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塔斯时间
在阿克塔斯草原,西天山养育的众多草原之一,永恒被诚实的时间测度。
一
喀什河经过,阳光如蜜,黄蜂,受缚于夏日的网蛛。
正午,在太阳的拱顶下,寂静归于赞颂。
铺开长桌宴,那一头肉,这一头酒。
抓饭开始说话,米粒的表情坦然,系着胡萝卜头巾,羊肉块做奖品,咀嚼便有了舌尖上舞蹈的滋味。
来自口里的朋友,当避暑成为一项使命,时间会记住一块肉一餐饭。
天山北麓,原色织毯,山岭沉坠。
河水一头栽入脉管。
草原是悬浮的镜子,地理学的迷宫,它的密码叫做正午。
时间在正午粉身碎骨,宽宥的灵魂叫诗歌。
二
阿木在河边玩轮胎秋千。七岁的童年,头顶蓝天,他扔石头的姿势告诉我,七岁的事实。
城市里小学生的样子随着消失的石头森林消隐,他比云杉直,比白云轻,比清水静。没有经过喧嚣。
就像我们喝喀什河的水,用它洗土豆、大葱、黄瓜和蜜桃,只是劳作,天山的冰雪沾满手掌。无需再做功课。
疾病的隐喻。
少年樊元国,心脏瓣膜被浇注石灰浆汁,他的记忆纯净如同没有记忆。
原本英俊的脸留下激素的痕迹。
他告诉我,成人后,他选择健康作为此生的职业。
蜜糖色的时间会黏附。
晚餐后,有一个回到六岁的游戏。游戏中,无忧无虑得到诠释。呵,记忆的回乡之路,以忘记成年为前提。
我看见月亮的路径来自风,风来自光的水滴,淋湿时间的水银之母。
三
篝火晚会之后,夜凉起来。冷让我想起火,神的清洁剂。冷将人们驱逐出境,那邻国的温暖叫火。
风钻入骨骼,有些扎下根的脚步出现凌乱。刘燕大姐醉酒,一心要讲故事,就因为我朗诵了一首诗关于父母亲的诗,她想起自己幼年入疆,想起患癌早逝的亲人。
“最早在乌鲁木齐的拌面馆端盘子。”紧紧搂着我的左肩,像情人那样,喃喃私语。“后来成家,有了店铺,也有了点积蓄,从老家接来父母。”
眼泪蹭湿的左肩被夜风吹着,有点沉重。她继续,“你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大,你们应该过得更好一点。”
无法向她透露,我看见满天繁星,听着流水咆哮,心情平静,如回到童年洮河畔的村庄。
一些文学性的,书面语式的安慰在此刻根本无力到达。虽然我们相互抱着。面对现实我内心惶恐,还要扮演荷马的角色。难道倾吐、流泪、长久拥抱,与这个夜晚不符?
一切在火里炙烤。天明时,碳灰捧出晨曦的舍利子。我看见守篝火的女孩,与冰啤、烤肉、音乐为伍,仿佛共同度过的前半夜使我们早已熟悉。但她的话明显不多了,加起来,一共不超过五句,只有晨光中的几支野火,留在潮湿的喉咙。睡眠赊给篝火的女孩,却毫无倦容,阿克塔斯的夜给予她新鲜。
四
那天,我们一起上山,你从一家牧民那里租来一匹骏马。
我从未到过如此温暖的草原,昏昏欲睡,仿佛是受邀的梦境,仿佛正在进入。
短暂与永恒轮流上场,埋骨与盛开同时发生。
骨头碎了风来修补。醒了就唱歌。唱《燕子》。
释放全部光芒的中午,使马,骆驼,牛羊都显得不真实。然而我听到和煦在呼吸。
马蹄声清点整个高山草原的寂静,最后的数字,即使大数据也会破产。
冰峰银蓝。语境幡然——如同原如同始。
遥远草原上,毡房里的哈萨克老妈妈,拿来亲手做的酸奶疙瘩,她说不要钱,送给我们。我们和她打算去奎屯的儿子一道下山。他们相互说什么我听不见。
真快啊,慢一点好吗?
我还得重新学习告别,给我点时间吧。
我将按捺住内心的风雪,我将在春天放牧心灵,秋天捡拾落叶。
白日勞作,深夜安眠。在蓝色小城伊宁,我也会遵循你,阿克塔斯时间,这是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