印刻,浑朴严整之外,特用强屈传神。今俗工咸趋腐媚一派,以为仿古,可笑!
印至宋、元,日趋妍巧。风斯下矣。汉印无不朴媚,气浑神和,今人实不能学也。近代丁龙泓……稍振古法,一洗妍巧之习。
印刻一道,近代惟称丁丈钝丁先生独绝,其古劲茂美处,虽文、何不能及也。盖先生精于篆隶,益以书卷,故其作辄与古人合焉。〔2〕
所以丁敬一出,以平正浑厚对抗浮滑纤巧,以“古雅”对抗“妍媚”。如果看看丁敬的作品就会发现,他的篆刻在当时是一种颇为大胆的创造,因为他可以在被何震及其流派所笼罩的印坛上,一洗矫揉妩媚之习,把汉印的古雅的美学风范纳入自己的审美意识及其精神中,并将它渗透到印章中来,因而他所取得的成就是卓著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曾经发轫于16世纪的文、何印风,成为中国印坛的主流,积久自然成弊。而打破这种单一的格局,就意味着对过去进行反叛。丁敬正是这样宣称的:
近来作印,工细如林鹤田,秀媚如顾少臣,皆不免明人习气,余不为也!
所谓不入“明人习气”,是何等痛快而豪迈的气魄!
丁敬开创浙派,主要有两个方面的突破,一是选择入印之篆书风格,二是刀法上的变革。
丁敬尊文人印、用切刀,无形中必然地导向他在用篆方面向汉摹印篆的回归。他在一首诗中说:
《说文》汉印自分驰,嵬琐纷纶衔所知。
解得汉人成印处,当知吾语了无私。
奚冈 张尗未 1.6cm×1.6cm×3.5cm 故宫博物院藏边款:尗未老伯训正,蒙泉侄奚冈。
陈鸿寿 冯氏孟举、振孙私印1.6cm×1.6cm×2.7cm 故宫博物院藏边款:曼生为春谷作名印。
赵之琛 乡里高门3.2cm×2.3cm×6.7cm 故宫博物院藏边款:次闲篆于补罗迦室。
在这首诗中,他明确地区分了“书法之篆”与“篆刻之篆”的不同─而这在极为重视以《说文解字》为基础的文字学的社会氛围中,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这也标明,篆刻已经不仅是被文人当成一种学问性的东西来爱玩,而且开始当作一项严肃的艺术事业来对待了。尽管后人不时指斥丁氏印章中的造字现象,但其艺术性却是无法抹杀的。
如果说,从明人开始的文人印章,还是遵循赵子昂与吾丘衍的老路,在用篆、识篆方面,在继承印章艺术的正统性方面而努力的话,那么,从丁敬开始,则是开始在印章艺术本身范围内进行开拓了。这以丁敬对刻印刀法的创造性运用为标志。在浙派印章中,占关键地位的就是刀法的运用─它几乎是浙派印章的灵魂,有了它,就有了从观念到形式的落实,就有了篆刻艺术线条、结构、章法、神韵的追求─而这一切最终的落实,皆存在于刀法的运用之上。
《西泠八家印选·丁敬》内页(选四)
他在“金石契”的印款上说:“秦印之结构端严,汉印之朴实浑厚,后人不能拓摹也。”从这段话中可见,他对秦、汉的继承并不是像明人那样仅从形式上来模仿它们,而是进行一种创造性的转换。这种创造性的转换,明显地表现在,他将明人篆刻流派意识转化为一种“审美表现论”。他的这部分思想对于印章文化来说,是非常宝贵的组成部分。我们且看:
“古人托兴书画,实三不朽之余支别派也。要在人品高、师法古,则气韵自生矣。”(“曙峰书画”款)
“吾杭昌化石厥品下下,粗而易刻,本易得印中神韵……”(“庄凤翥印”款)
“秦印奇古,汉印尔雅,后人不能作,由其神韵流闲,不可捉摸也。”(“王德溥印”款)
“印记典籍书画刻章,必欲古雅富丽方称。今之极工,如优伶典忏耳,乌可。”(“包氏梅垞吟屋藏书记”款)
“李□四兄精于篆,最爱余篆,比之何雪渔、丁秋平。余谓古人铁笔之妙,如今人之写字然,卷舒如意,俗其姿态横生也;结构严密,欲其章法如一也;铁笔亦然,以古为干、以法为根、以心为造、以理为程。疏而通之,如矩泄规连,动合自然也;固而存之,如银钩铁画,不可思议也。参之笔力,以得古人之雄健;按之章法,以得古人之趣味……”(“求是斋”款)
这种美学上的追求,在中国文艺史上,不正是审美的最佳表现吗?
丁敬即使以《说文》篆入印,但也在刀法上取涩势,以抵消其流动感。例如在他的作品中的元朱文一路的“同书”“石畲老农印”等,就是如此。
他以自己的天才与创造,对以文彭、何震为代表的晚明篆刻提出了挑战,却回到了文彭、何震之前,并终于能够开创新局面。
丁敬29岁时,有《题沈启南冷泉亭图》一诗,收入《砚林诗集》卷一;同一卷中,还有《汪水莲拓赠宋石刻刘商观弈图拓本同次卷尾沈石田韵奉酬》一首,表明他在早年的鉴藏活动中注意到了沈周等人的用印,并在创作中加以追摹和借鉴。试比较丁敬留有第一方纪年的作品“玉几翁”(庚申,1740?)和沈周的“白石翁”,在章法、字法和刀法选用方面,丁敬对沈氏用印所做的借鉴。这一影响甚至持续到了丁敬中晚年的篆刻创作中,比如丁敬刻于1759年的“苇田”一印与沈周的“石田”一印,斑斑可鉴。
与文彭相较,丁敬晚出120余年,文彭尤其是何震以后由吴门和徽派兴起的仿汉热潮已过去一个多世纪,丁敬不为文彭、何震所障,将直接取法的目光投向明中前期的文人书画家印作,可谓慧眼独具。如“石畲老农印”一印款云:
王文成公有“阳明山人”朱文长印,奇逸古雅,定出胜流。今仿其式奉玉笥尊丈老先生清鉴,又奉赠五言律诗一首,附刻印石,以求教定……〔3〕
由此可以推断,丁敬不是因无法看到当时已经编纂出来的大量秦汉印谱以及实物,而是他的文人气质更容易在后世的文人书画家那里—尤其是江浙一带的文人书画家的印作中找到共鸣。明初吴门文人书画家印作对丁敬篆刻创作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他的晚年。如刻于乾隆甲申年的连珠印“‘汪’、‘宪’”款云:
扇头笺尾印之雅,便莫连珠,若文衡山自能刻印,年及百岁,笺扇只此,亦可见其行已有矩处也。甲申夏,钝丁叟。
乾隆甲申(1764)这一年,丁敬已经70岁了,他并不讳言他从文徵明那里得到的启示。我们现在仍然可以从文徵明扇面《松荫山居图》中查找到文氏的“扇头笺尾” 所用的连珠印“徵”“明”,两相比较,丁敬在形式上对文氏用印的取法和借鉴,昭然若揭。
如“图书”一印款云:
董文敏有此印,求左图右书也,仿之,钝丁。
以上诸例表明,比起古代来,丁敬对近现代更感兴趣。他甚至回应了米芾的风格:
余昔藏米元章真迹六十字,后用朱文“米姓翰墨”印,盖公自刻者,今仿佛之。
剔除他临仿秦汉印的元素,宋明以来的文人印,也许更令丁敬激动。
值得注意的是,丁敬首开在印款上纪事论印,即使在刻法上,也有全新的突破。陈秋堂在“希濂之印”的款上说:“制印署款,昉于文、何,然如书丹勒碑。至丁砚林先生,则不书而刻,结体古茂。闻其法斜握其刀,使石旋转,以就锋所向。”这种以单刀刻款的方法,虽然并不是丁敬所独创,然而自丁敬以后,成为印人所采用的通用方法,亦值得大书一笔。
切刀法最早是由朱简开始使用,他试图以切刀来追求出现在赵宧光笔下“草篆”的飞白效果,切刀会流露出一种斑驳而古朴的气息,短刀碎切,削减了冲刀的过分流畅。因而,浙派印人,都以切刀见长。
[清]丁敬 隶书五律诗轴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释文:远塔见亭亭,晴光满北坰。茅檐缘竹翠,桑路映人青。古(树)社团神树,平桥带野汀。归来还淡荡,一叶纵蜻蜓。首夏北郭同包梅垞、何春渚、陈曙峰分韵。龙泓外史丁敬身录稿。钤印:丁敬之印(白)
1750年,丁敬为大恒和尚刻了“西湖三竺万壑千岩”一印,这堪称是他的白文印的代表作。印共8字,分三行刻,前两行三字,后一行二字,最妙者为中间的“万”字,乃采取佛教的“卐”字置于印中,为全印增加了生动的节奏感。印款曰:“此印予置佛胸卐字于中,而括吾友主席之方于八字中,盖寓佛寿无量千万云乎哉!”构思奇特,为前人所未有。
他在71岁时刻的朱文“豆花村里草虫啼”印,边款明确说:“以石章仿汉人刻铜法。”在篆法上,每一转笔都采取了方折的方式,在用刀上则采用了短刀涩进的方式,每个字转折的内角上都留下明显的刀痕—黄易、陈鸿寿、赵之琛等人在这一路上继续前行,不断完善。
将《说文》篆和汉印篆分开,将秦汉印和宋明以来的文人印分开,这个意义是双重的:一方面,丁敬更深入地从文人印中汲取一切能增强表现力的内容,并持续地赋予其新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开拓了印章的视野,在印章的形式与风格中找到了新颖的形式与富有教养的知识阶层的趣味的契合点。所以,丁敬一出,他的篆刻风格与印学思想,立刻得到了后人的响应,以致有“浙派”之称,并蔚为大宗。
罗榘在为丁辅之(1879—1949)所编的《西泠八家印选》的前言中这样写道:
丁龙泓出,集秦、汉之精华,变文、何之蹊径,雄健高古,上掩古人。其后蒋山堂以古秀胜,奚铁生以淡雅胜,黄小松以遒劲胜,均以龙泓为师资之导,即世所称武林四大家也……馀若秋堂以工致为宗,曼生以雄健自喜,次闲继出,虽为秋堂入室弟子,而转益多师,于里中四家,无不模仿,即无一不绝肖。晚年神与古化,锋锷所至,无不如志,为四家后一大家;叔盖以忠义之气,寄之于拏。其刻石也,苍浑雄灏,如其为人,与次闲可称二劲。后人合之秋堂、曼生,为武林八家。
浙派的开创者丁敬,加上蒋仁、奚冈、和黄易,史称“武林四大家”,又称“西泠四家”。后来,陈豫钟、陈鸿寿、赵之琛和钱松,被称为“西泠后四家”,前后相加,共称“西泠八家”。“西泠八家”前后相延100多年,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六朝。这一百年中,浙派篆刻人物当然不止八家,而是人才辈出,极为兴旺。像张燕昌、胡震、屠倬等人虽然没有西泠某家之目,然而在篆刻艺术上,也取得了极高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