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鸥
日前,西昌邛海·“丝绸之路”国际诗歌周在四川凉山州落下帷幕,这届诗歌周的主题是“语言构筑的世界与疆域:诗歌给我们提供的无限可能”。
这是一个内涵非常丰富的命题,它考量着我们对原生语言与诗歌的认知。在邀请函上看到这个命题之后近一个月的思考中,我没有直接回答诗歌为我们构筑的世界与疆域,而是着重思考语言的原生势能与诗歌蕴藏的内在力量,结合自己30余年的创作心路,我真切地感悟到:诗歌让世界活着,让时间和空间活着……
是的,我们的世界与疆域在相当的意蕴上都是由语言构筑的,语言不仅为我们认知世界与表现世界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更为我们创造世界提供了强大的势能。
如何理解“诗歌,让世界活着”,这当然是一个完全感性的认知。在西昌邛海·国际诗歌周高峰论坛的演讲中,我谈到语言是一位身披九十九个太阳的王:她朗照万物,她让世界活着,她赐予万物灵性;她让光明成为光明,让黑暗成为黑暗……
其实,十几年前我就力图从几个方面来描述对诗歌的认知,我在一些文论中谈到:诗歌是语言光芒的开掘者,是存在秘语的揭示者,是人类情怀的捍卫者,是一个时代人文精神的标高。尽管这个认知仅仅是我纯粹个人化的感悟,但我想可以把这四个方面看成是诗歌的四重身份,正是诗歌这四重身份,让世界活着,让时间与空间活着……
1
诗歌是语言光芒的开掘者,这是指诗歌语言的高度原创和奇异呈现。原创性与独特性是诗歌语言的根本特征。在我的写作经验中,优秀诗歌的语言必须具有原创的质地,必须具有奇异的独特性。而这种原创性与独特性不仅体现在认知的层面,同样体现在艺术手法与语言表现之上。
今年夏天,我讀到学敏兄的《纸葵》,在我的视野里,这是新世纪以来新诗创作的一个重要收获,甚至可以说《纸葵》在百年新诗的版图上也有着重要的文本价值。还在出版之前,《星星》诗刊编审靳小静就认为“有一种被带到时间之源的感觉,诗人博大的想象力创造了一种意象宏大的诗歌形态。”
《纸葵》是一部1100多行的长诗,分别由《三星堆》和《金沙》两部独立的长诗构成。三星堆是已经消亡的远古巴蜀文明的遗址,有诸多至今无法解释的密码,那些神秘的物象承载着巴蜀古文明的源起与众多未知的秘语,诗人以此为载体,昭示着诗人对时间源头与时间之外文明的遥望与开掘。
在意象上,诗人选择一些原始、粗粝、神秘的物象,与洪荒时代的蒙昧、野性、生涩相互呼应,因而意象在内质上和美学形态上独具一种接近本源与原生的意蕴与魅力。
抛光锯开的空气,长出树的嘴,
滑过被水埋葬的可能。
被吸吮的太阳
跌破斑鸠的皮肤,羽毛,呼吸过的空气
用光环遗落乳房。
石头蓬勃的羽毛,
在岷山的乳汁中啼叫。饮下一棵树,
树的魂魄流向空气被抛光的,
眼睛。
(《三星堆》场景一:石头蓬勃的羽毛在岷山的乳汁中啼叫)
从水开始,水便混沌。水中取出白鹳,
把鸣叫砍碎,瘴气一直乱到岷山脚下。
时间腐烂前,一棵黄桷树了断时间。
树飞翔的刀,了断长发
和密布在女人与稼穑间的脐带
(《金沙》一)
这种意象的选择与词语的有效结合,所构成的精神张力与美学空间,让文本长出一种奇崛的诗性力量。更为重要的是在文本的构建上,诗人首创了一种情景剧式与副歌相呼应的叙述方式,一方面各情景之间相互结构、彼此共建、交相辉映;另一方面,主体内容与副歌形成一种古今的互动与互摄。这两个方面彼此观照,令文本获得一种更为开阔的精神张力与美学空间。
我把土壤的羽毛中飞出的雨燕,
用土壤捏成乳汁。
下齿成为众树的种子,
被光线的河引领。上齿咬住
乳房上的风,吹过大地。
火一遍遍在水中发育,
直到身后的足迹,
被蛇无尾的拖拉机吞噬。
(与《三星堆》场景一对应的副歌)
无疑这样的尝试为汉语新诗的文本建构提供了极富价值和意义的创新的可能。从诗学文本的意义上说,在当下中国诗歌现场,我确信《纸葵》是一种具有文本意义的诗学存在。
金沙江的文化渊源与三星堆文化一脉相承,《金沙》以古代巴蜀金沙江两岸文明为原生背景,众多远古地域的原生元素,承载了诗人对远古洪荒文化的遥望与开掘的诗学理想。《金沙》全诗由八个章节构成,而每个章节诗人都从浩如烟波的《山海经》等典籍中摘起精妙选段作为题记,这就让文本获得了一种中国龙脉的支撑,彰显出中国传统文化深邃的意蕴,使文本拥有更为深邃和更加开阔的诗学气象。
在西昌国际诗歌周高峰论坛的演讲中,我谈到《纸葵》的文本贡献:“纸葵”这个词既陌生,又自然而亲切;既质朴,又独具内力与意蕴,诗人不仅独创了这个词,还通过《三星堆》和《金沙》两个奇异的文本,绝妙地揭示了这个词背后所深藏的巴蜀古文明令人炫目的光芒。
三星堆和金沙都是巴蜀古文明遗址,蕴藏着巴蜀古文明众多原生的细节和纹理,承载着其历史进程的奥秘与荣光。无论是《三星堆》还是《金沙》,诗人对其文明秘语的探究与开掘,既是一位诗人对巴蜀古文明的深厚情怀,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文化担当,同样也是诗人对自身的一种精神挑战。
2
诗歌是存在秘语的揭示者,我想这个存在秘语分为三个层面,一是生存状态,二是生存心理,三是文化心理。文化心理是一个民族的心根,她像染色体一样,隐藏在我们的胚胎之中,是决定我们存在的基因……《纸葵》展现的众多巴蜀古文化纷繁的物象,力图从文化心理的层面,揭示这片土地上人们数千年来的原始图腾与生存图景。
3
诗歌是人类情怀的捍卫者。谈到情怀,也许一些诗人就皱起了眉头。一段时间以来,人们似乎回避生命、灵魂、情怀等一些所谓的“大词”,如果说从语言表现上说可以理解,但是如果从诗歌精神质地与人文内涵上来回避所谓的“大词”,那就失之偏颇了。
在当下中国诗人中,从诗人情怀这个意义上说诗人吉狄马加应该立于群峰之上。无论是他早期从本族群出发的浸润着民族记忆的优秀文本,还是他近年的长诗《雪豹》;无论是他创办主持的构建世界诗歌共同体的“青海湖国际诗歌节”,还是他在众多讲话中论及的诗歌对人类命运的担当精神,都充分彰显了一位诗人超凡的人类意识与卓绝的人文情怀。
《雪豹》是诗人吉狄马加2013至2014年创作的一部长诗,全诗400余行,由17个章节构成。该诗以“献给乔治·夏勒”为副题,根据诗人的介绍,乔治·夏勒是一位被世界公认的最杰出的雪豹研究专家,这无疑表明诗人对雪豹这个雪域精灵的生存境遇以及青藏高原的深度关切。
《雪豹》以青藏高原濒临灭绝的稀有动物雪豹为基本意象,通过雪豹生存环境与生存状态的书写,揭示历史进程中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存在秘语与重要意义。特别是随着工业文明进程的加速与消费文化的突然降临,人性的异化与堕落对大自然构成的一种前所未有的肢解与吞噬,人与自然的对峙日渐加剧,空前恶化,这对作为社会主体的人类无疑是一种严厉的警醒,迫使人们对信仰、价值、道德、情怀等诸多截面的病症进行当下性反思。
流星划过的时候
我的身体,在瞬间
被光明烛照,我的皮毛
燃烧如白雪的火焰
我的影子,闪动成光的箭矢
犹如一条银色的鱼
消失在黑暗的苍穹
诗人开篇就将雪豹置于一个辽阔的时空,让读者在一个原初、辽阔的大自然场域来解读雪豹,同时也为雪豹罩上了一種神秘的光影,为我们设置了一个对其认知的神秘期待。
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
守望孤独,穿越了所有的时空
潜伏在岩石坚硬的波浪之间……
这是诗人对雪豹身份的确认,接着诗人又具体从“我守卫在这里”“我的诞生”“我的死亡”这三个视角来强调雪豹与雪域高原的血亲关系。
我守卫在这里——
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疆域
高贵的血统,已经被祖先的谱系证明
我的诞生——
是白雪千年孕育的奇迹
我的死亡——
是白雪轮回永恒的寂静
在诗人看来,雪豹是集自然力量、生命意志与超然灵性为一体的一种本体性存在,雪豹既是一种自然力量的象征,又是一种生命意志的象征。这既是诗人的自然观,又是诗人的历史观与哲学观。
我的四肢攀爬/陡峭的神经/爪子踩着岩石的/琴键,轻如羽毛/在我出击的时候/风速没有我快/但我的铠甲却在/空气中嘶嘶发响……我是另一种存在,常常看不见自己/除了在灰色的岩石上重返/最喜爱的还是繁星点点的夜空/因为这无限的天际/像我美丽的身躯,幻化成的图案……我隐藏在雾和霭的最深处/我穿行于生命意识中的/另一个边缘……我总是靠近死亡/但也凝视未来。作为自然的力量,它是生命体的原像,它体现的是生命原生的属性,它与雪域高原融为一体,甚至是这片雪域高原的主宰与象征,它是野性的,是力量的,是勇猛的:
我们注定是——
孤独的行者
两岁以后,就会离开保护
独自去证明
我会为捍卫我高贵血统
以及那世代相传的
永远不可被玷污的荣誉
而流尽最后一滴血
作为生命的意志,它有生存的权利,有高扬生命意志的渴望与担当,它必须捍卫生命至高无上的尊严,它具有自己的使命:
从出生的那一天
我就明白——
我和我的兄弟们
是一座座雪山
永远的保护神
而作为超验的灵性,它是智慧的,是有诗性的,是超验的:
为了证实自己的发现
轻轻地呼吸,我会从一千里之外
闻到草原花草的香甜
还能在瞬间,分辨出羚羊消失的方位
甚至有时候,能够准确预测
是谁的蹄印,落在了山涧的底部
我能听见微尘的声音
雪豹不仅是青藏高原的精灵,她与那片辽阔的雪域融为一体,而那片土地是孕育华夏文明始祖的摇篮,雪豹的存在境遇就是那片土地的存在境遇;雪豹的孤独,就是人的孤独;雪豹的悲伤,就是人的悲伤;雪豹的决绝,就是人的决绝;雪豹对生命的张扬,就是人们生命意志的张扬;雪豹对这片土地的坚守与捍卫,就是人们对精神家园的坚守与捍卫。因而对雪豹的尊重与呵护,就是对这片神奇土地深厚文化的尊重与呵护,就是对华夏文明的尊重与呵护,就是对当下的呵护与尊重,就是对人自身根本性的呵护与尊重。
其实,我们也可以说诗人是在以《雪豹》呼唤一种大昆仑文化的当代性延伸与彰显的精神风姿,使这种深厚的文化意蕴获得一种与当下的人文精神相互辉映的精神气质和人文品格,在更为前瞻的视野中概括出大昆仑文化史诗般的精神内涵。
从上述意义上说,《雪豹》以诗歌的名义向人们昭示了诗人与诗歌辽阔而深邃的人类意识与精神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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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一个时代人文精神的标高。从诗歌这种文学样式的整体意义来描述,我想对于“诗歌是一个时代人文精神的标高”这个观点朋友们也不应该有什么疑义。一个时代人文精神的标高,可以理解为对一个时代整体精神特征最新的发现与揭示的概括性认知。
但丁的《神曲》,艾略特的《荒原》显然就是他们各自时代精神特征的揭示与发现。
北岛的《回答》,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于坚的《零档案》同样是那个异化时代人们精神特征的揭示与发现。
就像要有光,就有光一样,诗歌的这四个身份,以其智慧、深邃、温暖、担当的精神身姿构成一个诗歌的四重奏,从不同的视角与维度,加冕着世界,让世界活着,让时间与空间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