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琳
1980年,我离开劳动了19年的缙云山农场,到了北碚文化馆。果园诗歌暂告一段落,新的环境新的生活让我眼界大开的同时也有点手足无措,因为我还没有从万事万物中捕捉新的诗意的能力,去了大海,看见浪花却仅仅是浪花。
是孩子挽救了我的诗歌!
那年冬天我在市里开文代会,并搭乘12点到站的夜班车回家。12月的夜晚空旷、静寂、无比寒冷!远远地,我看见在车站的路灯下在飘落的雪花里,站着两个小不点,就是我家的夏夏和炜炜。
他们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车站,值班的阿姨叫他们去屋里烤火,可是他们坚持要站在路灯下,站在台阶的最高一级,他们要让夜班车在拐进站台的一刹那,立刻看见他们的母亲。
他們说不能错过那一刹那。
泪水涌出来,当晚写成了我的第一首儿童诗《夜班车》。
那时已经有了不少诗会兼采风,比如乐山诗会、江油诗会、雁荡山诗会、大兴安岭诗会、玉门诗会,短则几天,长则半月一月。回头一望,总是小姐弟眼巴巴的送行和等待,于是有了这首《月亮》:妈妈你走了多久我记不清了/你走了我天天晚上趴在窗口念月亮/念月亮从D字到O字到C字/也不知究竟是念月亮念字母还是念妈妈。
我这才发现,我的孩子,许许多多孩子,原来有那么多洒落在我身边的诗的光斑。我开始一点一点寻找,一点一点挖掘,一点一点聚拢。童真与母爱,一座金矿,原来就潜藏于内心。我很快走出困境,于1982年出版了第二本诗集《在孩子与世界之间》。
时针甩开它的小蹄子一路疯跑,一溜烟儿妈妈诗人成了外婆诗人。我的外孙女,我叫她妹妹,曾经有三年我带着刚出生的妹妹,只与奶瓶尿布打交道,一个字没写,一本书没读,我以为从此就写不出诗了。妹妹上幼儿园后,我在家里有了空闲,手又开始痒痒,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把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点点收集起来,写成诗。
它们无不散发着真善美的芬芳,无不闪射着太阳的光辉,使我相信一个健康、诗意的人生,是从起点就开始的。
比如那年北京暖秋,树木都不落叶,一场大雪下来,叶片承受不住,许多树枝都打断了,我们常去的大花园一片狼藉。妹妹用她三岁的小手使劲刨树枝上的雪,手指冻得通红还在刨,额头冒大汗还在刨,一边刨一边念念有词:我想让它们重新回到树上。这句话让我又是眼睛一热,还在哪里去找这么好的诗呢。
对于幼小的妹妹过去我主要是读儿歌读童谣,读小鸟唱歌喳喳喳青蛙唱歌呱呱呱鸭子唱歌嘎嘎嘎,让她既得到知识又感受音韵、节奏,感受祖国语言的魅力。她很喜欢,还会自己押着韵胡编。现在大一些了,我想让孩子逐渐认识自己:她的天真,她的趣味,她的幻想,她像电脑乱码一样的语言,她对一切弱小生命的爱意、善意,统统都是最美的诗。
我把这些小诗读给妹妹听,希望妹妹能获得一点点诗的启迪。她惊奇地睁大眼睛,有光,一种奇异的光,就像第一次看见蔷薇花开一样。
听得懂吗妹妹?这就叫诗。
听得懂,外婆写的我。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听得懂,因为这是她的小小经历,她看得见摸得着;为什么又不一样,那就是语言、节奏、形象、意境,这些她还不懂,但这不妨碍一颗幼小心灵,逐渐学会去发现去触摸去感受。
儿童诗再次打开我的思路,文学生命失而复得。有人问我怎么老了老了,诗还写得青枝绿叶了?表扬用语有四五个,我一时答不出。但对于其中干净二字,我想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妹妹带我一起去了生命源头作洗礼,那水质无比清澈,纯粹,对于诗歌,多少起点净化作用吧。
不久,一本配有精美图画的儿童诗集《星期天山就长高了》出版了。不少小学校请我去给孩子们讲诗,这时妹妹刚上小学,我向她请教:外婆要对像你一样大的小麻雀讲诗,该怎么讲呢?小老师回答我:外婆你的语速要慢一点,要有故事,不要像和你们职业诗人讲话一样(她不知那叫专业诗人),要讲幼稚一点(她也还不懂有个更准确的词叫浅显一点)。
小学生们感觉诗歌很神秘,我到之前他们就围着校长问,诗长得什么样啊?诗人长得什么样啊?我知道后告诉他们,今天来这个诗人就是你家的外婆,提着篮子,一边走一边把星星点点的生活捡拾起来,比如苹果、草莓、带泥的萝卜,回家用清水洗洗,她发现这一天多么明亮。比如你们进校第一天亲手种下的树,比如这草地、足球、升旗仪式、成长墙,比如今天你们的问题,一个两个三个,给她的篮子,又添了多少可爱的花蕾和小灯。
我与孩子一起成长,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我从孩子那里获得的是植物一样向上生长的蓬勃气息,我的儿童诗自然从低幼写到少年。无论幼儿诗还是少儿诗,美丽心灵和大自然都是诗的土地,感觉和意象都是诗的共同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