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尔
冬 天
冬天有绵长、飘扬的东西。像酒,但不是酒。与酒有关。像女人,但不是女人。与女人有关。冬天里的人恰恰没有睡眠,而是睁大眼睛醒着。不是因为寒冷,不是因为身体被包裹,不是因为悠闲,是因为灵魂的过。自由与迷醉。渴望与冒险。
凯尔泰斯
在我的感觉中,凯尔泰斯·伊姆莱比卡夫卡要亲切。读《另一个人》,我能感觉到他灵魂和语言的质量。我还不曾这样与某位作家一见钟情过。
凯尔泰斯不是多产的克隆型作家。他不爱多产,更不接受克隆。这只能说明他不靠写作生存,不靠写作存在,不靠写作站立。为什么写作?那就是无法不在的表述的欲望,就是那些无法忘记的记忆,就是作为一个特殊年代的犹太人经历的苦难和对苦难的咀嚼。
读凯尔泰斯,不能不想到我们当今作家的写作状态——多产、克隆、名利、时尚化、市场化。急功近利葬送了他们本来就有限的才华。
活 着
活着,轨迹却是既定的,无论如何创新,都摆脱不了传统和社会的惯性。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所谓灵魂,我现在开始怀疑了。据说世界是物质的,那么灵魂也应该是物质的。物质的,就该有质量。我不知道如何测量灵魂的质量。家政里包含了社会学和动物学。管理三个人的吃喝拉撒。三个人又有血脉的关系。管理社会的细胞,挣取钞票,分配钞票,为了细胞核、细胞膜和胚芽。社会的道德的东西贯穿进来,不时搅得细胞内部天昏地黑。每一个人都先是自然的,后是社会的。成了社会的人,细胞必然失衡,必然庸俗。家政负责的仅仅是三个人的自然需求,抵抗不了各自不同的欲望对细胞的撕扯。裂缝和扭曲无处不有。极端的妄想里有个体对时间的穿透,也有对真正至高无上的生命价值的攀求。
写作不是逃避,而是沉沦,向着贴近地壳的黄金沉沦。就其行为,写作是对世俗世界的蔑视和摈弃。真正的写作不认同世俗价值,只认同深刻与美。写作是抵达,或者接近。抵达或接近的是边缘、根底和末梢,未必是生命的反面,存在的异域,但肯定与生命和存在有关,好比它们的影子,但又比影子重,比影子物质。
從这个意义讲,写作承认灵魂。
远方是明确的。穿过一座城市,便能抵达。但要到达那座城市,却是万难的。城市就在眼前的灯火阑珊处。轮廓,光亮,隐约的市声。我在城市的边缘爬行。乡村和荒野。陡峭的岩壁,深涧,浑黄的急流。多么茂盛的灌木丛,多么高大的乔木。我在爬行,精疲力竭。一旁是大江,一旁是高架铁路桥(酷似我在雁门看见的宝成铁路上的高架)。江面上有船穿行,铁路上有火车呼啸,我都只有旁观的份。
爱与想
谁敢说他觉察到爱情是咋回事了。不管他十八岁还是八十岁。
八十岁的歌德,为十八岁的少女害相思病;《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阿里萨和费尔明娜,垂暮之年才彼此占有。我们如何能参透有着肉体和灵魂的男女之事?造物主安装在我们身体里的不是简单的机械,而是复杂的分子程序,这个有关欲望和灵魂的程序是我们无法破解的。
我不想在思想上走得太远。弗洛姆是核弹,在黎明爆炸,在我窗外的核桃树上炸出一片朝霞。他的核弹是《在幻想锁链的彼岸》。尼采的《查拉特斯图拉如是说》把我的身体和神经都蹂躏出血了。某诗人迷上了佛,迷上了气功,涉足了当今人类尚未认可的思维黑道。我从昆德拉的小说里知道“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这句谚语便激流勇退,但又不甘沦落感官的街头,只好徘徊在思想出口的两三米处,望望花花世界,再瞅瞅漆黑的洞内,不时幻觉出一两点深邃的思想之影。
思想是徒劳的,生活是感官的。犹太人真没办法,发现了“不想”,但又不得“不想”,你看全世界“爱想”的、“想”得厉害的,大都是犹太人或犹太血统的。
“想”是耕耘,想出来的精神是物质之花也是物质,但想过了头可能就是黑暗。一个实验——自己去想自己的大脑,想你大脑里的沟回细节,感觉如何?可能是主体客体的事,自我侵略,比“他”侵略危险百倍。距离,才是存在,才是安全。
不再去“想”。一半是出于安全,一半是不愿听上帝的笑声。
借来的光
虚无。肉体短暂找到自己之后的再次迷失——无端的能量消耗,精神的被遮蔽。
没有结果的秋天,夏天盛景的一步步凋敝,尘埃纷纷扬扬。不甘在一天当中读皮埃尔·绿蒂的书——它用虚力扳起中国的墓石,让我看见暗处的真迹。
我无能为力,我操心的是我的女儿,她没按我的完美主义原则成长,一天天消解着我对人间的爱——与爱分开,与爱人分开,与身体分开。
我又一次发现我成了孤儿,且在死去之前找不到家门。我也希望我是一颗恒星,毫不计较地发光。朗照进入视野的每一个人。可是我不能。我仅仅是一个人,仅仅是一束附着在肉身上的从别处借来的光。
日常与死亡
我们每天看似主动的、其实是被动的日常生活和内心生活,哪一种才是真实的?你如果在确认上偏向了日常,那就是日常生活;你如果承认内心且内心足够强大,那就是内心生活。
每个人都有一个无法逃避的真实。你的父母,你的乡村和城市,(如果你选择了结婚生子)你的配偶和孩子。这个真实包含了与我们血肉相连的人延伸出的真实,显得格外复杂。
我们的真实很可能是负数。把这个真实展开,呈现出来的不只是庸常平板的一面,也会有漩涡和飓风,也会有朝纵深运动的力。
半夜醒来,感觉时光是浓缩的样子,比清醒状态要短很多。死或者终结,清晰可见。三十年五十年,白驹过隙。而死后归入的虚无浓稠如石油,黢黑无边。我在幼年的梦哭里便已知万劫不复。万劫不复,对于我们正享受(或者煎熬)的生命,意味是绝对的。
我转而又想,生——现在的状态——是对立,与世界与自然的对立,死才是与世界的统一。不要害怕,被世界接纳,投入自然的怀抱,结束痛苦的对立,有什么好怕?
恐惧感是我们已有的关于死的文明,或者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