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一个电话

2019-06-25 02:39陈鹏
江南 2019年3期
关键词:罗非鱼魔兽前锋

陈鹏

鱼是罗非鱼,身体黝暗,拈在手里沉甸甸的,鱼鳞一点也不刺手,有种奇怪的毛茸茸的感觉。他将它在砧板上摊平,它轻轻动弹,差不多死了。可还没死,还剩一口气。偶尔,它苍白的鳃盖用力张开,鼓动着,像在祈求什么,或无奈地叹气,最终接受命运安排——被宰杀,只求麻利些。好吧,他看准鱼腹,菜刀递进去,毫无障碍,鱼使劲挣了一下,身体发出裂帛般的嗤啦声,一抹铁灰色黏液淌出来,沾他一手。

他停下来,看看外面。

小区花园的浓绿漫出来了,像画上去的,过道上不见一个人,也没有狗。只有鸟,一只灰色的也许斑鸠也许乌鸫的小东西掠过青色的天空。非常安静。嗯,下午四点多,五点不到。有的是时间。

他继续动手:掏空鱼肠、鱼卵、鱼鳔(居然有鱼鳔!),手指再往上,撑开鳃壳,将层层叠叠的紫色鳃体一次性揪出来,扔进垃圾桶。砰,声音发闷。他意识到家里很空,声音也许太大,也许再大也无所谓。鱼是大鱼,足足一公斤三兩。从鱼贩手里买下的时候它剧烈挣扎,非常不满。可鱼终究是鱼,终究是要死的,终究要被人杀来吃掉。嗯,一侧鱼鳃处理完毕,他给它翻个身,找到另一侧。动作更熟练了。手指翻动,探进鳃壳,忽然被划了一下。闪电般的震颤从食指指尖传来。他抬起手才感到一丝刺痛。鲜血冒出来,圆圆的,沿着关节向下,在中间位置洇开。速度极快。他感觉不到疼了,也许被流血的速度吓了一跳:新的血,新的圆形的小小的红色花朵前赴后继。他放下鱼,走向客厅。

电视柜下面有创可贴。他抽出一只,贴上,缠紧。嗯,完美。痛感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并不强烈。他忽然想抽一支烟。

返回厨房已经丧失了做鱼的兴致。餐桌上唯一的东西,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他没碰它。接下来的步骤很简单:洗净,切几条等距离的口子,装盘,锅里接上水,盘子坐进锅里,加葱姜蒜和生抽,点火清蒸。十五分钟,只要十五分钟。

可他没兴致了。突然就没兴致了。

他折回客厅,打开电视,搜了一圈,找到付费点播的《天下足球》。点开,正好,“魔兽”德罗巴专辑。

德罗巴是他喜欢的巨星。“魔兽”效力切尔西(2011年)夺得欧冠之夜惊心动魄。央视解说员如此评价(最后一粒点球):全欧洲停止了呼吸。德罗巴助跑、进球,人们疯狂了,切尔西球迷在球门后面集体跪了下来。作为前锋,再也没有比这样一个夜晚更让人幸福的了。德罗巴肆意狂奔,泪眼滂沱……

他想把片子看完。反正没有电话进来。一直没有电话进来。是讲述德罗巴职业生涯的好片子。没看多久他就停下了,似乎担心把它看完,或者,舍不得那么快把它看完。他重新回到厨房。画外音回荡着,非常清晰。他凑近罗非鱼,犹豫着,拎起刀,按预定程序干下去:在鱼身两侧各划了四条口子,装盘,往铁锅里注水,拧开煤气。淡蓝色火苗跳起来。将蒸架放进锅里,装好鱼的盘子搁在上面。现在,鱼嘴不再翕动,鱼眼亮出死亡的丝丝白光,就像小时候玩过的玻璃弹子。他盖上锅盖,又揭开,往盘子里搁了生抽,撒了少许盐。然后,坐到餐桌前等着。

没有电话。

他扭头看了看电视。片子已经播了一多半。德罗巴转战上海,单赛季打进八个球。没有对“魔兽”的中超表现做任何评价,画外音小心翼翼地说,中国只是“魔兽”职业生涯的中转站。之后,魔兽重返欧洲,加盟土超豪门加拉塔萨雷。他起身倒了一杯酒。一杯白酒。准确说是昆明本地产的“玫瑰老卤”,酒味泛甜,有浓郁的玫瑰香味。鱼盘在蒸锅里发出扑拉扑拉的响声。画面上,德罗巴联赛三粒进球跟他的进球一模一样:右侧禁区单刀突进,起右脚爆射,皮球反角贴地入网。球速快得不能再快。

疼痛完全消失了。一丝寡淡的清凉从指尖传来,就像冬天一大早脱光了衣服站在楼道里。他瞧瞧手指,又放下。继续看着电视。“魔兽”摧枯拉朽,他面前的后卫线就像豆腐渣工程。即便在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美国职业大联盟,他也能踢出炮弹般的远射,将守门员轰进球门,将球网狠狠掀起。太棒了。进球后的德罗巴亮出他标志性的滑膝动作,两臂弯弓射月,帅呆了。难怪,中国球迷叫他非洲刘德华。队友们冲向他,冲向非洲刘德华,拥抱他,拍打他。他一动不动,把杯里的酒喝掉。看了看手机后面的酒瓶——还有很多,足够了。而且还有一瓶法国红酒。

他走进厨房,仔细看了看外面白得晃眼的水泥小径,又看了看受伤的手。他诅咒那条鱼,那条也许熟了的鱼。外面空荡荡的,一只鸟也没有了。大团大团的浓绿非常拥挤。光线比刚才还扎眼。太阳落山之前必然有这么一小段时间:阳光仿佛用尽气力待在所有事物之上,为世界留下强悍一笔才肯向西面的高山撤退。

锅里的响声越来越大,像蛮不讲理的抗争。他揭开锅盖看了看。蒸汽猛地涌出,差点烫了他的脸。那条鱼,以一种安然的姿态,张着彻底放弃的嘴巴,身体在岩浆似的滚水之上颤抖着,等待自己熟掉。他放下锅盖。

一条鱼是不够的,再做点别的?

手机没响。还没有。

敲门声响起来。很有礼貌的三下,声音很小。他一边跑一边大喊来啦,用力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男孩,最多五六岁吧,穿黑色耐克运动服,黑色小皮鞋,头发短短的,胆怯又焦躁地看着他,两手绞在一起。

叔叔,你好。

他点点头。

这里是,这里是郑强的家吗?

他摇摇头。

男孩张了张嘴,眼神惶惑茫然。

他问男孩,你一个人?你找郑强?谁是郑强?住我们小区?

郑强就住这里啊,这个单元,三楼,三零二。这里不是三零二吗?

他告诉男孩,这里是三零二,但没有他要找的郑强。是不是把单元搞错了?

男孩非常失望。

哦,好的,谢谢。

他问男孩,几岁了?

五岁。

哦,五岁。

男孩转身下楼,脚步飞快。啪啪声敲打着楼道墙壁。他又想抽烟了。

他轻轻关上门。

德罗巴的片子放完了。他忽然找到一个综艺节目,两个说相声的小伙子互相开玩笑。他嘿嘿笑出声来,随即关掉电视,走向厨房,把火关上。清蒸罗非鱼该好了,味道应该不错。他没着急揭锅,从冰箱里找出白菜和土豆。白菜容易收拾,洗净切好就行。土豆弄起来有些费劲。他用水果刀削皮,小心翼翼地竖起受伤的食指;清洗它的时候更加小心,只用了左手,然后放到砧板上,先切片,再摞整齐,一刀一刀切丝。他切得很慢,受伤的手指多多少少影响速度。土豆丝纷披落下,粗细不太匀称。他出汗了。于是放下土豆,原地站了站,将锅盖揭开。蒸汽再次涌出来,他闪到一边。锅里的水滴带着凝结的倦怠向下滑,就像德罗巴的滑膝庆祝。罗非鱼安安静静趴在盘子里,身上划出的伤口微微绽开,亮出雪白柔韧的肌肉。生抽恭顺地围绕着它,形如彩带。鱼眼变成雪白色的。他拎起筷子,从它肋部拈下很小的一块,塞进嘴巴。他面无表情,将小小的鱼肉慢慢咽下去。

又响起敲门声。

男孩抽噎着鼻子,红着眼圈,站在门口的样子就像小区公园的雕塑。一匹小马,或一只小猫。楼道里非常安静。

我找不到郑强啦。

他问他,到底哪一栋呢?哪个单元?孩子答不上来。

我就是找不到郑强啦。我找不到他。

他问男孩,要不,先进来喝杯水?吃点东西?男孩揉着眼眶说,郑强等他吃饭哪,他必须找到郑强。

好吧。他转身往里看。自己的家:电视,餐桌,桌上刚做好的清蒸罗非鱼,灶台很乱,白菜叶子,半只土豆,以及,餐桌上的手机。安安静静的,像是死了。他让孩子等一等,但究竟等什么呢?最终什么也没带走。他出来,关上门,牵起孩子的小手。这只手因为走了不少路,还热烘烘的,不停冒汗。他们一步一步下楼。其实孩子走得挺快。是他,反而走得慢。非常慢。孩子不得不慢下来等他。出了楼道,西斜的光线洒下来,像切碎的稻草。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说。

我?他看着孩子,我姓李。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郑强叫我小不点。

哦,小不点。你好,小不点。

你好,李。李什么呢?

我说了你也记不住。

那我叫你李什么?

你就叫我李什么。

他笑了。

在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问题上,他们发生了分歧。孩子觉得该向右走,因为,似乎,左边几栋楼他都找过问过了,都没有郑强。而右边呢,还没去过,虽然,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就连楼道前面的草坪和月季花都一模一样。孩子这身蓝色耐克明显有些大,脚上的皮鞋也有点大,而且,它们不怎么搭调。孩子说话的时候皱着眉头,让人觉得他在认真思索。

你住哪?他说。

风尚时代,我住风尚时代。孩子说。

哦,不太远。

是的,不太远。

你自己来的?

当然是我自己来的。

我的意思是,你爸你妈——

哦,王芳送我来的。

王芳是你妈妈?

废话。王芳把我送到门口的车站。我们坐61路车来的。

是啊,门口有61路车,还有另外几路公交车。

李什么,你能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孩子仰着小脸看他,脸上已经有一层毛茸茸的细汗。他非常后悔刚才没让他喝一口水。

我啊,我是,我是做鱼的。

做鱼?

罗非鱼。把罗非鱼抓来,放在锅里,煮熟,这就是我的工作。

哦,罗非鱼。很大很大的鱼?

嗯,很大很大的鱼。

我的意思是,孩子继续仰脸打量着他,好像在研究他这番话的真实性,尤其是,多大的鱼才算很大很大的鱼。他皱着小眉头,太阳在他的眉心制造了一枚小小的逗号。

我是说,李什么,你过去是干什么的?你小时候,我那么大的时候,你就是做鱼的吗?

这个问题把他难住了。

喂,问你呢,李什么。

我啊,我说了你可能不太理解。

我能理解,你说吧。你说说看。

我从前,是踢足球的。

哦,踢足球的。

我是前锋。知道什么是前锋?他看着孩子,看着孩子黑油油的眼睛,几乎能看见孩子眼里的自己。小区道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大多是老人,他们提拎着绳子四处遛狗。那些小狗长着神经质的脸,凸出的大眼珠子紧张兮兮的,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你一口。孩子四处张望,没有郑强。他非常失望,但因为有他陪着,他又不那么伤心了。

前锋?前锋就是——孩子说不上来。

就是负责进球的。进一大堆球。

是吗?你能进一大堆球嗎?

能啊。今天就进了四个。早上,我和我的兄弟们踢了一场精彩的比赛。我一个人,进了四个。

怎么进的?

你知道德罗巴吗?

孩子张开嘴巴,眉毛拧得更紧了。

我进的球,和德罗巴进的一模一样。德罗巴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前锋。所以,我也是这个城市最伟大的前锋。

孩子不声不响。

你不踢球?

不踢。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们班的赵子沐、李苏阳都踢。王芳不让我踢。

为什么?

李什么,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啊。

你告诉我啊,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好吗?

因为,因为他们受伤了。手上膝盖上流血啦。

我当年,也流了很多很多血。可我是前锋啊,流点血算什么。

那你妈还让你踢球?她太不负责了。

他呵呵直笑。

李什么,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请说吧。

我会跑步,我跑得很快。孩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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