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思蓓
又开始了。
我有些厌烦地悄悄抽出一一张草稿纸摊开在面前,用钢笔画潦草的四格漫画。
自打考察了一个“奥赛大市”后,褚班每逢课间就开始讲种种见闻。这天周一班会课更是把它当成了主题,口吐莲花大有不到下课不终止的架势。
褚班感慨的核心,便是那里的学生的拼劲与我们的懒散。据说,“奥赛大市”以石油开采著名,冬季寒风凛冽,如刀割般,加上一年四季极度干燥的特色,害得几个考察的老师一早起来发现鼻血直流。那里的家长们都把极大的心血投入到孩子身上,坚决用财力支持他们到北京、上海参加种种奥赛培训,渴望他们成才脱离那里。因此,那里的学生都极有拼搏闯荡的韧劲儿。
与之相反,我们这儿素来以宜居著称,地理书上“环境优美”“空气清新”等一系列美好的词汇,用在它身上都毫不过分。受了环境的熏陶渐染,这里的人们似乎都有着慵懒的闲适气质,路上走得缓慢,事情做得温吞,与生俱来的野心也慢慢被磨损得没了踪影。
在这种氛围里成长,我对未来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学得优哉游哉,从不拼命。平日里,第三节晚自习和假期自习能逃就逃,周六晚上背着书包回家,周一直接拎回教室,连拉链都不曾拉开过……凭着一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成绩还说得过去,觉得做到“不错”还算轻而易举,便把放纵慢慢变成了习惯。
我继续漫不经心地涂写着,不经意间抬头看过去,恰好迎面撞上褚班掠过的犀利眼神。我微微一惊,背挺得直了些,放下了手里的钢笔。
可那天我终究也只停留在听听而已。我暗自想:就一直蜗居在这个风水宝地,又有什么不好?
名次不温不火地持续了一个学期,依然停留在年级四十多名的飘忽状态里。前座好友阿忆却成了黑马,从数百名杀入前五十。我们学校有个规定,前五十名免去这学期的学费,所以“五十名”成了优等的衡量标准。
出成绩那天,我本以为褚班会走过去鼓励阿忆,没想到他在我桌子前停下了脚步。他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行了?”我没应声,低下了头。我太清楚他对我寄托的希望了,毕竟我是他特招到自己班的所谓尖子生。
他叹了口气,拎着名次表转身离开。我面部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还和同桌笑了下说了句“莫名其妙”,心里却起了波澜。以前别人总告诉我,我自己也以为,这样的成绩足够了。而这一刻,突然有个人对我说,这不够,远远不够,因为你本来有足够的能力做到更好的。
为了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我想去证明“我可以”。
那节自习课我没写一道题,盯着阿忆的背影出神。阿忆当真是个极努力的人,谈不上聪明,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一早在初中便是如此。中考失利后她抱着我痛哭一场,但并没被打倒,而是转身投入了这场新的战役。事实上,这仗她也的确越打越漂亮了。
阿忆常同我讲自己的梦想:做一个优秀的翻译。每当此时,她的眼睛便闪闪发亮,说“翻译”两个字的时候既神圣庄重又欢欣鼓舞,唇齿间洋溢着水蜜桃的清甜。
阿忆同我住一个小区,更因同学数年,两家人常来常往,熟悉得很。听她母亲说过,她每天三节晚自习做完作业,回去还要补各色习题。她来上课的时候也是困倦的,便喝点儿咖啡撑着,实在困了就站到走廊上去吹吹冷风。下了课,甚至吃饭的时间,她也总是在讲台前、办公室抓住老师问问题。
多数同学只感叹阿忆这次考试是个“意外”,可我知道,她是厚积薄发,或者说本当如此。我抬起头来,悄悄搜寻了一下窗外,发现没有褚班的影子,便又望向前排的阿忆。她低着头奋笔疾书,脊背有些弯曲,刘海被夹子卡在后面。我看不到,但能想象出她的眼神,刚强坚毅。
我第一次感到危机,那是种清醒又不安全的感受。也许,所谓的没有野心,只是我太把自己现在轻而易举拥有的一切当作理所应当,当作恒定不变,事实上一旦自己彻底被这舒适的旋涡吞没,等到把老本吃光,那么距离这“理所应当”彻底离开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正式放假前我买了个小本子,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褚班的话:你是不是不行了?然后又补上了我郑重其事的回答:我一定可以的!
那个寒假,我在小本子的页脚写了不少激励人心的语录,或直白激烈,或娓娓道来,或诗意翩跹。高考后收拾出来一看,不禁觉得那时的自己可笑又可爱。
小本子的主要功用是拟定计划,在假期内刷完厚厚的语文“五三”,自然也少不了雪花般的作业试卷。计划有这样的特性,开始的几天执行兴致很高,日子久了惰性就开始探头。我努力地不让闲散的惯性再次占上风,企图把忙碌的学习从本子上的日程变成融在骨子里的习惯。用完一叠草稿纸,使完一支签字笔芯,整理完十几页笔记,我感到的都是前所未有的满足。这或许说明,我之前实在是太懒惰了。
那些日子,窗外纷飞的大雪记得,雪后明媚的阳光记得,夜里昏黄的路灯记得,胸膛里那腔奔涌的热血和那颗跳动的心,全都记得。
然而,开学考试的时候我非但没有取得进步,反而倒退到了一百多名。当下也感到不安和急躁,心想,上学期平时没怎么学习,都轻松考进五十名,这个假期这么努力,怎么就不进反退了呢?但随即便意识到这样的质疑于己无益,便慢慢摆平了心态。
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如语文老师上课爱读的贺舒婷那般,一努力就成功,进步来得猝不及防轻而易举。一时的不如意,不该也不能成为我们怀疑自我、停滞不前的理由。
后来,我经常和阿忆一同上下学。早上六点多离家,晚上九点才回去。从车站到家门口五百多米的距离,承载了属于我们的回忆。暗红的大门前,阿忆曾畏缩着不敢进去,怕楼道里窜出来的小猫小狗咬人,我便带头往里走;昏暗的街灯下我们曾为一道数学题争执不休面红耳赤,甚至不顾寒风萧瑟掏出演算纸趴在墙上直接验算……就这样,我们把一路橙黄的街灯、粉红的砖墙和繁茂的梧桐,都在岁月的笔记里写成了一首诗。
我学着她身上的那份踏实和坚韧,把放学路上兜兜转转的玩乐变成了学习探讨。我将时尚杂志封存进了纸箱,将彩妆封锁在抽屉深处,穿着最平常的白衬衫牛仔裤,头发随意扎成一束最简单的马尾,结束了一段暖昧的感情,过起了心无旁骛的日子。
我放弃了周日原本雷打不动的美剧,常常为了一道题在书桌前坐整整一夜,用了无数张演算纸,没思路的时候就不断回顾学过的知识以及相关的延伸概念,试图抽丝拨茧。最后的最后,柳暗花明,寻到做法,得出结果,发现和答案一致的那一刻,我不由得欣喜若狂。瞥一眼墙上的时钟,已是夜里两点。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定也要打一场漂亮的仗。我对自己说,一字一句,神情坚定。
从高一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开始,我慢慢找到了感觉。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我竟冲进了年级前十,战胜了不少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高手。
我依然努力,依然勤恳。
高一结束的时候面临文理分科。我们学校一贯重理轻文,史上文科生只两个进过北大。然而,我的兴致全然不在化学方程式和木块受力分析上,而是在文史哲上。在矛盾纠葛里,学校当年的高考情况帮我下了决心。
当时高三的风云人物是林策,他是理科班常年的第一,尤擅长大部分奥赛尖子头痛的语文。也许是因为他的成绩太让人放心了,学校并没有把额度最高的加分名额——校长实名推荐——派给他,而是给了一个成绩不那么稳定的学姐。
可是那年高考,林策遭遇了滑铁卢,自主招生的30分也救不了他。他最后去了南开大学,虽然在我们眼中也是很好的学校,但与北大清华终究还是有段距离。
阿忆母亲与林策家人相识,我在一次放学路上听了阿忆的讲述。林策当初本来想选择文科,可是本身成绩太好,班主任不愿意放,便在理科扎下了根。他妈妈颇为惋惜地说,要是儿子当初选择了文科,高考成绩一定不会有这么大的波动。
我决定遵循心灵的指引。
暑假里褚班找我谈了次话,问了将来的打算。我说理科班竞争太大,想去学文,他沉默了会儿,说老师总想把好学生留在自己这儿,但要是学生自己想好了,对未来发展好,老师也不可能拦着。
“思蓓,你想上北大吗?”他忽然郑重其事地问。我脱口而出:“想。”我被自己坚定的语气吓了一跳。那天我们聊了北大,聊了外面的世界。心里那个原本模糊的对未来的想象,还有对外面世界的粗浅认知,慢慢被那番话,以及那番话里的人和事,勾画出了一个具体的模样。
进了文科班,我退出了数学竞赛,并没有在奥赛上取得什么成绩,但那份韧劲同心中憧憬的灯火一起一直伴随着我,让我在最苦最累最水深火热的日子里,都不轻言放弃。当那份野心与期盼足够强烈的时候,任何重压,任何挫折,都不成阻碍。
在路上的我,试着为了某个遥远的梦去拼去闯,步伐稳健,神情坚定。高二的暑假,我参与了北大优秀中学生夏令营,认识了一些来自各地顶级中学的尖子生。隔壁宿舍有个清丽温婉的上海姑娘想报考中文系,她的广博见识和漂亮文笔令我咋舌。本来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我自以为读书见识不输给谁,可到了这里,方知过去自己所处的,不过是井底之蛙眼中的小世界。
离开前的夜晚我坐在未名湖畔,一年后到这里来读书的心情无比迫切。倘若不拼一把,不累一次,也许我永远以为自己眼前的便是整个世界,永远都不会知道还有那样一种可能。
一年后我如愿到了燕园,在一个小众的社科院系继续摸索着前进。阿忆去了湖南大学,我毫不怀疑她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翻译。假日闲来看到热映的《翻译官》,“翻译”两个字会让我情不自禁想到她安静的背影和坚定的神情。
夏天的时候我常回母校走走。夏日的校园,枝头依旧绿得繁华。一树桐叶,静美温凉,仍似昔时。没料到的是,此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勾起的,尽是与旧时光相关的回忆。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努力,绽放过。甬路旁静默的银杏树记得,承载我日夜伏案奋笔疾书的木头课桌记得,沾着我的汗水的那支钢笔记得……胸膛下那颗跳动的心,那腔奔涌的热血,全都记得。
那些时光啊,不曾说,不曾想,可也不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