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印章的酬赠与交易考论

2019-06-26 06:42刘勇
中国书画 2019年6期
关键词:印章篆刻友人

◇ 刘勇

清人高阜在为周亮工(1612—1672)所辑《赖古堂印谱》作序时指出:“印章之始,以纪职官,信近远,次乃渐及名氏,其后遂有摹勒别号,镌志堂庵,间取一二名言俊句,可以见志适情者,登之金石,缀之永言纪事之首末。”〔1〕点明了印章实用与艺术性的发展关系。印章最初多为记名所用以及身份象征,而后有姓名印、斋号印、词句印等闲章,为书画家钤印与鉴藏之用。明代由于寿山、青田等印材的新出,文人多好篆刻,而印谱的刊行,使印学更借此得以传播发展。正是“明代以文(文彭)、何(何震)为代表的印人们巨大的篆刻成就,成为印章艺术的标杆,振发了文人篆刻之风大盛。晚明艺术经济的繁荣和鉴藏意识的新变,大大促进了社会对于印章的需求”〔2〕。在晚明无论是文人为钤印书画,还是鉴赏清玩,皆可体现其艺术品位。

一、好古博雅:作为文房清玩的印章

晚明士人爱好“清玩”,好古博雅,遍考书画法帖,钟鼎古玩,文房器具。董其昌《骨董十三说》一文中记载:

骨董有金、玉二品为一类,书画墨迹、石印、镌刻三品为一类,窑器、漆器二品为一类,琴、剑、镜、砚四品为一类。四类十一品,一一考验证据,具载册籍。〔3〕

“镌刻”应包括篆刻(印章)。董氏乐于鉴赏、考证一道,并将印章归类于“骨董”。文震亨有云:“古鏒金、镀金、细错金银、商金、青绿、金玉、玛瑙等印,篆刻精古,钮式奇巧者,皆当多蓄,以供赏鉴。”〔4〕汪关收藏印章二百余方,顾从德则多达一千七百余方,可见时人对于印章的喜好。周亮工雅好图章,展玩不释,搜罗购求,不遗余力。曾得“掌分化之官”之印,敬藏于笥中,何延年见而为其作诗云:

周公祈梦吕公祠,梦中恍惚游天地。旁有大屋如官署,绯衣吏捐登堦墀。峨峨高堂设一几,几上图书何累累。或金或石或犀玉,汉篆秦籀灿若绮。摩挲光怪意方快,门外传来海忠介。刺书名字大如拳,回首图章失所在。……有客远寄书札至,赠以一方小印记。非金非石非犀玉,不范不陶自成器。五字配就良可观,乃是掌风化之官。纽作豸文简而朴,四边不窳坚且端。遍讯鉴赏访博识,考稽知为海公物。当年图章积如山,一旦弃捐曾不惜。昨日公馀开华筵,手持此章夸客前。欲作长歌志缘起,谁人妙笔为之传。〔5〕

[明]何震 灌园叟

[明]赵宧光 关中侯印(摹刻)

[明]汤显祖(用印) 汤显祖印

[明]董其昌(用印) 董玄宰氏

[明]吴彬(用印) 吴彬之印

[明]张瑞图(用印) 张瑞图印

诗中“图书”〔6〕即是印章。此诗叙说周亮工收藏古印章颇丰,有客信至,随信赠友人以印记。周氏考稽鉴藏印章,并在华筵之上,向友人面前夸耀,望作文以传。此类现象,正如加拿大汉学家卜正民所说:“在明朝前期只流传于极少数的精英人物中间的具有文化意蕴的物品,如古董、字画,被大量地带到了道德真空地带的金钱世界。这些物品向应邀前来参观或使用的人们展示着收藏者的独到鉴赏力和不俗的文化品位。”〔7〕而这种“以士商为主体的有闲阶层热衷于声色犬马,庋藏书画不仅是时尚,更是评判清浊、区分雅俗的标杆”〔8〕。于印章而言,士人博古好雅,酷好古文奇字,赏玩之时亦可考究古史。而商人为附庸风雅,免落俗流,便于文人相交,追随时尚,热衷收藏。从袁宏道所载,可知此风之盛:

徽商近益斌斌,算缗料筹者,竟习为诗歌,不能者亦喜蓄图书诸玩好。画苑书家,多有可观。〔9〕

徽商经济实力雄厚,是晚明鉴藏家中的重要群体,他们多倾心古物,并广加搜罗。陈智超先生所著《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中的主人公方用彬〔10〕即是亦文亦贾的徽商。詹景凤书信于方氏“闻近来所得古图书甚富,得一一即印示为幸”〔11〕,品鉴珍藏,悦心娱目,既可博得雅誉,又可藏富射利。从此书中所收录的信札来看,以方用彬为中心的艺术交友圈,收藏印章、刻印酬赠的记录随处可见,经检录,相关者有四五十通。除了索印、借观印谱之外,时有人请方氏点评印作以及求教如何刻印。这仅仅是信札中所能体现的记录,未载录者恐怕不在少数。

鉴赏、好事二家,收藏印章,有所不同。“‘犬’字外向,‘羊’文上‘白’,铢黍豪芒,谛玩不忒,作鉴赏第十七;寸钮千钱,一篆百镒,龟玉在椟,守旃勿失,作好事第十八。”〔12〕鉴赏家,遍阅记录,精篆博学,深知古意;好事者,玩好一时,藏富射利,意作标韵。文人雅士自然算是鉴赏家,所观所品之文房清玩,由冯梦祯所列“书室十三事”,即可窥见一斑。“书室十三事”:

随意散帙、焚香、瀹茗品泉、鸣琴、挥麈习静、临摹法书、观图画、弄笔墨、看池中鱼戏、或听鸟声、观卉木、识奇字、玩文石。〔13〕

印石便是“文石”之类,印石丰富多样,金、牙、银、玉、水晶等皆可为之,鉴赏品玩印章是为书房雅事。沈德符(1578—1642)《万历野获编》中直接将印章归于“玩具”一类,并曰:

我朝士人始以青田石作印,为文房之玩,温栗雅润,遂冠千古。〔14〕

其时“以青田石莹洁如玉,照之灿若灯辉者为雅”〔15〕。并用青田石治印,印章遂为文房清玩。白谦慎先生认为印章之所以成为文房清玩,在文人中广为流传,有三种物质特征:

首先,石章比纸绢之质的书法绘画更坚固,更耐久,更便于收藏。其次,印石体积很小,通常在方寸之间,容易携带,可以反复把玩。用手摩挲,可以感受温润之质;用眼观赏,可以欣赏光莹之泽。晚明人谈论印章之时,即喜用“玩”“潜玩”“把玩”这样的词汇。再次,治印时左手握石,右手持刀,手与物保持亲密无间的接触,在石章上运刀,或冲或切,崩裂声中,石花应刀而出,让中国文人尝到了亲手制作玩物的愉悦。〔16〕

[明]张凤翼 致苹野函 纸本

上述所言包含有两类文人,一者为把玩印章的鉴赏家,一者为可以治印的文人,并享受治印之愉悦。张凤翼(1527—1613)致苹野信,邀请对方“携汉玉印过小园,当焚香煮茗赏之”〔17〕。再如“(赵宧光)摹古印章,直逼古人,鉴赏家摭拾一二,把玩不能释手”〔18〕。文彭始以青田石作印,王穉登在“把玩”文氏所治之印时言到:“余少有印癖,匣中尚多寿承(文彭)之作,每一展玩,叹其绝伦,谓解牛斫轮之技,千载不传,不意有一甫(金光先)出,能擅其美,乃知广陵曲,犹在人间也。”〔19〕王穉登收藏文彭所刻之印,时时展玩,是鉴赏家一类。然沈野则是可运刀自镌者,其“以印章自娱”“玩其苍拙”,认为印章“必得真古印玩阅”〔20〕。文人不仅喜好把玩印章,印谱也在把玩、品鉴之列。彭源获观胡正言《印存》,并“长跽捧受,展玩良久”〔21〕。“(印章)虽为物小不及一指,大不盈二寸,其中段落结构,豪宕纵横,实具一篇好文字。”〔22〕印章,方寸之间,便于把玩,典雅浑朴,温润可爱,印文其意适观,作为文房清玩之物,可展现文人之品位。

二、文人生活中的印章酬赠

晚明来华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1552—1610)常与中国文人交游,并对中国书画艺术多有关注,如对用印习俗载曰:

在物件上用印盖章是大家都知道的,在这里很普遍,不仅信件上要盖章加封,而且私人字画和诗词以及很多别的东西上也都加盖印章。这类印章上面只刻姓名,没有别的,然而,作家就不限于一颗印章,而且有很多颗,刻着他们的学位和头衔,毫不在意地盖在作品开始和结尾的地方。这种习俗的结果便是上层作家的书桌上都摆着一个小柜,里面装满了刻有各种头衔和名字的印章,因为中国人通例称呼起来都不止一个名字。这种印章并不是盖在蜡或任何类似的东西上,而是要沾一种红色的物质。这种印章照例是用相当贵重的材料制成,例如稀有木料、大理石、象牙、黄铜、水晶或红珊瑚,或别的次等宝石。很多熟练工匠从事刻制印章,他们被尊为艺术家而不是手艺人,因为印章上刻的都是已不通用的古体字,而凡是表现懂得古物的人总是非常受到尊敬的。〔23〕

利玛窦这段记录,交代了用印之人、图章之多、钤印之法、印章之材、刻印之人、镌印之字。印章,是书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海内彬彬,皆娱翰墨,必得印信,以左蜚英、托不朽也。”〔24〕文人书画家用于书画作品钤印、书画庋藏用印,既是其身份象征,又能显示其品位,故而印章甚多。如项元汴(1525—1590)用印有六十方左右〔25〕。可见当时对印章的需求量,因而文人、印人之间难免篆刻应酬。

白谦慎在讨论书法史上的应酬现象时认为:“凡创作时不是为抒情写意,旨在应付各种外在的社会关系,或出于维系友情、人情的往还、物品的交换,甚至买卖,而书写的作品,广义地来说,都可以视为应酬作品。”〔26〕篆刻史上也存在诸如此类的应酬现象。文人篆刻应酬,分为主动赠送以及友人索印〔27〕。

通过明代文人所遗留下来的印章,发现文人之间多有人情酬赠,相互镌印的现象。在明代文人信札中,亦可见到此类书信来往。《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中的信札即有方用彬与友人之间的相互酬赠。

叠承见惠铜章,甚感甚感。(“金册”第〇九〇通“吴京”条)〔28〕

今付来檏,容篆刻走上,篆得其半,然刻亦居半也,恐付别刻,难以入用。(“金册”第〇九四通“吴良止”条)〔29〕

佳印乞赐印文,特诣前,若无暇,发过小馆一印,即奉璧也。(“金册”第〇九五通“吴良止”条)〔30〕

得足下所惠铜章并留别诗二,各妙绝,殊骇人目。(“木册”第一二七通“釴”条)〔31〕

承赐图篆,屈玉垂金,天章云锦,宠锡百朋。且先得我心之同,深感老丈知己之雅,鄙人将何以报焉?惟镂心铭德而已。(“木册”第一四〇通“胡沧”条)〔32〕

方用彬、吴良止皆工篆刻,相互刻印酬赠。方用彬的友人汪徽尤工秦汉印玺,互赠玉印,汪徽并为其治“别字思玄”“方用彬字元素”二印〔33〕。方氏赠友以印,人情酬作,友人“镂心铭德”,而情谊更深。其交友之广,正如王文元所言:“延揽贤豪,结纳髦俊,凡出入其门者,莫非奇才剑客、贵介荐绅。于是操觚探丸之士,无论知与不知,咸欲争走前风。”〔34〕确然,各类文人、士绅的结交,再加上方氏的篆刻艺术水准,也使得方氏有一定知名度,因而多有友人向其索印,也有通过方氏亲友向其索印者。

友人索印,或为珍藏把玩,或为书画钤印。文彭常应人所求,或治印,或篆印文。前文提到王穉登珍藏文彭数印,时时把玩。王穉登向何震索篆“听鹂深处”,赠予马湘兰〔35〕。汪道昆亦曾“命何长卿(何震)镌石赐予”〔36〕。信札往还中,多可见此。如杜濬《致金公调函》云“弟有欲求教冻石一方,望即携带铁笔过弟”〔37〕。杜濬请金公调携带刻印工具为其镌印。张应奎书信于方用彬言“外具鄙句录扇,并有不腆之仪聊资从者,幸麾之。图书二方,寔奉尊诺,倘赐一镂,以为镇家之珍,幸甚”〔38〕。张应奎赠以诗扇和仪金,希望得到方氏“图书二方”珍藏把玩,而作为收礼物的方氏,也不便推辞此类应酬。限于篇幅,兹录数条如下:

顾氏集古印谱

铜章贱名、贱字、贱号,□求妙刻。(“日册”第〇五五通“姚舜牧”条)〔39〕

外小弟得图书一枚,得暇时求为一制。……所求佳刻,欲镌“新都白杨坞樵子浔潭泙钓徒”,或去得“新都”二字亦可,第取其“坞”字、“泙”字稍异。未知高见以为如何?若嫌其多一字,则其作“歙天都樵子浔钓徒”如何?容得十二字,尤幸尤幸。(“金册”第〇〇二通“方岩耕”条)〔40〕

承不拒,乞为佳篆作“蓬庐病史”何如?……其石章太倭,倘为分作两半,以便作钮,尤妙。(“金册”第〇四五通“汪濬”条)〔41〕

粗石一方,敢求足下为刻“蓬池病史”四字,以为病中消遣,此印乃心爱者,梦寐想之。欲托之而不敢相劳者,屡中止矣。幸即留心,感激无涯也。(“金册”第〇四六通“汪濬”条)〔42〕

外所浼图书,为刻齐白中、山人,盖取齐云岩、白云山之义也。未知中、山二字孰优,高明为裁之。(“金册”第一〇七通“汪跃龙”条)〔43〕

昨所言佳璞,领来与舍弟刻奉。……又未磨图书奉上,磨完仍付来。(“木册”第一〇五通“方士极”条)〔44〕

由方氏亲友所写之信可知,有刻其姓名者,有字号印、斋室印,抑或以诗句、典故入印,印文多有要求。姓名章明示人物,而闲章的内容多与身份相关,寄情抒怀以显文人意趣。这大概也是求印者要求印文的原因之一。

沈天启(1561—?)便是通过友人向方用彬求印。田艺衡写信于方氏言:“太翁已言丈之于鲁原翁矣。前二章欲雕引首,一大一小,又欲求得‘紫云峰主人’一枚,乃方者。”〔45〕并嘱其亲自送往,其中不免有人情关系以及社会交往。

印人姜正学与方亨咸交往,以印易酒。周亮工在《印人传》中记载了二人的交游活动:

方邵村(方亨咸)侍御为丽水令,生(姜正学)来见,谓侍御曰:“公嗜图章,我制固佳,愿为公制数章。正学生平不知干谒,但嗜饮耳。公醉我,我为公制印;公意得,正学意得矣。……于是侍御得生印最多。”〔46〕

姜正学雅好治印,亦是好饮之士,便以印换酒。“公得意,正学意得矣”,姜正好是乐于此类酬赠的,既有治印之乐趣,也可以印换取自己所需。每有印相赠,便盛情款待,故而方亨咸藏有姜正学印章颇多。

印人可以亲自镌印相赠,然一些文人、贾人并不擅长此技,“古图书”便成为交往所赠送的礼物。陈继儒以汉印作为祝寿礼物赠予友人。陈氏《妮古录》载:

甲午(1594)秋,白下得汉印,阴文“长乐”二字,悬之扇头。访雪浪山三怀讲师保恩寺中。怀公云,长乐,我净佛之德也,其以赠我。是年渠又五十,余解以为寿。〔47〕

陈氏得汉印而“悬之扇头”,将印章作为扇坠,既方便于时时把玩,更可彰显其风度雅致。徐官将家藏篆有“子实”印文的汉古铜印,赠予嘉定好友潘子实(潘士英)〔48〕。陈、徐二人所赠之印,契合人物身份,相得益彰,亦见友谊。

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中记述了友人、贾人赠其印史、印章之事。

陈白石以海虞榆庵徐君元懋(徐官)所著《古今印史》抄本归余,云姚禹门先生遗物也。〔49〕

古虞叶曜字士明,介云麓书谒余,以袖珍汉隽一部,手镌名字印章各一贻余。〔50〕

王丹林以古印章赠余,来乞书画,云係唐李长吉物,案此篆不甚古雅。背钮虽然苍绿,近来苏贾药烧伪物甚多。〔51〕

夏贾贻余柴季通《印史》石刻小册一本,精甚,乃吾郡姚太史禹门公物也。〔52〕

印章、印史均在文人把玩、品鉴之列,亦成为文人相交的礼赠。友人相赠多是为加深其情谊,而贾人相赠则是望与之相交,维系其人际脉络。如王丹林所赠古印章是为求书画,相当于物物交换,带有一定的交易性质。当然李日华并不甚满意此古印章,恐求书画难以成功。李日华好古博物,精于鉴赏,在晚明文人圈中颇负盛名。贾人投其所好,相交于李氏,双方相互熟悉信任,方便推介以及日后的古董交易。

如上所述,篆刻应酬作品,并无明显的经济交易。印人镌印赠送,士贾以古印相赠等情形,皆是通过印章为媒介,或为维系人情,或为酬谢友人,或为新建人脉。在社会交往中,印章作为礼品,赠、受,索、应之人可通过这方寸之物,在酬赠予受谢、镌刻与把玩之间,感受友人情谊,体察社会关系。

三、篆刻射利及印坛乱象

从方用彬所受朋友书札中,可知向方氏求印者甚多。上文所录之札中未见钱财之交易,可视为友情酬赠,但也有一些信札涉及价格,兹录如下,以窥方氏印章的交易情况:

初六日寄回问安信一纸,并烦为打图书,艮(案:银之俗写)三钱,谅到足下。(“金册”第〇〇三通“方岩耕”条)〔53〕

不佞尚乏数图书各色具别幅,烦公暇中一成之。或用牙、或用铜,俱随便。然铜宜用高长,勿以钮为之更妙。外具折仪一两,小刻四册侑敬,奉检入。……折仪一两。(“土册”第〇一七通“黄学曾”条)〔54〕

方氏应方岩耕治印,润例为银三钱,此不知此印为何材质,然其铜印、牙印为银一两,外有小刻四册。时人万寿祺(1603—1652)“少时好书篆弄印以为戏,长而弃之。近时友人知予少时所为,往往以名氏强予刻石,亦复欣然”〔55〕。友人多求万氏刻“名氏”之印章,也是在印文内容方面有所要求。其应酬心态也颇为“欣然”。但也并不影响其后为应付索印者之需,效仿唐伯虎“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作孽钱也”〔56〕,抑或是因其生活困顿,卖画鬻印以糊口,便直接开列书画以及刻印之润格:

[明]莫是龙(用印) 飞云阁

[明]丁云鹏(用印) 丁云鹏印

印:石质,银五钱;铜质,银一两五钱;玉制品,银二两。〔57〕

明末清初吕留良(1629—1683)《卖艺文》中载有润例:

鹧鸪(黄宗炎号鹧鸪先生,1616-1686):石印,每方二钱;金印、铜、铁印,每方三钱;玉印、玛瑙印,每方五钱;水晶印、磁印,每方四钱;犀、象、琥珀、蜜蜡、玳瑁印,每方五钱。

东庄(吕留良):石印,每方三钱。〔58〕

方用彬与万寿祺,刻印润例相差无几,黄宗炎、吕留良则较为便宜。从以上润例来看,售卖印章会依据材质来制定价格。价格由高到低依次是:玉、琥珀、玳瑁、犀、象、蜜蜡为高,金、铜印为次,石印价格最低。一则因材质价格的高低所致,二因印材刻制的困难程度而定。玉、琥珀、玳瑁之贵重不言而喻,然玉、水晶、金质地硬而不易镌刻。石质印材,物美价廉,易于运刀。印材不同,刻印工具自然不同。潘纬曾向方用彬索“镌铜并镌牙刀各丐一柄”〔59〕。由此可知,知镌铜章、牙章之刻刀有所区别〔60〕。屠隆《考槃馀事》载:“近刻玉章,并无昆吾刀,蟾酥之说,惟用真菊花钢锻而为刀,阔五分,厚三分,刀口平磨,取其平尖锋头为用。将玉章书篆文,以木架钤定。用刀随文镌之,一刀弗入,再镌一刀,多则三镌,玉屑起矣。但不可以力胜之,则滑而难刻。运刀以腕,更置砺石于傍,时时磨刀,使锋芒坚利,无不胜也。”〔61〕印材之贵重,刀具之特殊,工序之烦琐,玉印润格高于石印,实属合理。

方用彬、万寿祺等人是在书斋接受刻印订单,也会有贾人持印于文人书斋中售卖印章。在明中后期,市肆亦是一个书画古董交易场所。汪关、黄宗炎等人皆曾在集市购求古印,然摊肆相较于书斋便不占优势。周亮工见薛弘璧在寺肆治印:

(薛弘璧)曰:瑄老矣。工此技垂四十年,顾无一人知瑄者。家贫无从得食,借此饱妻孥,日坐开元寺肆中,为不知谁何氏之人奏技。来者率计字以偿,多则十余钱,少则三数钱一字,体少不正,尚命刓之,如此垂数十年。不意今得之公。〔62〕

薛弘璧刻印以字计价,十余钱或三数钱一字,润格实不算很低。按周亮工所言,薛氏治印之技,直入秦汉之法,远胜于诸家。以治印为生,却很穷困,估计与其身份、售印方式有关,无一人知其名,刻印之地又不佳,故而生意惨淡。正如万木春所发现,“在写日记的八年中,李日华未与任何摆摊的古董商发展出亲密关系,可见摆摊的形式不利于双方交往”〔63〕。再者往来于市肆场所之人,文人士夫较少,而普通人无论是印章用途,还是经济实力,均无法支撑其多购印章。周亮工言到:“予独叹承平之日,何主臣(何震)、吴午叔(吴正旸)、朱修能(朱简)诸君以此技奔走于天下,士大夫皆以上宾事之,跽奉金钱,得其一章,喜挂于睫,而诸君益复傲昵其间。”〔64〕万历三十年(1602),金陵有十忙,“何雪渔(何震)图书忙”〔65〕便是其中之一。何震性好宾客,与文彭在师友之间,与汪道昆相交,曾为汪氏刻数印,汪氏为报此情,介绍何震结交蒯缑,军中人以得其印为荣,故而“橐金且满”〔66〕。周天球为潘季驯(1521—1595)寻求印人,转托张凤翼代为寻找,“昨潘印川(季驯)寄图书四方,托球镌用。球所识善刻者二人,一逃外,一化去,并无可托者。闻吾兄门下有善工此者,特此转求。元奉求原来银五钱为定,并求与之讲开多少”〔67〕。刻印四方定金为五钱银子,而后补足费用。此次印章交易也是友人推荐介绍。在方用彬友人往来信札中,便有其好友为其所写之介绍信,虽不甚明确书信所为何事,但是其中之言语莫不是赞赏其为人与艺术。如胡钥所写的介绍信“今舍亲方元素讳用彬者,走之极厚莫逆者也。其人多才,能诗画隶书。海内名公常以诗画赠之,动盈箧笥”〔68〕。还有一位佚名友人亦言“社友方元素,博雅君子”〔69〕。方氏博雅君子,兼善诗书画印,与海内名公相交,并互相酬赠诗画。有此介绍信,便会使得相交者更为信任,同时也是社会交际的需要。可见,篆刻市场也需要人情介绍,有属于自己的文人交友圈。

[明]文彭 七十二峰深处

[明]文彭 琴罢倚松玩鹤

[明]何震 听鹂深处

晚明士贾皆雅好印章,搜购以珍藏。周亮工《书梁大年印谱前》曾记录一秦玺之价格:

尝有从土中得一玉印,文不可辨,需数金耳,大年趣公急售之。后为浣洗,辨其文,秦六字小玺也。人以数十金争购,尚书固不与,后尚书之子无外,以二百金售之歙人。〔70〕

此玉印前后价格的变化,与印章是何时期有关。大致可知一古玉印数两左右,秦小玺则价高至数十两。虽然售价二百两令人难以置信,但并非不可能出现此价。在周亮工的记述中,一本印谱即敢索价百两,古玉印售价二百两便也是常理。从侧面也说明了徽人爱好收藏古图书。吴其贞言:“忆昔我徽之盛,莫如休、歙二县,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无,故不惜重值争而收入。”〔71〕徽商一方面有经济支撑,高价购求印章〔72〕,另一方面有寻求士人文化认同的心态,望博得雅誉之名。再者徽商正努力进入官员交往的圈子,发展友好关系〔73〕,以及生意场上的庇佑,而尚书之子售印,不失为一个契机。多种原因的混合,便促成此高价格的交易。

陈继儒在《妮古录》中记载:

上海潘学宪伯明为柱史归,偶有人持玉印来售,其文“雪堂”,学宪谓此苏长公(苏轼)物也,以一金得之。未几出知黄州,府治后有东坡书“雪堂”在焉,其题名下即此印。

苏轼之印,当为宋代所刻。陈继儒买此宋玉印,只需一两,与时人所刻之印章价格相差不多,甚至略低于万寿祺所刻之玉印。古印价格与时代有关,秦汉自然高于北宋。就其艺术水准而言,北宋印章相较于秦汉印玺则多为时人诟病。

在明后期,集古印谱、时人印谱叠出于世,为印学的发展提供了文化基础。印人得观印谱,学古法而知晓章法、刀法、篆法,技法的提升以及刻印材质的变化,使得文人雅士多参与其中,篆、镌皆工。“近日文人才士其恬于荣利者,大都从事雕虫篆刻,故工书画、图章、词赋者日益众。嗟嗟,与绳以聪明隶异之资,乃于斯艺亦复精妙如此,余(周亮工)故表而出之,以志后生之可畏耳。”〔74〕文人才士从事篆刻,虽有射利之意,然其始终读书学习,精于此技。刻印之人良莠不齐,滥竽充数者,妄图牟利者,时亦有之。邹迪光(1550—1626)见此乱象,直言道:

今之人帖括不售,农贾不验,无所糊其口,而又不能课声诗、作绘事,与一切日者风角之技,则托于印章以为业者,十而九。今之人不能辨古书帖,识周、秦彝鼎,天禄辟邪诸物,而思一列名博雅,则托于印章之好者,亦十而九。〔75〕

时人不能诗书画,而要糊口果腹,便以治印为业;不能鉴赏法书名帖、彝鼎古玩,但又想附庸风雅,做个博雅好古之人,便嗜好印章。以此为业者,收藏印章、印谱,即可博得雅名,亦可获取财利。周亮工购求顾元方印谱,记述道:

予索其谱于吴门,一目不识丁之子守其数十方谱,贵于拱璧。予以其中有予友万年少跋语,欲购之,其人便索多金,及予再索,则非百金不可。予乃叹吴儿之狡狯,真不可语也。后从他所购得百余方乃大胜吴儿所藏。〔76〕

顾从德千余方古印,原印钤拓,所辑《集古印谱》也就六两〔77〕而已。然吴儿就顾元方数十方印谱,即敢索百两,纵有万寿祺跋文,或可增值,但也不及《集古印谱》。吴儿虽有博古之心,但更见其市侩之态。

由于印谱的大量流通以及篆刻市场可以获利,故而多以刻印为业。周应愿对于诸事不能,而投机取巧,以印章为业、为好者,甚为不满,其有云:“今有不识字人刻印,如苏集阊门、杭集朝天门,京师尤甚。上焉者,略看印谱一二册,便自号能篆,印那得佳?惟王和仲有篆学,应酬诸作或亦率尔,每逢识者,便显平生。”〔78〕赵宧光曾质疑:“今人不学篆字,如何有好印?”〔79〕镌印所用之文字为篆文,是当时所不通用的文字,应酬之作固然率意,然却不似阅市目不识字之人,但观印谱,不过半日,即敢刻印。“古称六艺,书其一焉。作述名家,必称文字,未有目不识字而可与论文,亦未有法不谙篆籀而可与论字。”〔80〕目不识字,人所耻之,亦不可与之论文、论书。字尚不识,又何以按字索书?如此刻印以售,岂不谬误百出?姚士慎亦认为此类印工甚是可笑,言到:“印章至今日滥觞极矣。乳臭子目不识斯、篆之吻文,手不习篆隶之迹,操刀而割,强作解事,姗笑殊甚。”〔81〕当可见其时篆刻市场之乱象。

万寿祺曰:

近世不多读书,不能深知古人六书之意,剿袭旧闻,摹画市井以射利,师传既卑陋拘泥,无文献百代之识,妄立“玉箸”“柳叶”“急就”“烂铜”诸名,而以中壮末锐、转处相接为蜂腰、鹤膝。……此近世刻印多讲章法、刀法,而不究书法之弊也。是以书法浸而印法亦亡。〔82〕

万氏此语和赵宧光所言“章法刀法,世或稍窥,至于字法,全然不省。”〔83〕相类。刻印为摹画以射利,不知六书,不通书法,字法随意增减,妄凑古文奇字以为印文。在万寿祺看来书法凋敝,印法亦不存。

吴门周以先父子以刻印名世,“然临摹尽可观,一自篆便不堪寓目,以其不知篆籀也”〔84〕。印章一道,最初由文人写篆,印工镌刻。因材质坚硬,文人不易奏刀,而印工不通文字,难以写篆。正是“图章之难,不难于刻,而难于篆,点画之中,尽态极研,曲臻奇妙”〔85〕。刻印以刀作笔,要有篆学、古文字学之才识。文彭、赵宧光、朱简、程远等印人莫不是常习秦汉篆籀,通晓古文奇字。

结语

在晚明文人篆刻大盛,艺术经济的繁荣,鉴藏品味的变化,书画钤印以及庋藏之用,皆是文人从事书写、绘画、鉴藏所需的一部分,从而促进了印章需求大增。印章方寸之间,虽为小技,然由于文人士夫的参与,文人好古博雅,印章成为文房雅玩之物,把玩印章亦为文人雅事。在文人赏玩之时,既关注印章的实用价值,又品鉴其艺术价值,同时亦是其开阔眼界、学习取法的途径。在他们的艺术交游中,印章作为一种高雅的礼物,相互赠送,借此酬谢友人、维系人情、建立人脉。文人、商贾雅好收藏,购求印章,带动其艺术市场的流通。晚明文人篆刻的大盛,与印章的酬赠风气不无相关。而印章的商品化和社会化,则是导致篆刻乱象发生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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