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端桃源 移家之想沈周隐逸精神初探

2019-06-26 01:56:40樊祎雯
紫禁城 2019年6期
关键词:沈周桃源

樊祎雯

沈周作为「明四家」之首,寄情笔墨,放迹山林,一生过着交友雅集的市隐生活,而隐逸的生活又造就了他不朽的艺术成就。在沈周的一生中,他曾创作过多幅《桃源图》,惜未传世,但在现存的《溪山高逸图》以及《山村水坞图》的题跋中,沈周多次言及「若桃源然,有移家之想」,可知其所绘亦是他心目中的桃源景象……

起来寻纸画桃源

沈周(一四二七年~一五〇九年)字启南,号石田、煮石生、白石翁,长洲相城(今江苏吴县)人,善诗画,不应科举,为「明四家」之首,是明代中期「吴门画派」(产生于明代中期苏州地区的绘画派别,以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为代表,主要师法元代诸家,继承文人画传统)的开创者。他终身未仕,《明史》将其列入《隐逸传》中,其隐逸思想以及对桃源胜境的向往无处不在地体现在他的书画创作中,如在《溪山高逸图》后的题跋中他讲到:

翠栝丹枫村居,溪彴映带左右,山水佳丽,人物幽邃,若桃源然,观之便有移家之想。披此卷,恍此身遨游于其间,亦人间一乐事也,此余老年作图以自娱。余观子厚柳先生愚溪之文,可见矣。文与画无二致,观者毋直以画视之。弘治丁巳(一四九七年)春三月四日书于有竹庄。长洲沈周。

在其所绘《水村山坞图》的题跋中也曾言到:

右画一卷水村山坞人家,竹木溪彴,林蹊萦纡映带,若桃源然,观之便有移家之想。似此,世未必无,岂在笔楮间所为幻迹,以娱人之目耶?尝读子厚柳先生愚溪之文,可见也。文与画无二致,得此卷者毋直以画视之。弘治纪元(一四八八年)八月望日。长洲沈周书于双娥峰之僧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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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行书画跋》中的桃源描绘

◎ 右画一卷水村山坞人家,竹木隐约,林蹊萦纡映带,若桃源然,观之便有遗(似“移”之误字)家之想。风物幽邃,似此,世未必无,岂在笔楮间所为幻迹,以娱人之目耶?尝读子厚柳先生愚溪之文,可见也。文与画无二致,得此卷者毋直以画视之。成化甲辰(一四八四年)仲春念又八日。长洲沈周。(上海博物馆藏沈周《行书画跋》,《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二册,第一七三页)

这几幅画的画题虽是「溪山高逸」、「水村山坞」,但在沈周自书的画跋中却反复出现「桃源」二字,不难得知画面所绘内容当都是桃源景色。《水村山坞图》卷绘崇山峻岭,江天无际,渔父横舟,正所谓「竹木溪彴,林蹊萦纡映带」。《溪山高逸图》卷则绘林木森森,小桥流水,阡陌相通,屋舍俨然,正所谓「翠栝丹枫村居,溪彴映带左右,山水佳丽,人物幽邃」。两图所绘山水中皆有文人畅游其中,或杖藜独行,或观瀑听泉,或草亭独坐,亦契合桃源隐逸之说。

观沈周跋文中「若桃源然,观之便有移家之想」,可以看出沈周诉诸笔端的桃源是其移家之想的理想胜地。他作桃源图藉以自娱、娱人之目,而所绘之图又与柳宗元「愚溪之文」文意有相通之处,与其并无二致,他还规劝观者「毋直以画视之」,那么沈周的桃源图中究竟有哪些「毋直以画视之」的内容呢?

不知观者以为何

沈周的山水画作从题材来看分为三类:一类是写实山水,如访胜纪游、幽居庄园、雅集文会、寻访送别,这类画作往往展示胜景的客观特征,通过自然环境来抒发主观情感;另一类是仿古山水,在这类画作中可明显见其泛学诸家,师承渊源;还有一类是抒情山水,这类画作旨在表达主观意趣,多对自然景观予以理想化加工,或寄托理想,或抒发情思,藉以自娱、自乐、遣兴、排郁、适意,《水村山坞图》、《溪山高逸图》以及其他桃源题材绘画就属于此类。沈周在画后的题跋中反复多次涉及「愚溪之文」及「文与画无二致」,所指之文即柳宗元《愚溪诗序》,柳宗元这篇文章是其在贬谪柳州之后所写,文中借写愚溪之美、愚溪之「愚」、愚溪之「无以利世」,反讽自己之「愚」、自己之「不合于俗」,抒发左迁的愤懑。这与沈周有某种精神上的契合,比如沈周自号白石翁,就是取磐石「坚瘠不可耕,无用实类某」(《石田诗选》)之意;自号石田,是以「有石之田」自喻「无所可用,安所困苦」。这种消极情绪,柳宗元以文字来抒发,沈周以画来表达,但两者的精神内核,即消极避世的思想却是一致的。沈周正是借着对桃源的反复描绘,寄托他对归隐家园的想象与期待,抒发世俗生活带来的忧闷与消极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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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愚溪诗序》

◎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士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予得专而名焉。

◎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透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未见吾生底是涯

沈周家世煊赫,早年生活优裕。沈氏家族自元末居于相城,其曾祖沈良琛雅好书画,与元末画家王蒙有善交;祖父沈澄,工诗文,好收藏,终生未仕,以隐为乐,与士大夫交善;父亲沈恒吉,抚恤贫苦,德艺闻名,善诗能绘。沈周幼承家学,深爱艺文,多次被举荐,却未应诏,其交游圈中不乏官员、名宦。到了沈周中年时期,个人以及家族声望达到极盛,然而这种盛却不同于功名利禄之盛:

其族之盛不特赀产之富,盖亦有书诗礼乐以为之业。当其燕闲,父子祖孙相聚一堂,商榷古今,情发于诗,有倡有和,仪度文章,雍容详雅,四方贤士大夫闻风踵门,请观其礼,殆无虚日。三吴士大夫世族咸称相城沈氏为之最焉。

(陈颀《同斋沈君墓志铭》)

但事实上,正因为沈氏的这种「盛」,使得沈周中晚年的隐逸生活也需面对世俗的困境。他曾苦于淫雨之厄,农田被淹,绘制了《积雨小景图》,写下《雨闷》二诗以及题于董源山水阔幅上的诗句:「满城风雨重阳句,今日端阳雨满家。把酒且因时节醉,湖田无穉乱鸣蛙。湖田无穉乱鸣蛙,未见吾生底是涯。白首把书聊训子,生涯如此悔农家。」《石田诗选》有《悯禾》一诗,记录了水、风、旱灾轮番肆虐下农田的惨状。他在《割稻》一诗中又言「一年生计空辛苦」,「老翁坐对沈灶哭」(《石田先生集》)。除却天灾,还有人祸,「去年无钱酬债主,又无稞米还官司」,「官仍追旧赋,天又没新苗」以致「泽国苍茫秋水满,居民流落野烟空」。

面对这样的困境,身为隐士的沈周,并未像其朋友史鉴、赵同鲁等人一样积极应对,而是如其《桃源图》一诗中所讲:「啼饥儿女正连村,况有催租吏打门。一夜老夫眠不得,起来寻纸画桃源。」绘画成为沈周暂忘世俗烦恼的法门,他笔下的桃源成为了他精神上的乌托邦。

写画题诗不换钱

《石田诗选》中还有另一幅《桃源图》上的题跋:「君不见,姬周宽仁天下归。又不见,嬴秦猛德天下离。秦人避秦秦不知,人既移家秦亦移。移家去,桃源住,万树桃花塞行路。楚人吹起咸阳炬,何曾烧着桃源树。老翁尚记未焚书,诸孙尽种无租地。自衣自食自年年,扰无官府似神仙。一时落赚渔郎眼,犹怪为图与世传。」

这幅《桃源图》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仍可见沈周的桃源情结。不同以往的是这幅桃源图所绘并非文人卧游之地,而是「诸孙尽种无租地」,「扰无官府似神仙」的理想耕读家园,更多了现实意味、世俗倾向。在这样的家园里没有天灾人祸,「自衣自食自年年」,经济富足,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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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的“桃花源记”——《早行觅火湖村即事》

◎ 《石田诗文钞》中记载了沈周仿照陶渊明《桃花源记》所作《早行觅火湖村即事》一诗:“长川发柁日未暾,觅火炊黍迷无村。旁流萦绿深入港,隔竹窅听疑人言。茆茨接叶略认屋,拉舟再转方知门。老妻缉麻坐骑槛,小儿简虱手脱裈。黄鸡无粮鸭待哺,老父减饭抛篱根。吠尨逐我未即叱,似嫌新客寻桃源。挽花缆舟玩野意,解系更爱残红翻。重来却恐不可认,刻舟便欲留痴痕。”

◎ 诗中沈周将他的“桃源”命名为火湖村,他和武陵渔人一样经历了“觅火炊黍迷无村”的迷失,继而“隔竹窅听疑人言”,发现了“老妻缉麻坐骑槛,小儿简虱手脱裈”有如桃源一般民风淳朴、景色优美的胜境,但是他和武陵人一样并未久留,在“吠尨逐我未即叱”中离开,“刻舟便欲留痴痕”意欲他日再访。

沈周的隐居不同以往,更为世俗化、生活化。他自出生开始就居住在长洲城附近,并未远离闹市,非陶渊明遁迹山林的「山隐」,也非竹林七贤般的「林泉之隐」,而是「大隐隐于市」的「市隐」。其隐逸也非官场失意后的无奈之举,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不与官场合作的隐逸不同,沈氏对于政治的态度更加平和——他虽不参与政事,但仍与官员交游,他虽远离政治,但仍名著于朝廷。《明史·沈周传》记载了一则故事:当时的郡守曾征集画工绘壁画,同里因忌妒沈周,报了他的名字,他因此被征去服役。有人劝他去拜谒贵族以免其役,他拒绝了,认为服役是义务,因拜谒贵族而免去服役岂不是更加可耻,最终服役而还。事后,郡守入京面圣时,吏部官员问郡守沈先生是否安好,郡守不知所谓沈先生是谁,便说还好。见内阁,李东阳又问是否有沈周的信件,郡守更加惊慌,询问左右后才知沈周曾为他做壁画画工。回郡后便去拜谒沈周,并向他表示歉疚。由此可见,沈周虽与官员交往甚厚,但从不借此为自己谋特权,他的隐逸仅仅是去功利性的,而非「以退为进」的政治韬略,属于只是为了出世而出世的「栖遁」。此外,在隐逸生活中,沈周也会有笔墨应酬,如《鹧鸪天·自遣》词中他自言:「诗逋画欠未勾消,大都教我生劳碌,一半因他解寂寥。」从这种笔墨应酬中,又可见到沈氏寄情画艺的衷怀,正如荣平所讲:「明清的隐士,在元代隐士的影响下,也将艺术作为精神的寄托,在艺术的领域,隐士们得到了心灵的安慰……元、明、清的隐士几乎各个都是诗人、画家。寄隐于诗画,让隐逸文化在失去对政治、社会的积极作用后,还能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荣平《倪瓒与元代隐逸文化研究》,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二〇〇四年,第四九~五〇页)

究其原因,可以归结为客观与主观两方面。客观上,元末各地豪强并起,江南吴中地区在张士诚的统治下,相对稳定,而朱元璋建立政权后,对该地区实行了政治高压、限制打压,甚至杀戮文人,打击了当地文人从政的动机和意愿。另外,沈周家族是当地望族,「赀产之富」,「家业鼎盛」,且沈氏家族「自徵士(沈澄,沈周祖父)以高洁自恃,不乐进仕,子孙以为家法」,沈周的市隐客观上来说是吴中文化圈承袭元人的传统和家风熏陶的结果。

主观上,个人的学养与艺术家气质也影响了沈周的选择。在一则题跋中他写道:「余性好写山水……以兴至则信手挥染,用消闲居饱饭而已,亦无意窥媚于人。」沈周的好友吴宽在《石田稿》中称其「平淡天真」,「盖隐者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日以耕钓为主,琴书为务,陶然发醉,悠然以游」。沈周早年不是没有为官的经历,他二十九岁时曾任粮长之职,三十四岁释役后就产生了「鸿鹄逃网罗」之感,并作诗明志:「肮脏功名何物忌,畸零天地一夫闲。」与「肮脏功名」相比,沈周更愿意寄情于笔研书画,「闲居饱饭」,以「耕钓为主,琴书为务」,正如其所讲「天地一痴仙,写画题诗不换钱」。

画中烟云供养也

作为隐士,沈周诗、文、书、画皆精,兼善收藏、鉴赏、篆刻等,又受江南吴中文人博雅、好隐、淡泊的文化传统影响,持高洁不仕、艺文会友的家风,以较高的艺术成就开创「吴门画派」,成为吴中文人的领袖,对后世影响深远。

沈周活动年代正值「浙派」(产生于明代中前期浙江地区的绘画派别,以戴进为代表画家,主要师法南宋诸家,画风刚劲豪迈)风靡之际,承袭文人画一脉的沈周创立新格,经其学生文徵明弘扬遂崛起于画坛,取代了「浙派」的主导地位,对此吴宽言:「近时画家可以及此者惟钱塘戴文进一人。然文进之能止于画耳。若夫吮墨之余,缀以短句,随物赋形,各极其趣,则翁(沈周)当独步于今日也。」

沈周以诗文书画兼善崛起于画坛,而其清淡平和、静恬安逸的诗歌书画风格又与其隐逸的生活状态、淡泊的心境有很大关系。从画作内容来看,山水、花鸟、人物,无一不是隐逸生活中的所闻所见,朴实无华,别有生意;从绘画的类型来看,有师古人之作、师造化之作,也有遣怀之作,遣怀之作中更有诉诸笔端的桃源想象,寄寓了文人的移家之想,实可谓「画中烟云供养也」。其创立的「吴门画派」由其学生文徵明弘扬而崛起画坛,成为明代中期居于主导地位的画派,其支流一直延续到清代。文徵明在师承沈周的同时,也延续了桃源这一题材,据记载其一生中多次创作桃源题材作品,如《桃源问津图》(辽宁省博物馆藏)等等,这一题材也经由他影响了后续更多的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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