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木沛骥

2019-06-25 02:39程绍国
江南 2019年3期
关键词:雄鹰大庆老师

程绍国

当年那所初中,在括苍山下,面朝瓯江。瓯江潮水,涨了又落,涨了又落,涨涨落落,永永远远。教师离的离了,调的调了,退的退了,死的死了。学制原先是两年制,后来三年,一拨又一拨。学校也废弃了,选择了新校址。这都过去了。

我原先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高中毕业后,回校当民办教师。当年公办教师少,多数是民办教师,也有代课教师。代课教师极少转为民办教师,但也有人抢着教,争得头破血流。我的父亲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过游击队生活,后来跷着二郎腿过日子,我当个民办教师,像是瓯江流水一般自然,自自然然。

学校老师十多人,我不便把他们一一介绍给大家,需要时再说。我先介绍饶大庆老师,因为他原先就是我的老师。饶老师聪明机灵,一生大略顺风顺水,今天七十多岁了,瘦而硬,还能唱赞美诗,很是不易。饶老师是我们村里的人,我们村子很大,那时有两千多人。我开始记得他,大约六七岁,他的儿子和我同龄,后来一直是我的同学。那一天,他和哥哥闹纠纷,他派儿子把两个成年的舅子叫来,两家打了起来。打起来是多么有趣啊。那时没有娱乐,电影也极少,同伴们说谁家和谁家打起来了,大家像打了鸡血,蜂拥而至。我们赶到时,打斗接近尾声,因为劝架的人渐渐多了,两家也不想认真而结实地打下去。但是饶大庆的哥哥不肯。对围拢的人说,共有的一块自留地被饶大庆卖给了某某人了,饶大庆占尽了便宜,举例一二三。这回倒把舅子喊了来打架,他哪里哪里被打了一拳,指示给大家看。大家深表同情。觉得饶大庆把舅子喊来打架不应该。一时间,饶大庆的哥哥和三个儿子堵住饶大庆的家门,不让两个舅子离开。可是戏剧性的一幕来了:两个舅子抬着一副担架出来了,饶大庆的妻子躺在竹靠椅上,额头箍着一块布,“哎,哎,哎”地叫痛。

出其不意。围着的男人们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稍稍一缓,担架踏着节拍,匆匆而过。

我对饶老师清晰起来,是他记得我父亲的生日。我父亲的生日我父亲都记不得,当年的人太不把生日当生日了。可饶老师记得。有一年,饶老师送来一斤干面条,我母亲非常喜欢。因为面条虽然不贵,但生日煮出的就是长寿面。说:“大庆这个人真好,今年又送来面条了。”我父亲把一口烟吐干净,慢悠悠地说:“他这个人聪明啊,生日送长寿面,你还不能拒绝。”母亲说:“这是好事。人家祝你长命百岁。”父亲说:“他肯定是有求于我。”母亲说:“有求于你他去年就說了,今年也没有说。”父亲说:“事情还没来,你等着。这个人放长线,聪明得很。”母亲说:“他是中学教师,妻子家务,大儿子和我们可可年龄仿佛,他求你什么吗?”父亲说:“你等着吧。”

我那时小学接近毕业,心想这个饶大庆聪明,能聪明过我父亲吗?果然,一天周日晚上,饶大庆和妻子带着一刀肉来到我家。他妻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脸上有香水,紧紧挨着我父亲,我母亲都看不下去。原来是我们村小新增一个民办教师的名额,他妻子希望用上。我父亲瞥了一眼我母亲,意思是“来了,来了”。问:

“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他的妻子支支吾吾。饶大庆说:

“她自学已经到了高中程度了。”

我父亲问:

“你到底是什么文化程度?”

“毕业证是小学的。我当年也是小学毕业教小学。她自学已经到了高中程度了。”饶大庆替老婆回答。

“大庆,小学毕业教小学,当年全乡只有一个你。那时是五十年代,现在进入1970年了。你自己说,说得通吗?”

“她的水平我知道,她能行。”

“老公说老婆能行,你说能行吗?”

“她是某某某、某某某的学生。”

“你这是什么话!”父亲对饶大庆几乎是吼着。饶大庆却笑着,他相信漂亮的老婆能够征服我父亲。

他的老婆一个劲地绽放妩媚。

饶大庆没错。我的父亲见了美女就快活,的确是个没有原则的人,最后,说:

“某某某、某某某口碑好,但不能证明某个学生成绩好,更不能证明你真有高中文化程度啊。即使你有初中毕业证书,或者一个初中毕业的证明,我也替你办了。懂吗?”

很快,饶大庆弄了一张证明。“证明 兹证明毛雪芹同学为我校一九五七届初中毕业生。特此证明。乌牛县岩头中学 1970年6月29日。”乌牛县属于别的地级地区。我父亲仔细看了看,哈哈笑起来。哈哈笑起来,是告诉饶大庆,你这证明书,是自己肥皂刻的,你花一两块钱请人家刻也行啊。

但,我父亲还是指示公社“贫管会”,让毛雪芹同志担任我们村的小学民办教师。她请我父亲到她家吃饭,父亲酒喝多了,一只手搭在毛雪芹同志的大腿上。

大腿一搭,算是两讫了。从此以后,饶大庆再也没有到我家来。父亲又到生日时,他也没有拿干面条来了。母亲有些不习惯,以为是饶大庆不小心忘了。父亲说:

“他记得很牢。——你不知道吧,他当年追随着我,斗争积极,不是我让他当教师的吗?当上了后来还摇尾巴吗?没有。这种人,今后还要当心他呢。”

木沛骥老师年年到我家拜年,他拜了几十年,到死为止。

木沛骥老师原先也是我的老师。饶老师教数学,木老师教语文。他是我们乡犁把坑村人。他的父亲有五六亩田,算是那个山村最富有的人家,后来划为地主。在台上批斗时,表现不佳,说是民兵把他绑得太紧。事情很快变得严重起来,他被逮到乡政府。他说自己曾经帮助地下党,大搜捕时,我的父亲曾在他家谷仓里睡过,临走给过我父亲七斤米。那时我父亲正在别的区领导“土改”,回到本区,他已经被枪毙了。

地主儿子木沛骥,后来当上教师,移居和我家临近的下冯村,完全是我父亲的一句话。

木老师长得很英俊。挺拔,高鼻,浓眉大眼。他见人都笑,尽说好话,强调别人的优点,他的人缘很好。特别是女教师,都说木老师好。因为他总夸她们。“哎哟,这衣服真漂亮。衬得脸上那么鲜艳。又是竖纹的,人就更苗条了。选衣服也是学问,你这是懂美学哎。”夸得别人不好意思,夸得别人像一条麻花了。尽管女老师对木老师很有好感,但木老师绝不动手动脚,至多一眼女人的胸部和臀部。一眼,急急收回。对于木老师的内敛,我不知道女人们是不是怨恨,而他的确把名誉看得很重。现今有爱惜羽毛之说,我想木老师不是什么爱惜的问题,本分做人,完全是由于他的出身。

他对妻子却没有笑容。他的妻子高,瘦,黑,牙齿有些外向,鼻梁上架着眼镜,整体像是一柄黑柴扒。教師背地里都这样叫她。我也没看到她有笑容。和木老师相比,面貌差距是大的。据说妻子老是对他不放心。我的印象中,我记不得木老师对妻子说过什么话,我也不记得他的妻子说过什么话。他的妻子走来走去,一直黑着脸,孤孤单单的样子。她也是一个村小的教师。我知道,他讨这样一个较丑的女人,应当和他地主成分有关。当年成分两个字,如同霹雳,非常要命。后来我们一同教书,他当然对我亲切,随便起来,说:“当年娶老婆,只要是个母的,我都同意。”

他是个规矩人。他把自己的工作都做得很仔细。备课认真,讲课认真,批改认真。有时必须要去听别的老师的课,他也捡人家上课的长处说,缺点绝不会当众说。校长是个厚道人,对他非常看重。

他的儿子比我小两岁,而成绩却出奇地好,小学跳级,是我的初中同学。高中需推荐,暖州市“地富反坏右”的后代被一刀切掉了。我的父亲虽然是本区的头头,但爱莫能助,木老师着急得不得了。父亲只好走了一趟瓯江彼岸的永好县,那是丽水市管的,永好县委书记和父亲是革命伙伴,现在级别相同,结果我的同学被安排到桥都中学读高中。木老师领着儿子到我家道谢时,我父亲说:

“恩义,你好好学习就是。只要伯伯还在位,你吃不了亏。”

我和恩义分别在瓯江两岸念高中。在那两年里,整个社会打派战,我没有作业,也没有考试。我不知念了什么书,学到了什么,也不知恩义念了什么书,学到了什么。但,高中毕业证书还是有的。这样,我回来当了教师,等待推荐上大学。恩义做了我们公社农械厂工人。

次年,1974年8月。台风在我们暖州登陆,船只被狂风掀离瓯江,砸烂人家的木房。木房下的石础,被狂风裹挟着,往半山腰滚去。大风呜呜,大雨瓢泼。我父亲躲在家里“抗台”,有人敲门,父亲有些吃惊。我母亲门边过来,说:“是沛骥。”父亲才披衣下床,打开房门。说:

“沛骥,不怕台风把你抛到东海喂鱼?”

沛骥不说话,把不成型的雨伞放在门边。原来是这样一件事:他想让儿子恩义离开公社农械厂,因为农械厂终究没有大前途。那么,他想让恩义干什么呢?当兵去!父亲沉吟许久,说:

“沛骥,你觉得当兵就有大前途?”

“恩义高中毕业了,人懂事,能上进,当个营长、团长回来就是大干部。”

“这是你一厢情愿吧,沛骥。高中毕业就能当营长、团长?高中毕业就你儿子一个人?”

“恩义比别的人聪明。”

“自己的孩子当然全世界最聪明。”

“他知道自己的成分,他会比一般的人更加努力。”

“努力就有用?努力就能当官?”

“总要努力吧。我有预感,他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父亲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说:

“沛骥,当兵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流血的。你要想到这个。”

木沛骥坚决地说:

“不会。我们这里离苏联远。珍宝岛战争早结束了。”

父亲以为幼稚,但恩义是他沛骥的儿子,而且当兵为了爱国,也就同意了。

我的父亲便同公社书记打了招呼,也同体检的医院打了招呼。体检自是过关,想不到公社人武部长却不同意。开会时,公社书记说恩义在农械厂表现积极,体检合格,让他去当兵。想不到人武部长是个年轻愣头青,说:“恩义成分不行,文件不允许。”公社书记心想你这家伙吃错药了,这事还是区委书记交代的!他把茶杯“砰”的一声,蹾在桌上:“我拍板,定了!”愣头青说:“拍板也没用。他是地主的孙子,他爷爷是被人民政府镇压了的。他当兵,调转枪口,对准人民怎么办?”

事情就这样僵在那里。公社书记就给区里打电话,区里说,周书记下乡“抗台”去了。公社书记就叫秘书找到木沛骥,木沛骥过来了。

我父亲笑了,想不到人武部长强硬至此。他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好感。

那一夜我母亲把人家送的一大块三斤来重的黄牛肉烧了,温了酒。不管外面风声雨声,父亲、我和木老师吃喝到子夜。

第二天,区人武部长给公社人武部长打了电话。指示他必须同意,而且要签上他的名字。公社人武部长连声说“好的,好的”。

恩义入伍,对木老师一家非常非常重要。几年后,南方边境自卫反击战打响,恩义所在的战斗部队,归大名鼎鼎的大将许世友指挥。略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许世友作战以果敢、凶狠著称。

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姓龚,宁波慈溪人。龚这个音在我们暖州是操的意思。他娶了我们本乡一个漂亮的女子。大家经常同他开玩笑,他脾气特好,你随便怎么开都没关系。一个学期排课一次,教师让他照顾,他尽量照顾。教师临时有事,让他为你调课,他也千方百计为人着想。但他调走了,调宁波去了。

谁接替当教导主任呢?教导主任很重要啊。校长以为我刚刚工作,让我来当,我父亲也不会同意,他桌面上还能自知。校长清楚,一有机会,我马上推荐上大学。校长选定木沛骥老师,木沛骥老师人品素养都好,像龚老师,做他的副手,他肯定不吃力。校长便找木老师谈话。木老师说,让他多干活没关系,只是自己的地主成分不宜当主任,主任大小是个官。校长说,七品开始才算官,我们算个屁,干活而已。木老师还是不依,他推荐饶大庆。校长知道,木沛骥是怕饶大庆,饶大庆一直在校长面前说木沛骥的坏话。饶大庆是什么好处都要的人。谁优秀,谁得到好处,饶大庆都不高兴。即使别人和他一样得到,他也不高兴,只有他有,别人没有,他才高兴。校长对木沛骥说:“这事你别管,我找公社书记。”

校长找到公社书记,先把毛主席的话拿出来:“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公社书记笑起来,说:“你教育我啊?”——木沛骥当教导主任,公社书记自是赞成的。他知道木沛骥和我父亲的关系,这可以作为礼物,送给我父亲。说:“你是一校之长,我充分尊重你的意见。”

校长道谢回来。

饶大庆得到消息,立马跑到公社。说木沛骥当教导主任不妥,缺点一大堆,主要的,他是地主儿子,地主儿子当教导主任,学生们焉得不反动?又说自己教书多少年了,工作优异,毕业的学生中有些是军官,有些是国家干部了,云云。公社书记还算耐心,只说人事我们会考虑的。

想不到饶老师跑到区上找到我父亲。那时交通不便,步行到区上要爬一座崎云山,整个要费三个小时。饶老师呼呼喘气,我父亲已经接到公社书记的电话,一见饶大庆,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给饶大庆沏了茶,说:

“你是特意从家里来的?”

“是啊。”

“有什么重大事情吗?”

“有个机会。”饶大庆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给我父亲。我父亲说:

“我已经戒烟了。”

饶大庆手有些抖,想把烟点上,听我父亲说不抽烟,又艰难把烟插回去。

父亲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耐心地问:

“大庆,有什么机会?”

大庆看了我父亲一眼,说:

“龚续航调到宁波去了,学校多出一个教导主任职位。我想让你家可可当教导主任。”

父亲非常惊讶。但这个机灵鬼阅人多了,知道饶大庆拉的是什么屎。说:

“大庆,谢谢你。这事我知道了。今天事多,有些特别,我就不留你吃饭了。你先回去吧。崎云山陡,荆棘多,有蛇,你要小心爬。千万要小心。”

自己就站了起来。饶大庆傻了一下,也就说:

“周书记,那我回去了。”

“好的好的。慢走,慢走。”

我父亲踱到报务室,把吉林籍的高大的女接線员亲了一口,哈哈大笑。父亲是个络腮胡子,扎得接线员莫名其妙。

木沛骥老师还是退让。对校长说,饶老师长期发狠自学,知识水平、教学水平都是高的。校长认为木沛骥不知好歹,有些恼怒,说:

“别啰嗦!”

在我的家里,父亲狠狠骂了木沛骥:

“哪里有官不当的!”

木沛骥对我父亲交了底。他是怕饶大庆告状,别的都不怕,只怕饶大庆纠缠着地主成分,告到儿子恩义所在的部队里去,儿子被退伍就糟了。我父亲哎呀哎呀了几声,说:

“说梦话一样。你想得实在是太多了。”

木沛骥还是不安。总觉得儿子那里会有什么事。

入秋九月,木沛骥在战战兢兢里上任了。木老师排课比原来的龚老师更能照顾人。照顾不照顾,大有讲究。学校里,一般是上午四节课,下午两节课。比如你一天有两节数学课,甲班一节,乙班一节,甲班第一节课,乙班第二节课跟着上,你会高兴的;如果甲班第一节课上了,再上乙班第四节课,你会不高兴,因为中间要等两节课。比如语文老师,通常教两个班,每个班一周六节课,有两节课是连在一起的,因为写作文。一、二两节在甲班上,三、四两节在乙班上,学生在写,你在休息,四节课轻松打发了,好。如果甲班、乙班分两天上,即使分上午、下午一天上,也麻烦。再比如体育教师,一周十二节课,每个班级一周都有两节,两节又不能放在一起,起码要隔天。上午一、二节课一般是上语文、数学,第三节课开始到下午,可以上体育课。排课时,一天可以上四节,那么三天就完事,分散了,天天都得来。

木沛骥老师问我喜欢教什么,我说我只能教语文。我们那个时候,虽然教师文化水平低,但似乎个个是通才全才,什么都会似的。木老师和饶老师,语文、数学、化学、物理、政治都会。木老师还会教英语和体育。

饶大庆老师那里,出来一个事。严格地说,这事早就出来了,只是现在才丢到外面被人看见罢了。我村小学校长早就知道这件事,从前保着密,现在不替别人保密了,这事才出来,越发严重了。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底,寒假的时候,饶大庆女儿生大病,他带女儿到上海去,开了一刀,一刀奏效。事近年终,他想得到公社教育系统年终补助。他用一个信封给妻子写寄了一真一假两封信。假信说女儿已做手术,不见病痊,费用达千余,请校长传达上去,争取特殊补取云云。真信却说手术完美,女儿无事,爱妻勿挂念,请将假信交给学校,让校长交给“贫管会”主任,争取较大补助。哪知事情阴差阳错,妻子抽出的是假信,不知里头还有真信,鼻涕眼泪,找了校长;校长抽出的却是真信,然后才抽出假信。饶老师的妻子也看了真信,竟抱着校长哭起来,乳房顶着校长的肩膀。校长说,别哭,别哭。女人说:“那怎么办呢?”校长和我的父亲也有点像,被女人的乳房一拱,软了。说:“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假信递给‘贫管会主任吧。”

年底,饶大庆夫妇得到“贫管会”一等补助。

事情已经超出半年。前几天排课,饶大庆妻子拿回自己的课程表,丈夫一看,课程散乱不集中,气坏了。因为村小是没有教导主任的,什么事都是校长一人。饶大庆找到校长,说:“你这是有心为难人。”校长说:“怎么会为难人呢?”“你睁开眼睛看看,休息的时间太少了。”“就四位老师,大家都是这样子的。”“我替你重新排,好吗?”“都是革命教师,要强调工作,不能强调休息。”“村小校长,不要在我面前拉什么大旗……”一来二去,校长站了起来,说:“饶大庆啊饶大庆,想不到你恩将仇报……”饶大庆也火了:“恩将仇报……你他妈的对我有恩?你也太把自己看大了。”校长看看饶大庆妻子,她的脸色煞白。她用恳求的眼光看看校长,看看老公。校长拉开抽屉,把装着真信假信的信封用两个指头夹举起来,像举着一面旗帜,目无旁顾,一直走向公社“贫管会”。

“贫管会”主任批评,校长自我批评。校长虽然作假,但总是为自己学校教师好,情有可原嘛。但,饶大庆和老婆赶到了。老婆向主任告状说,校长摸了她的屁股!主任想,这对夫妻是急中生傻了,哪门跟哪门啊,两不相干啊。主任把一真一假两封信摆在桌上,问饶大庆是不是你写的。饶大庆没法抵赖。主任又来了兴趣,问女人:“校长怎么摸你的?”女人一时说不出。鬼主意肯定是男人出的。倒是校长说:“你说我摸你?你当时抱着我,拿右边乳房顶我的肩膀呢!”女人说:“你摸是摸过了。”校长说:“放屁!我用哪只手摸你哪爿屁股?”答曰:“你用右手摸我左爿屁股。”校长说:“主任你看,”他坐在靠椅上示范,“我坐着,她站在我左后抱住我,右边乳房顶着我左肩,我的右手靠椅挡着,怎么够得着她的左爿屁股?”主任说:“那是够不着的。”

“贫管会”决定,收回给他们的年终补助,饶大庆做出深刻检讨。说还是宽大的,没有行政处分。

事情丑且好笑,一传百里。

饶大庆一时间蜷在家里,自舔伤口。

木沛骥老师拿着饶大庆的课程表,给饶老师,征求排课的意见。饶老师连声说:

“谢谢谢谢,你怎么排,我就怎么教。”

饶大庆觉得世界对他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对了,你木沛骥算个什么!

木沛骥觉得不好意思,对不住人,在饶大庆边上走过,自己比饶老师矮三分。

“你吃了吗?”

“吃了。”

“好好好好。”

饶大庆不再接话。木沛骥见人就笑的样子,今天在饶大庆看来,是得意得有些狰狞了。但木老师还是有法子,起码在表面上“笼络”了饶老师。这法子就是一个字:吃。

虽然饥荒年代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社会还是处于半饥饿状态,荤菜还很少。见到猪肉、羊肉、牛肉(牛肉极少,杀耕牛是有罪的)、鸡肉、鸭肉、鹅肉,垂涎欲滴。能够喝上酒,非常幸福。木沛骥老师撺掇校长打牙祭,校长准允。校长理解:木沛骥的地主成分和教育经历,好色不可能实施实质性行动,非分之想只能胎死腹中。这种欲望无奈被压抑,吃的欲望便大大方方地蹿起。

食堂里,我们有一个铅脸盆专供使用,铅脸盆不釉,灰白色,看起来很亲切的样子,大家的筷子都伸向这铅脸盆中。吃的什么呢?炒粉干居多。猪肉、鱼干、鸡蛋、球菜、细粉干。这细粉干细如发丝,用开水一漬即夹出来,拌少许酱油。油煎好,蛋煎好,微湿的粉干倒进去炸炒,加球菜少许。倒进铅脸盆之后,热烘烘的,眼睛见到了,人便舒坦了。有时我去打酒,很远很远的炒粉干的香气就袅袅钻进了鼻子,这香气像块石头击在狗的屁股上,我便会身不由己地跑起来。炒粉干入了口,香、脆都忘记了,什么味道都忘记了,只觉得整个人非常痛快。

一个学期有期中、期末两次家访。教师一般不喜欢到平原学生家中去,平原家长不够热情,不同木老师一起去,一般总是喝一杯茶。故而结伴到山上去的,就多了。木老师在做早操之前广告学生们,哪些老师哪个时候到哪个村家访,家长务必在家。山上的家长其实早有准备,肉已腌好,红田鱼也捉来养在水缸里。有的家长重点活不干,特意在村口山路边劳动,只怕被别的家长拉了去,落得红田鱼白捉。我在山上吃的时候,每回吃得很舒服——家长是诚心让吃,那老酒常是十来年陈在地下,口颊生香,家长还送你到村头,“走好,走好”。

饶老师喜欢带我上山。他对我说:“吃粉干的时候,你要注意肉粒身上有没有面条粘着。我是看见过的,这肉是先前什么时候客人吃剩的,宝贵留下。家里穷,也是热情招待你。那要见‘肚行事,肚子空着便吃,饱了我们走人。”

放暑假的时候,正值杨梅成熟。饶老师说:“可可,我问问你,今天上山,肯定吃杨梅,也肯定吃瘦肉,你的牙齿怎么办?”这真是矛盾,吃了杨梅牙齿发酸,再吃瘦肉就不好办。我答不出。饶老师认真说:“可可你牢牢记住……左牙、右牙分开吃。”——那天在山上,我杨梅、瘦肉两不误。饶老师真叫我佩服!

木沛骥老师也有心得。有一回跟木老师上山,木老师笑着对我说:“可可,若是女家长揉做汤圆给你吃,你就要留点心。女人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在大腿上揉汤圆,汤圆外边有一层似绿非绿似黄非黄的颜色。若做汤圆,我们就走,还愁没得吃!”跟上木老师,当然不愁没得吃。木老师说的揉汤圆的情景,我却从来没有看到。

在平原,木老师也能找吃。他几乎认识所有的家长,见到某学生家长,他早早笑起来。家长便问学生情况,他便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今晚有些事,明晚到你家坐坐吧。”也有家长已经“吃”熟,他会直言道:“陈老酒还有吗?”学生家长很喜欢木老师,因为他尽说学生好话,“这回进步挺大的。”其实学生是差生。他还善于奉承家长,使得家长总是超计划地上菜。也有家长的儿子不属他教,他会说:“某老师对你儿子真关心,你家可能还没走!”见木老师这么说,家长高兴了,“木老师,你请他来,托你了。”“那……”木老师说,“明天晚上吧。”

木老师总喜欢拉上另一位老师做伴。一则加上一双箸,家长高兴请到两位任课老师;二则为了气氛,人多生乐,且木老师也让家长明白破费并非为了他一人;三则为了广开吃路,其他教师一有机会,也会请他的。我很喜欢同木老师出去吃,吃得很自在很轻松很愉快。

木老师当上教导主任后,吃路更广了。他总要拉上饶老师,也拉上了我。

饶老师莞尔。一晚,请我们吃饭的家长是供销社的职工,上啤酒。啊,太好喝了!饶老师说:“我一口气喝一瓶,你们信不信?”木老师说:“这能喝吗?我不信。”木老师举瓶咕噜咕噜喝净,把空瓶给人看。其实他还想喝。我们知道,商标上有麦穗的上海啤酒很少见,谁不想喝,一瓶谁喝不掉?木老师只是示好而已。

话说回来,聚吃的味道还是最好的,我村一个渔队捕到一只鼋鱼,大约四十斤。鼋同鳖都吓人,鼋大而腥。村人要吃的寥寥,总觉罕见的鼋是神物似的。因而少人买,十分便宜。我把鼋的消息告诉了木老师,不到一两分钟,许多教师都知道这件事。女厨工从我们脸上看到“吃”来,赶忙问:“吃什么东西哇?”大家故意不告诉她。她很急,找到在校读书的孩子,吩咐孩子把食橱里的冷饭温一温当晚饭吃了。

因为我要买鼋鱼,必须要人代课,木老师想叫饶老师代课,却有些担心。这时正好饶老师赶到,饶老师说:“这还有不代的!”他的喉咙吞着口水,样子非常紧急。

我把十来斤鼋块拎到学校的时候,见不到一个学生:校长把最后一节课放了。饶老师已把袖套戴好,把生姜和大蒜切好,菜油也已下锅。其他老师已把铅脸盆刷净,在厨房附近踱来踱去。又是一个节日啊,大家非常兴奋。

那一餐,大家吃得好极了,几月之后,木老师悄悄对我说:“你那鼋鱼吃了,李英痛经都没了。”李英,就是学校那天问吃的女厨工。

女厨工的老公原也是学校的教师,教我化学。化学教了些什么,讲了些什么,我真不知道。据说他教得很糟糕,因为没有考试,我都装听装懂,也不知道怎么个糟糕法。只记得他说话有些阴阳怪气,煞有介事,“这道题目”四个字,他一字一拍,说:“这、道、题、目!”四字说完,头突地一别,像是京戏上的角色。有一天,他说着说着脱轨了,说夜里走路打手电,不能在胸前,手须撑开来,与大地水平,否则一枪打过来,正中心脏,呜呼哀哉“古德拜”。——当时打派战,城里有放枪,有规模不小的冲突,而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动静。

他得过乙肝,酒还是乱喝。硬化了,癌化了,死了。他很爱自己的老婆,他的老婆李英非常漂亮,据说垂死时,坐在床上,挣扎了很长时间。当时我已经读高中去了。校长和教导主任龚续航商量,让他老婆到学校里做厨工,也就是给学生蒸蒸饭,凑巧给教师做几个菜。那时李英三十多一点吧。我原来就认识她,我发现她死了老公,倒比以前更加年轻漂亮了。

李英在,厨房像是花园了。上了岁数的男老师喜欢到厨房逛逛,特别是木老师和饶老师。木老师口袋里有一把缺几个齿的梳子,到厨房前,总要梳一梳。有一天刚拿了出来,一位同事马上说:“木老师要到厨房了?”木老师有些脸红,却叹了一口气,说:“做教导主任哪。”

我觉得李英是喜欢木老师的。木老师英俊,是夸人大师嘛,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品行好,从来不动手动脚。动手动脚的男人多讨女人嫌啊,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动手动脚的是饶大庆老师。有一回我和饶老师拿着饭盒一同进厨房,我洗了米,注入水,交给了李英,人出来了。我走了几步,忽然听得李英一句话:“干什么!”饶老师哈哈着掩饰,答非所问:“玉兰有进步。”玉兰是李英的女儿,数学和班主任都归饶老师。饶老师的话尽量平坦、温和。李英不说话了。饶老师还说了些什么,我就听不到了。

第二个学期,玉兰当了班级的学习委员,母女都笑眯眯的。

有一天,李英让木老师帮忙,把一个洗净的蒸屉和她一起抬一下放在大镬上。当时好几个老师在,饶老师也在。我们正要鱼贯而出的时候,李英叫木老师一个人留下来,帮忙。她也可以自己不干,叫木老师和饶老师两个人帮忙,把蒸屉抬上去的。李英只请木老师,这事太小了,而饶老师脸上有些不尴不尬的神色。

那么,木老师和李英有进一步的关系吗?他怎么知道李英痛经呢?我是这样想的:或者是黑柴扒老婆说的,或者就是同我玩的。如果真有一腿,他会包装,会掩饰,哪会说出去?尽管我父亲好色,但对于“不正当关系”,他是言辞正色,大加鞭挞的。木老师如果真和李英好上,他怎么面对我父亲呢?但是,一般人正因为会包装、会掩饰,才不讲什么痛经。木老师哪是一般人啊?

地主儿子真刀真枪了?不明白。

饶大庆老师和李英好上,我就更不相信了。他干瘦,自私,一般人心里都鄙视他,李英不会不知道。那一天“干什么!”肯定是他在她的屁股上扭一把。如果亲昵,能让我听见“干什么!”吗?还有那个蒸屉,会叫木老师帮忙吗?那应该是饶老师的活。问题是,李英喜欢谁,就叫谁留下帮忙,这不是公开关系了吗?叫木老师帮忙,让人感觉她和饶老师没有关系,这也是道理。不是说男人越坏女人越爱吗?她没有老公了,像是闲置干旱的土地,不必春风细雨,需要狂风裹挟着暴雨,瓢泼倒下,需要铁犁深耕。饶老师把什么都当筹码,他不是把学习委员给了李英的女儿了吗?

不明白。

狂风暴雨来了。那是1975年8月的台风。乱云飞渡。瓯江里迷迷蒙蒙,浊浪排空,船只早已躲尽。柚子不再牢牢挂在树上,风刮着柚子在空中飞舞。杨梅和桃子早已经没有踪影了。时值暑假,家里闲书读尽,我想起学校办公桌里还有一本《封神演义》。那是一个高中同学借给我的,他的父亲从前买的,不知读过没有,因为扫除“封资修”,把《封神演义》连同《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等,统统装在一个木箱里,钉死了,早已蒙尘。他的父亲不让他看,同学偏偏拖出,偷偷撬开,自己看,还借给我看。我说多少时间还,他说估计十年后老头才会想起。

傍晚,风雨的空当里,我骑着村里独有的天津“飞鸽”,向学校骑去。一边是拿书,也有炫耀的成分。我记得我的右手大拇指一直揿着铃钮,“铃”出村庄。台风的时候,村街没有人,我打铃干什么,完全是说我有自行车,别人没有。我不仅在村里打铃,出村后,还是“铃铃铃铃”不停,你看我这习惯!直到看到学校的厨房有亮光,我才住“指”。厨房在教学楼的对面,操场的东边,我的村庄走不远,就能看到厨房。暑假期间,台风期间,谁还待在厨房?为什么待在厨房?我警了惕。当时人的警惕性都高,“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嘛。暖州离台湾近,台湾“反攻大陆”之心不死,很可能出现“敌特”。我骑得飞快。当我将近学校时,厨房里的灯居然灭了。真是奇了怪了!我把自行车悄悄翻倒地上,蹑手蹑脚靠拢,把耳朵凑近厨房。

几只脚在进进退退的声音。喘大气的声音。嘡一声,像是身体抵达灶边墙壁。我想大吼一声:“谁!”可是听到李英的呻吟声。李英呻吟什么呢?有病到医院啊。这时“啪啪啪啪”声起,有男人喉头发紧的声音。李英呻吟里,我听出她极大的满足。这时风又来,雨泼到我的身上。李英的呻吟放肆了,是杀人或者被人杀。男人也吽吽有声。俩人都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的样子……好像是校长……但不对,校长可以在校长室里进行,校长室在二楼,而且叫谁“谈话”都有理由。好像是木老师,但不温和,声音的轮廓也不像。是饶老师吗?饶老师的声气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当然喽,我没有和女人做过,做时的声音肯定变样吧。不是饶老师,就是木老师。

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了。我不能大吼一声“谁!”了,觉得这样站着听李英和人做事也不是什么好活儿。这时雨住,风还是大。我回去把自行车扶起,骑上去逆风回家了。居然把《封神演义》给忘了。晚上躺下来,脑子里还是在回放“啪啪啪”的声音。这“畜生”是誰呢?

对于木老师,黑柴扒爱心拳拳,每次寻找老公的时候,来去突然,都带着捉奸的心情。有一天,下午刚刚第一节课的时候,黑柴扒出现了。她知道老公没课,办公室却没人,刹那间喘气就立刻大声起来。走廊里碰到饶老师,就问了。饶老师神色怪异,眼睛虚虚在闭合之间,眼神笑笑在诡诈之中。他不说话,他努一努自己的嘴巴。他的嘴巴朝向学校的厨房。这个非同小可。黑柴扒一直担心着这个。李英漂亮啊,主要的,她死了老公啊。死了老公的女人会放过她的木沛骥吗?当然不会。

她呼呼向厨房走去,她紧急的步伐传达着小的苦痛、大的喜悦。她总算抓住“你们”了!可是没走几步,她的老公就从厨房里出来了。老公的脸是笑着的,可是看到她后,笑脸僵冻,马上就变成愠恼。他知道黑柴扒紧紧急急的意思,发了一声:“哦?”她像是抓住了把柄,占了上风了,说:

“哦什么哦,你在厨房干什么?”

“回去。”

“你在厨房干什么?”

“蒸饭呗。”

“现在什么时候了,还蒸饭?”

“我忙迟了,刚想起了饭没拿来蒸。”

“你天天往厨房里钻,你以为我是傻瓜?”

“谁说的?”

“大家都在说。”

“你太不像话了!”

“谁太不像话了,是我吗?”

“回去!”

“我要把狐狸精的皮扒了!”

“这是什么地方?操场。师生的眼睛都看着。”

“我不管。”

“你不管,你后果自负。你在这里闹起来,我只好离婚。”

木老师“离婚”二字,刹那间把老婆镇住了。

但,事情没有完。几天后,黑柴扒失踪了。尽管老公向她做了解释,说同情李英是有的,李英毕竟是同事的妻子,但我是爱你的,你要放心。但黑柴扒还是不放心。她要测试一下老公,他究竟对她有多少爱。她对小学校长说,自己头很痛,要到暖州医院看医生。她上山去了,到自己表妹家里去了。表妹是姑妈的女儿,她对表妹说了自己的来意,表妹把她藏到自己的表妹——舅舅女儿家里去了。

木老师觉得事情蹊跷。老婆偶有头痛,这几天没有叫啊,到暖州看医生干什么。夜里没有回家睡觉,奇怪了!居然三天不回,他即到了暖州医院,但查无此人。他一下子慌了神,但他相信他的老婆不会自杀。他报告了校长,他要到老婆要好的几个亲戚家走走寻寻。校长问我说,你愿意陪木老师去吗?我说好啊。

木老师第一个就是到这个表妹家去。俩女人最亲。刚上得山,木老师就说饶大庆努嘴的事,唯恐天下不乱。我迟疑了半天,还是问:

“木老师,你和李英到底有没有关系?”

“你是说男女关系吗?可可,木老师没有。”

“真的没有?我不会和我父亲说的。”

“可可,真的没有。”

“那我总觉得你们暧昧。”

“她可能有想。我是不敢。”

“她怎么有想呢?”

木老师轻轻笑起来。说:

“你还小。男女的事情,有些体会是真真切切的,但不好表达。”

“你喜欢她吗?”

“哦……喜欢。”

“喜欢她什么呢?”

“首先当然是漂亮。还有,这个女人纯净。”

我想,李英想着木老师,在暑假里,台风里,厨房里,如果是和别的男人干事,纯净吗?

“木老师……你就没有跟李英……那个?”

木老师没有马上回答我,走了几个石级,说:

“我是想都不敢想。还那个!”

“为什么?”

“你不知道?你父亲就知道了。我是什么成分?男女关系,这顶帽子多重啊,弄不好要枪毙的。”

“有这么严重吗?”我觉得木老师似在说谎,似在掩盖。

木老师搜寻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阴惨的雾气。我有些相信他的话。

我想把暑假里的事情和盘托出。又一想,李英不是和木老师做爱,那么就是和饶大庆了。啊,依木老师对李英的情愫,把事情说出来,他好受吗?现在找他妻子还没得,李英又丢了,而且是被饶大庆叼走的,他会生出怎样的心情呢?

到了一个叫西坑的村庄。黑柴扒的表妹非常热情。她像是早就知道木沛骥会来的。山里女人无知无识的单纯让人一眼就看穿,这里有戏。木沛骥问她我老婆呢,她说没有。但她只是笑着,不慌张,不反问。木老师和我交换了一个神色。表妹一边把田鱼干浸泡了,切着肉,要做炒粉干招待我们。

吃罢,木沛骥说:

“如果碰到我老婆,你叫她明天或者后天回家吧。”

表妹说:

“好的。”

当天晚上,黑柴扒就回家了。

周恩来、朱德、毛泽东三个伟人都去世了。哀乐过后是欢呼,因为“四人帮”被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逮起来了。一时世相芜杂,有惊有喜,热热闹闹,人人话政治,连同樵夫黔首。这又如同从前。我的父亲以为粉碎“四人帮”是大好事,因为他们不讲生产,只讲斗争。这话出自他朴素的心理。当然喽,“四人帮”在台上,他也没吃亏,他还兼任区“革委会”主任,上头不管哪一派胜出,他都能维持。那时多读鲁迅,鲁氏常说的“骑墙”,就是我父亲这种人吧。我们的校长也认为时局变好,否去泰来了。一天大家在办公室,说到一年内三个伟人一起走,真是可惜。我说周恩来年龄最小,倒是一月就走了,比他大12岁的朱德却是七月才走。木沛骥老师向我眨眨眼,示意我不要说。我也就不再说了。

路线要分清,斗争要继续。想不到的是,我父亲被划为“四人帮”这条线。暖州有两个对立的造反派,一曰“暖联总”,一曰“公总司”,打得不可开交,但都说是保卫毛主席的。说我父亲是同情“暖联总”的,而“暖联总”是通向“四人帮”的。消息汹汹,说我父亲被隔离审查了,不日将拉到各個公社轮流批斗。

父亲没有回家,母亲哭了。我即到区上探望,究竟怎么个情形。木老师也赶来了,样子如丧考妣。我俩几乎没说一句话,翻过崎云岭,到达区政府,已是薄暮时分。还好,父亲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二郎腿还跷着,绿茶冒着烟。只是门口要登记,问访者住址、姓名、成分等等。看来隔离不严密,审查也不严厉。登记的人问木老师住址、姓名、成分,木老师不答成分。他是怕说了真实成分,连累我父亲。一时胸闷,他竟哭了起来。父亲笑起来,踱出了房间,说:

“你们俩回去,回去。我肯定没事的。”

“不是说隔离审查你吗?”我说。

“这就是隔离审查啊。几十年我都审查几十次了。”

“还说要批斗你。”

“不会吧。我是老干部,不是造反派。”

我看看门口登记的人,他朝我微笑。我放了心。我就拉木老师回家。木老师一个大人,却是一步一回头。

區政府不远,那里有个小广场。小广场边上有饭店,木老师说吃个早晚饭,我们回家去。我说好的。

远远看,那里有大字报。我要看看大字报,这事比吃饭要紧多了。有没有贴我父亲的,我父亲的“罪行”是什么。木老师忽然说:

“那不是饶大庆吗?他在这里干什么……贴大字报!”

好生奇怪。他贴谁的呢?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我还看到他的老婆毛雪芹,端着一盒糨糊,站在饶大庆的身边。饶大庆哪里借来了一张方凳,他一只脚踏上去的时候,木老师叫他了:

“大庆。”

饶大庆回头,手里的大字报晃了一下,见到木老师和我。他像是根本不认识我俩,干脆把另一只脚也蹬上去了。

“大庆,你干什么呢?”

饶大庆口气好像公事公办:

“我不管那么多了。”

我全明白了。他是贴我父亲的大字报。

他的老婆毛雪芹怔住了。半天,怯怯地招呼我俩:

“木老师。可可。”

“不用同他们说话!”饶大庆吼道。

饶大庆的大字报愤怒地在墙壁上展开了。题目叫“周作人和他的孝子贤孙”。

周作人是我父亲的名字。大字报大意说:周作人生活糜烂,姘头贼多,吃酒时手一定要放到美女的大腿上。他和党羽公社书记提携地主儿子木沛骥,木沛骥居然当上中学的教导主任,沆瀣一气。他的儿子周可可竟说朱德去世太迟,而周总理应当在毛主席之后去世。反动之至,是可忍孰不可忍!

木老师一向脸色红润,现在一下子白了。我气坏了,想揍饶大庆一顿,却被木老师拉住了。又想撕掉大字报,木老师摇摇头。当然我也知道,“四大自由”,大字报是不能撕的。我几乎是吼道:

“我只说我的部分,我什么时候说周总理应当在毛主席之后去世!”

“你是说过的,你不用赖账!”饶大庆左右手“唰,唰”对拂袖口,同样几乎是吼道。

“可可没说过这样的话。”木老师说。

饶大庆对着我说:

“你有没有说周恩来年龄最小,一月走了,大12岁的朱德倒是七月才走?你是惋惜周恩来是不?”

“是啊。难道你不惋惜周总理吗?”

饶大庆自知说漏了嘴,厉声道:

“你的意思就是说按岁数来,朱德、毛主席先去世,然后才是周总理!”

“我没有!”

“你就是有!”

木老师把我拉到一边:

“我们先吃饭。让他们先回去,天黑了,我把大字报撕了。”

我点了点头。我们就朝饭店走去。饶大庆像是知道怎么回事,尾随着我们,像是我们是贼,也到了饭店。他们来了,木老师还是维持关系,叫大家坐在一张桌上。他去点菜点饭。毛雪芹跟随木老师去了,她大概觉得都是熟人,老公做事太绝,不落后路,亏欠了我们。板凳上只有我和饶大庆。饶大庆说:

“周可可,我有些事还没写上呢。我是你的老师,你的成绩一塌糊涂,你凭什么当教师?你父亲利用职权,把你弄的,这是利用特权!我的儿子雄鹰,高中早毕业了,无业游民,将来不知道还能娶到老婆不?”

饶大庆说着,眼角竟然红起来,嘴巴扁扁的像要哭。太好笑了。我想说“娶不到老婆可以娶李英啊”。这样想着,我忽然来了灵感。这个灵感带来的效果,一剑封喉,使我多年津津自喜。我说:

“饶老师,我父亲对你和师母的好,你都忘了。那我也不客气了,现在我也要开始清算你了。你明天会看到一张惊天大字报的。去年暑期,来台风,晚上我骑车到学校拿《封神演义》。你和李英在厨房里站着干那个事,叫得天响。”

我一拳捶在桌上,立即站了起来。在我刚刚站起来的时候,戏剧来了,饶大庆慌忙把我拉住,说:

“可可,这个事不讲。”

“我为什么不讲?”

我气死了。

他一时语塞,脸已经大白。是啊,这事要是大字报贴出来,那真是重磅炸弹。男女都想外遇,而规范、教育、经历使人不得动弹,看哄别人的,兴趣就大了。事情公开,李英就赖上了。李英的小叔子也来报复了。还有毛雪芹老师这一关。最最可怕的,“男女关系”,饶大庆可以开除!饶大庆看了看即将回来的木老师和老婆,重重捏着我的手。说:

“看在老师的面上。事情到此为止,不要说出去,好不好!边上的大字报,一会儿我自己撕。我们公社那儿还有一张,回去我也自己撕了。”

此话一出,他的教导主任梦也就碎了。当年我人小鬼大,答曰:

“好吧。”

我就不再说我们四人尴尴尬尬地吃饭,饭后饶大庆假装着付钱的样子;也不细说夜黑狗叫时饶大庆去撕自己的大字报,木老师感激涕零的样子。木老师自是惊讶,经常看看我。在崎云山一起撒尿的时候,我也故意惊讶似的反问木老师:“怎么回事呢,变了个人似的?”心想,我也不能告诉我父亲,一告诉,木老师很快就知道了。啊,爱情可怜人。只是后来见到李英,觉得她没有以前好看了。我拿着饭盒进厨房了,她问:“可可,来了?”我说:“来了。”她说:“今天你迟了。”我说:“是,迟了。”她说:“放着,我替你注水吧。”我说:“不用。”

父亲油头粉面回来了。在公社揭批“四人帮”动员大会上,他亲自回来主持。因为,暖州市那几个“四人帮”“爪牙”那里,没有我父亲的表忠信件,而“爪牙”的“认罪”里也没有我父亲的只言片语。不能不说,我的父亲是老辣的。市里主要领导对我父亲做了批示:

“该同志政治觉悟高,立场坚定。”

我也不细细说一拨一拨的人到我家来,带来礼物,带来问候,带来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只说饶大庆老师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实在可怜。他的大字报贴在公社最热闹的地方,停留过久,周作人有多个姘头,吃酒时手一定要放到美女的大腿上,许多人都看到了。他们在猜姘头是谁谁谁,有的猜中,有的可能也没有猜中。我父亲回来之后,他们噤若寒蝉,自己觉得肯定是猜错了。周书记作风有问题吗?不可能。过来看我父亲的人,都告了饶大庆一状,样子非常愤怒。

饶大庆老师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我老早就看到了。他的双腿像是铐着千斤铁镣,在我的家边绕来绕去,却又不敢进门。我觉得这个人非常的可怜。我想把他拉进来,向我父亲陪个不是再说,刚去找他,他不见了,我回到家里,玻璃窗外,他又站在那里摇晃了。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没有尊严,我替他难过,而且他曾经教过我数学,虽然我的数学一塌糊涂,不知道他教得究竟好不好。

傍晚时分,我的同学饶雄鹰拎着一条鱼,走进了我的家门。饶雄鹰抖抖索索,我就知道他的一家正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我们四目相对,饶雄鹰显出哀求的神色。这是一条鲢鱼,我觉得事情糟了。因为我家从来不吃鲢鱼。鲢鱼我们这里叫塘鱼、包头鱼,特别腥,几无鲜味。它不能跟鲚鱼、鲈鱼、鲻鱼、鲅鱼相比,几个小时不吃,鲢鱼就变臭。我母亲痛恨鲢鱼,像是父亲痛恨国民党一样,还因为它的臭气久久不愿离去。万一有人送来低廉、卑贱的鲢鱼,人一走,我母亲马上叫我把它扔到茅坑里去,她自己急急噼里啪啦打开窗户,嘴巴噘着,发出“去去去去”的声音。

雄鹰走进了我的家门,脸无血色,目光呆滞,鲢鱼滴着血水。我母亲一看,大惊失色,厉声说:

“你想干什么!”

“鱼给你们家。”雄鹰嗫嚅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鱼给你们家。”

“你到底想干什么——!”母亲歇斯底里一般,拉开了长音。

“鱼给你们家。”雄鹰傻在那里。

我一手搭着雄鹰的肩膀,推他往外走,说:

“我妈正在着急。你先回去。”

雄鹰像是哭了,低沉地说:

“你帮帮我家。”

我拍拍他的肩膀,算是答应。

当然喽,我的答应是没用的。父亲不会听我的。换句话说,他想整谁就整谁,按需整人,他的人生词典里,没有怜悯这个词。这下,他躺在靠椅上,牙帮发出“嘎嘎”的声响。我知道,他在嚼着饶大庆的骨头,脊梁骨嚼完了,正在嚼脑盖骨。我问他:

“父亲,你有没有男女关系?”

“对了,你有没男女关系?”母亲忙不迭地靠过来。

父亲狠狠地白了一眼母亲,母亲立刻一边去了。

“他说你想毛主席早点去世,你有吗?”

“他是胡说。”

“你说你父亲有男女关系吗?”

“当然没有。”

“认识问题提高了一层。”父亲笑起来。

“父亲,你想怎么处理饶老师?”

“牢房里待几年吧。”

“大家都说,你是他的老师嘞。”

“此话怎讲?”他好像从我眼里看到了我母亲仁慈的品质。

“他们说,饶老师从前是跟你出去斗争的。”

“我有他这样做人的吗?他只有小学毕业,我让他去工作。这条狗却反咬主人。”

“他紧跟你,当你的狗,他得到工作,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能看成是自己的恩赐。”

“对事物的认识又提高了一层。”父亲又笑了起来。

毛雪芹来了。这回她身上喷了好多香水,因为我母亲老远就闻到了。母亲狠狠剜了毛雪芹一眼。毛雪芹比她儿子那条鲢鱼,难闻多了。毛雪芹年轻,身材高挑,我母亲醋意大发,居然说:

“不要到我家来!”

我父亲却来了兴趣。轻轻对我母亲说,“来的都是客。”母亲就再没一句话了。他用目光把毛雪芹迎接进来,没有让她坐下。靠椅上,他的眼睛在毛雪芹身上逡巡,重点肯定是那两垛乳房了。好一会儿,父亲长叹一口气,说:

“免得今后说不清。这样吧,你回家把饶大庆叫来。”

毛雪芹扭了一下屁股回去了。一回兒,饶大庆、毛雪芹双双来了。饶大庆突然变小了,精瘦精瘦,喉结非常夺目,像是拱出的五步蛇的蛇头。

我父亲让他们坐下。毛雪芹又挨着我父亲坐下。我父亲问:

“毛雪芹同志,我有没有把手放在你的大腿上?”

“没有。”

“饶大庆,我有没有把手放在毛雪芹同志的大腿上?”

“没有。”

“你的大字报是这么说的。那么,你见到我把手放在哪个女人的大腿上?”

“那是我瞎编的。”

“哦,瞎编的。那么,我再问毛雪芹同志,我和你有没有发生男女关系?”

“没有。”

“饶大庆,我和你老婆睡觉过吗?”

“没有。”

“又是瞎编的?”

“是,瞎编的。”

“没有,偏偏说你有。再没有,偏偏说你有多个姘头。哦……从前我没有想到和毛雪芹同志睡觉,现在我想到了,我必须要和毛雪芹同志睡觉。而且,我和毛雪芹同志睡觉时,饶大庆还要站在身边,观察、记录、做证。饶大庆,你有没有不同意见?”

饶大庆像是便秘了似的,想了半天,说:

“没有不同意见。”

我母亲“噗嗤”一声笑了,非常欣赏似的,看了我父亲一眼。我父亲又重复问了一句:

“真的没有不同意见?”

“真的没有不同意见。”饶大庆这回不再便秘。

父亲从靠椅上一跃而起,吼道:

“‘没有不同意见。你他妈的还像个人吗!好,开除公职,牢房先坐三年再说!滚!”

饶大庆含泪“滚”了。毛雪芹向我父亲点了点头,崇拜地看着我父亲,好像和我父亲已经有什么默契。

让饶大庆开脱,还是木老师最后完成的。饶大庆深夜找到木沛骥,完全变了一个人。说自己是人渣,真是没有用。和哥哥的矛盾,全是自己的自私。周书记让他不再种田当农民,他只有小学毕业,也让他教小学。老婆也是。想当教导主任,脑袋居然整个进水了,贴大字报,攻击了三个人。饶大庆非常诚恳。他说:

“看来周书记这次不会饶过我了。今天来,别的没有,我在牢里,你要照顾我儿子雄鹰。本来我是没脸见你的。但我想,我有什么朋友呢?没有。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只有找你了。”

木老师叫黑柴扒炒了两个菜,温了两斤绍酒。喝得差不多了,饶大庆嗬嗬哭起来。

次日一早,木老师就到我家了。他说了很多话,强调饶大庆是病人,这种病人遇到斗争和运动就亢奋起来,什么正道和恩情都忘了。

而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说:

“他怎么忽然又撕掉大字报,什么意思?”

木沛骥不失时机地说:

“对啊,我也弄不明白。这就是病人,神经病人!”

高考恢复了,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十分不好的决定。推荐上大学,哪怕全区只有一个,名额乖乖地也是属于我。现在要考试,娘的,我的数理化和英语根本不行,我能去考吗?别人一个个考走了,剩下了我,我将多么难堪啊。大家都会说,瞧,周作人的儿子,白痴一个,这下不好混了。

还好,连续两年,我们乡(现在不叫公社了)考走的,也就两个人。两个都不是我周边的人。饶雄鹰拼命复习,但是考不上,饶大庆安排他到金华东阳读高复。一天,父亲狡黠地对我说:

“你也去高复,怎么样?”

我说:“你读过大学吗?你都只有读报的水平。”

父亲说:“他妈的,我是什么年代的人,我总不能替你去高考吧?”

“我可没想到去读什么大学。”

“现在中央不是说重知识、重人才吗?”

“不是人说了算吗?说我有知识,我就有知识,说我是人才,我就是人才。”

父亲看着我,狡黠地笑笑,说:

“那你怎么办呢,一直教书教下去?”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他妈的,”父亲用欣赏的语气,说,“下个星期,你到市委办公室考试。可能是写一篇什么文章。做做样子,摸一摸底。像你这种官家子弟,不学无术,这回一篮子解决问题,消化到各个部门去。”

“什么时候上班?”

“具体还不知道,也许一个季度,也许要半年。”

这是1979年早春的时候。木老师接到《纠正地主分子帽子通知书》。“查某某乡,某某村,某某人(木老师父亲),经审查同意不予地主分子对待,现予纠正。此致 木沛骥 某某公安局。”本来地主不地主,有我父亲罩着,木老师根本没有什么事情。但这事对于木沛骥,算是天大喜事。木老师热泪盈眶,喜极而泣。他摆了一桌酒,叫上我父亲,并通过我父亲,叫来乡党委书记等人,算是给足了面子。木沛骥好像向全世界宣布,从此,我木沛骥就是一个“人”了。还有校长,当然也叫上饶大庆。饶大庆告诉我,这一桌酒,是他一生吃得最好的一桌酒。

不久,泰去否来,木老师家出大事了。我们这个区去当兵的,南方边境自卫反击战,牺牲五个人,我乡一人。父亲马上想到木沛骥儿子木恩义。他想不起我乡去打仗的还有谁。他挂了个电话给暖州市人武部,问具体名单,答说还没有接到烈士名单。这种事传得很快,木老师电话来了。木老师一直提心吊胆,因为恩义来过一封信,说越南怎么在边境滋事进犯,反击是忍无可忍,民族大义,请父母大人谅解。却说不要回信,“回信我也收不到”。信是广西南宁边上一个地方发出的。“回信我也收不到”,这句话使木老师夫妇极其不安,预感像毒蛇一般交缠着他俩。黑柴扒好长时间神不守舍。神从她的脑顶跳进跳出,她经常叫头痛。

我父亲了解到参战部队是广州军区和昆明军区,兵员兵种都是混合的,老兵新兵一起上,让木老师不必担心。木老师理解偏了,认为是死是活,我父亲应当已经明白了,如果恩义还活着,父亲就会哈哈笑说:没事,活着!什么广州昆明,兵員兵种,老兵新兵,分明是拖延时间,让他慢慢接受事实罢了。

木老师痛苦不堪。黑柴扒像一段麻绳一样落在床上,可睡又睡不着。学校里上课,她又不能不到。她家离工作的村小有些远,她梦游一样,倒也准时到校。

下午四点多,我们学校接到一个电话,让木沛骥去听。木沛骥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慢慢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向电话处。他拿起话筒,镇静地发声:“喂。”对方却是十万火急,是黑柴扒学校的校长打来的。说黑柴扒讲课时候头晕,让学生自学一下,她坐一坐。坐下来没醒,摇她不醒。木老师说:“你多摇摇。”答曰:“摇很久了。”木老师问:“有没有气?”答曰:“气是有的,背部也在起伏。”木老师说:“好,我马上来。”

一节课的工夫,木老师赶到了。他也摇摇,不醒。把上身板转来,不见异常。身上扭一把,像是橡皮人。木老师觉得大事不好,立即让人叫救护车。他背起黑柴扒,小跑到渡口,因为公路在瓯江对岸。一个小时后,救护车才来,又是一个小时,人才到急救室。

暖州医院说是脑溢血,脑颅大面积出血,已经没有医治价值了。木老师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给医院院长打电话,多个医生过来会诊,结论是不治。

三天后,黑柴扒断了气。

木老师想到黑柴扒种种好处,比如对他深深的爱,无可挑剔的家务,痛苦不堪。静定下来后,他又想到儿子。他试着给儿子恩义的部队发电报:

“你母病重。速归。”

不料恩义回电:

“即归。儿。”

恩义很快回来了。

恩义说自己属于汽车连,运送伤员和尸体。可惜枪都没有摸到,枪声都没有听到,战斗没他的份。

我们乡唯一的烈士,原来是我的学生,金声合,矮个子,高颧骨,眯眼睛。他是山上夏家墩村人。我和饶大庆老师到过他家访问,吃过他家的杨梅和瘦肉,记得是左牙吃杨梅,右牙吃瘦肉。他1977年入伍。部队转来了他的骨灰,他的抚恤金应当是五百元,乡里克扣了一百多元。乡党委书记亲自和他握了手,他很自豪。学校出烈士,校长不失时机地召开大会,“学习烈士精神,争做革命事业接班人”。让木恩义做报告,恩义前前后后说了个大概。起因是越南忘恩负义,我们当年怎么抗美援越,死伤无数,支援多少多少物资,现在越南又反过来进犯我国边境。恩义的重点还是自己和战友们怎么救治伤员。烈士父亲不识字,不能讲话,同木恩义、校长并肩坐着,双手捧着一杯茶,似乎有点干部的模样,和蔼可亲。回家了,打厨房那边过去,遇见李英,大步走过去,和李英握手,说:

“我是烈士金声合的父亲。”

十一

我到市委办公室考试。题目是“论经济基础”。妈呀,这怎么写?这是政治题目。我语文写作尚可,政治题我怎么写。心想砸了,老头子啊,你来写吧。这题目,你看看,你看看……一定要考试干什么呢?别无他法,硬着头皮写了三行,交卷了。收卷人看看我,好意说,时间太早,你随便写些什么吧,七八百字总是要的。我便重新坐回,想起高中同学借给我的 《水浒传》,把林冲风雪山神庙的故事写进去。沧州,风大雪大,林冲吃了牛肉喝了酒。草料场起火。神庙内用大石头顶住门。门边听得惊天大阴谋,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林冲大喊一声“泼贼哪里逃!”用花枪把他们先后搠倒了。正好八百字。

差不多半个月时间,叫我到市委办公室上班。他们让我负责文件的记录和递送。文件实在是太多了,哎呀,决议、决定、命令、公报、公告、通告、意见、通知、通报、报告、请示、批复、议案、函、纪要……我像一个机器人,不用思想,不必说话,人们看我,不带褒贬。他们许多时候都看报纸,我也学会看报纸。他们都有一个玻璃茶杯,慢慢呷一口,然后缓缓地放在右前办公桌上,一点声息都没有。这难不倒我,我也去买了一个透明的茶杯,家里茶叶很多……

三四年的时间里,我的两个同学,木老師家的木恩义,饶大庆儿子饶雄鹰都进城了。木恩义营长、团长没有当上,他是副连长职位上复员的。“反击战”中,他得到二等功,从排长升为副连长。复员回来,轰轰烈烈“英模”大会后,在暖州组织部,当了一个副科长。木老师自是欢天喜地。

饶雄鹰考上“杭州警校”,专科三年,现在蒲鞋市派出所当户籍警。那时乡镇居民变成城市居民,很难很难,别说农村户口转成城市居民了。饶雄鹰和大多数小吏一样,脸色难看,说话只说冰冷冷的半句,别人再问,他的眉心即显“川”字。看资料首先总是找漏洞,可办可不办的,坚决不办。我是市委办的人,他倒是经常往我处跑,好像我很快就会升官一样。周末也不放过我,拉我吃海鲜,买单的人都是找他办了事的,他受了人家的东西,还非得吃十顿二十顿饭不可。别人没有法子,因为饶雄鹰还是他们的户籍警。我却不胜其扰,当时正拖着一个女孩,热恋谈不上。她的父亲,也是一个区的区委书记,比我的父亲年纪小多了。她甜,美却谈不上,属娇小玲珑型。目测一米五三的样子,乳房屁股可观,身材就匀称了。她到我的办公室上班的当天,就和我熟悉上了。呱呱呱呱很喜欢说话。她喜欢吃零食(多是甜品),自己一份,也给我一份。周末要我陪逛,这个商店进,那个商店出,买什么呢?没买什么,完全为逛而逛。两条腿很累,我刚坐下,她就在我脸边半吻了一下,漾一口热气:“走呢,哥……”我的脚底都起疱了,她这一“哥”,我也就站了起来。

终于,她说要到生我的村庄、我教书的学校去看一看。我知道,她是要搞定我的父母,早早促成自己的婚姻。我心想我们自己都没定呢,都没说到爱字呢。又想也好啊,让我父母看看你吧,听听他们的意见。我说:“骑车驮你过去吧,三十来公里呢?”她笑而不答。“那,租个‘菲亚特去?”她还是笑而不答。

她调来了一艘军舰。真的军舰!灰蓝色,首尾都有火炮。她父亲是水警区所在那个区的书记,她怎么同她父亲说,或是怎么同水警区说,或者她同舰艇艇长本就认识?我就不知道了。总之,国旗猎猎,军舰在瓯江里飞犁,大浪向两岸翻滚,括苍山急急后退。她很激动,第一次紧紧抱着我,我也是第一次抱着一个女孩,我真想说爱字。只见她的眼睛一直眯着,并不想听我什么话。她很好闻。

整个村骚动,喧哗。军舰!军舰!大家聚集到瓯江边看热闹。有人划船过去,围绕舰艇抚摸。最后才知道舰艇是我乘着来的,和一个女孩。人们就说女孩的父亲是军分区司令员,或者说是海军军长的女儿。不一而足。

我的母亲面表上和女孩过得去,心里却很不高兴。她认为女孩兴风作浪,做派强劲,今后就不会温文尔雅、体贴丈夫、勤俭持家。她的父亲和我父亲都是官,却比我父亲年轻。她父亲想必还要大,而可可做官人的女婿,夹着尾巴,这可不行。还认为女孩不好看,人又矮,现在细皮嫩肉,时间一久就干皱,很难配上她的可可。

母亲在做炒粉干。这是对客人的最高礼遇。猪肉、鸡蛋、鱼干、球菜、细粉干。那一天,家里鸡蛋吃完了。本来踱到隔壁借几枚,非常容易。但是我的母亲不,显出从来没有的固执。猪肉煎好了,立马囫囵倒进鱼干、球菜和细粉干。

我的父亲倒是十分的热情,他认为门当户对。他本来就和女孩父亲熟悉,他管西部,女孩父亲管东部海边。他问东问西,谈天说地,笑谈括苍情仇、瓯江史话,以示渊博和豪放。他对女孩非常满意,他知道她的父亲还会升官,今后我的进步根本不在话下。但私下里,父亲严肃地跟我说:

“你要和她睡觉,只有睡了觉,女孩的品质和脾气才会清楚。”

“真的吗?”

“他妈的,爸还能骗你?”

“哦。”

父亲又问:

“睡觉方便吗?”

我点了点头。

父亲笑起来,嫉妒似的紧紧捏着我的鼻子,说:

“他父亲当官重要不重要?重要。但夫妻恩爱更重要。女人的好坏,最重要的,还是品质和脾气。记住!”捏得我的鼻子好疼。

母亲坚决反对我和女孩睡觉。她说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这个女孩本就不适合可可。还要睡觉!睡了觉不知会出来什么大问题呢。

我当然得听父亲的话,家里,或者别的地方,父亲的话才是话。七天之后,又是星期六。木恩义难得请我吃饭,我叫上女孩。恩义问女朋友?我说是,总算有女朋友了。女孩说:

“此地无银。”

我和她都喝了一点酒。饭后,她紧紧抱住我。我忽然想起饶雄鹰给过我一张金棕榈的票。对,只有一张。我可以到金棕榈睡上一天。金棕榈是暖州最好的宾馆,被认为是没有挂牌的五星级酒店。是暖州一群华侨大佬开的,说是玩玩。据说还有政界的人参股,鬼知道呢。金棕榈以早餐特别好闻名暖州商界。那个时候,生吃三文鱼和鹅肝是不多的,他们三文鱼从挪威运来,鹅肝从法国运来。

坐在出租车上,她糯在我的怀里。我轻轻说“跟我走?”她连点了五六个头。我就对司机说:

“金棕榈。”

我们簇拥着进了房间,她用脚回拨,关了房门。我说“洗一洗?”她说“为什么要洗?”我想对啊,为什么要洗呢。我把她狠狠抛在大床上,她差一点被弹到地上。她示意我脱她,我激动又慌乱,有些地方半天解不开。她笑死了,倒是她坐了起来,手起刀落似的,把我给先脱了。

事毕,我悄悄说:

“你好像不是处女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处女?可见你也不是处男。”

“我是听说处女要有血。”

“你是要处女还是要我?”

“那是要你。”

“你要处女,也很方便。月经来时我给你,叫句痛啊痛的。”

“无聊无聊,不说了。”

“是你无聊,还是我无聊?”

“是我,是我。”我求饶似的说。

“把我身上擦了吧。”

第一次干这种活,是美差呢。

啊,很快要结束单身生活了。平时,我洗衣服,都是被逼无奈。比如穿上第十双袜子了,才想到把扔在床下的九双取出洗掉。现在好了,我们很快住在一起了。我不好意思地对她说了我的九双袜子的事。她“哈哈哈哈”大笑,说自己内裤也是这样,一打用完了,再买一打。

“扔了?”我问。

“扔了。”她说。

“为什么扔?”

“为什么不扔……!”

她突然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声音很响,拖得很长。

我俩还是住在了一起。我想女孩这是娇惯骄纵,我自信能够改造她。后来事实证明,其实不能。比如我们每一次事毕,她都要让我给她擦洗。原来以为是撒娇,实在是她懒得到骨。洗衣服吧,我说我们一起来,她立即恶狠狠地拉长声音:

“为什么两个人一起洗……!”

又嚷:

“我为什么洗……!”

只好离开了她,搬回原处。不想她找了过来,拎着一桶汽油,泼在了我的衣物上。慌乱之中,我开始以为不是汽油,她掏出打火机的刹那间,我认定是汽油。如果烧起来,那不是一间房的问题,一座房子很快噼里啪啦化为灰烬。

她很快调离我们部室。她的父亲同组织部长说,周作人的儿子周可可,是个流氓公子。在我父亲六十一岁的时候,她的父亲提任市委副书记。后来我下海,去开酒店,去开KTV,完全是因为仕途被堵死了,无可奈何花落去。

十二

父亲临近退休,像是临近判刑一样,度日如年。他冀望组织部忘记了他的年龄。哈哈,人家能忘记吗?不能。只有整整一个月了,一个电话来了,“喂”,是个小姑娘的声音。父亲说:“你好你好。”对方说:“周书记,我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个月后你就光荣退休了。”父亲哦了一声,放下电话,咬牙嘟噜道:“光、荣!”

父亲的几个朋友都说别退,坚决不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父亲哪里想退,退了他的情人——我相信他是有的——还会理他?父亲马上给年龄差不多的几个市委领导打電话,说自己还要继续革命,能不退就不退。他们说,老同志思想就是高尚,为革命不遗余力、沥尽最后一滴血。父亲也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明白得很,父亲没有了权力会变得非常痛苦。他痛苦,母亲就痛苦。即使父亲有情人,高兴,母亲也无所谓,又没有丢掉什么。母亲说:

“你不想退,有办法吗?”

父亲让我为他起草申请报告。看着他忽然萎顿了,我很心疼。我开笔时,他坐在边上,好像替我磨墨,说道:“靠你了。”我感觉使命重大,写道:自从四十年代打游击开始,我就没有想到退休享受。共产党人生命不息,战斗不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老骥伏枥,志在四方。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写好后,我念给父亲听。他说:

“我就是这样的。”

而母亲看着我们父子,笑死了,前仰后合。

父亲把申请报告亲自交给市委组织部部长,开始了一个月漫长的等待。他魂不守舍,睡不好觉,像是一扇脑窗没有关好。对外却说自己必须退休,必须急流勇退,为年轻人让位。而他真的在家里铺开宣纸,自己研磨,说是开始练书法了!我说:

“父亲哎,你握笔的姿势都不对,练什么书法?”

他不满地看着我:

“大狗叫,小狗也叫嘛!”

“好好,你叫你叫。”

“今后你的洞房里,就挂父亲的字。”

我想你的字挂着,我和老婆做爱的欲望都没了。

他对着颜真卿,写字倒也一丝不苟。不久,竟也写出多幅字。什么“知足常乐”,“无欲则刚”,“难得糊涂”,“上善若水”,“澹泊明志、宁静致远”……

有一天,提着笔,盯着我,问:

“怎么样,我的字?”他是想我夸他了。

我说:

“老头不错啊,想不到,想不到。这样吧,暖州市书法家协会成立不久,正在招兵买马,你就入会。”

他想了想,说:“现在不行。我搞艺术去了,组织部马上不考虑我延年退休了。”

“你不是‘知足常乐吗?现在书法多来钱啊。书法家主席黄德旺你知道吗?(他说知道这名字)日进万金。你就日进千金也不错了。而且,这个钱,不怕纪委!”

“你们年轻人迷失了,只在乎钱。我们这一代就说理想,就说革命,关心社会前途。”他大摇其头。

出人意料,组织上居然让我父亲延迟两年退休。他在家欣喜若狂,说自己那个申请报告是在试探自己在组织心里的价值,“看来,”他拍了一下母亲的屁股,说,“党还是离不开我啊。”

父亲在外,在单位,脸色坚毅,并没有显出怎么的高兴。只说,“我们是党的人,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

许多人本来要冷眼看我父亲退休,现在不了,都来看望,总是带来一些礼物。当然,父亲会返回一些东西。比如人家拿来四条高档香烟,父亲还他一瓶本地“老酒汗”。别人拿来一盒长白山人参,父亲送他一包桂圆。这样,无论如何不算受贿了。

一个星期天上午,饶大庆来了,拿来一条鱼。我高声通报给父亲。父亲知道,饶大庆又有什么事求他了。问:

“大庆,有什么事情吗?”

大庆像是被揭穿了似的,半天,竟说:

“谢谢你不杀之恩。”

“哪里的话,拨乱反正之前,贴大字报是自由的。哪里说什么杀!”

“这几年心里难受啊。周书记对我和雪芹那么好,我却恩将仇报。我以为我将坐牢,更不用说开除公职了。你却大人不计小人过,什么都没处分。”

“是你自己撕了自己的大字报,亡羊补牢。公社这一张撕迟了,造成不良影响,但我还是看重你自己改正错误的行为。不说过去了,我问你,你怎么忽然想到把自己的大字报撕掉呢?”

饶大庆看看我,样子非常感激。说:

“我没脑子啊,忽然想到写大字报,我就马上写。忽然想到你对我那么好,我就马上撕。”

父亲看看他,差一点说出来:

“神经病!神经病!”

我母亲以为还是鲢鱼,赶紧打开门窗。这回却是鲈鱼。父亲看了一眼,悄悄对母亲说,死了不久,可以吃。母亲还是不屑,她对鱼本来就不喜欢。

那一天,家里猪肉羊肉牛肉都多,现在又来了鲈鱼,父亲问饶大庆:

“今天毛雪芹同志在家吗?”

“在的。”

“你们晚上到我家吃饭吧。不是吃我的,是吃鲈鱼。”

“我有一个事……”

“儿子的事对不对?晚上再说吧。嗳,你把木沛骥也叫来。”

饶大庆点头走了。

母亲噘着嘴,说自己倒要烧菜给贴大字报的人吃。父亲只说“沛骥也来”,母亲就没话了。父亲心里是想着毛雪芹,这个十六岁就生孩子的鲜嫩的女人。

接近傍晚,饶大庆、毛雪芹来了,居然带着儿子饶雄鹰。更加出人意外的,木老师也来了,带着木恩义和李英。我心想事情变化快,也不会变得这么快吧?这不是家庭重组成功、恩义有后母了吗?我父亲看见李英了,眼睛大亮,他早就认识李英,李英漂亮。他劈头就是一句:

“我都没有证婚呢,都已睡觉了吗?”

木老师赶紧说:

“我和恩义到这儿来,路上碰到李英,我让她过来吃饭。恩义,是不是这样?”

恩义说是是是。

李英红着脸。见到饶大庆,她的脸就更红了。

李英来,我有些不知所措。木老师的解释,非常苍白。台风之夜,风大雨急,她和饶大庆在厨房做那事,品就低了。饶大庆是什么人,你木老师是什么人,不可同日而语啊。木老师和她最好不要相处,即便相处,也不要相爱,更不能结什么婚。既然木老师说偶然遇见,那还来得及,我想适时和他说说。

木老师搬出我家的大圆桌面,搁在小方桌上。围摆九张椅子。李英和毛雪芹帮我母亲洗菜切菜烧菜,非常起劲。饶大庆卷着袖口,说:“我干什么呢?”母亲说:“你杀你的鱼吧。”

猪肉羊肉牛肉烧好了,鸡蛋和蔬菜炒好了,最后是鲈鱼,温一温绍兴花雕,可以開吃。

父亲用玩笑的口吻,说:

“美女坐在我的边上。李英坐在我左边,雪芹坐在我右边,怎么样,大庆,舍得不舍得?”

大庆脸红了,他一定是想到大字报了。他很响地回答:

“舍得。”

“舍得就好,”父亲说,“让我当一下皇帝。”

饶雄鹰白了我父亲一眼。

“三个小伙子坐到对面去。都进城了,以后互相学习,互相帮助,不断进步。”

饶大庆不失时机地说:

“周书记,你想法提拔一下雄鹰吧。”

父亲说:

“这个要看雪芹的表现了。我高兴了,哪有什么大问题。起码说,雪芹多多敬酒,自己喝好,把我也喝好。”

饶大庆说:

“喝好喝好。”

我认真看着李英,她一眼都没有看饶大庆。而饶大庆有时招呼木沛骥,也没有同李英说一句话。这是非常可疑的事。

父亲这个人,还是有底线的。真正好朋友的女人,他不打主意。那一天,他就死死盯住毛雪芹喝,放过李英。我们晚辈吃饱了,我叫恩义和雄鹰到楼上我的房间聊天,让我父亲折腾去。

母亲跟我说,后来毛雪芹挂在我父亲身上了。两个乳房在父亲的肩膀上搓过来搓过去。父亲说,大庆,早五年我还行,现在是水浒里的军师了。

“你父亲还好得很,”母亲说,“你父亲这个人,他是对饶大庆放烟幕弹。他要暗度陈仓。”

离席了,饶大庆说:

“周书记记牢,把雄鹰提拔一下。”

“放心放心。我答应。我说了的话算数。”他大着舌头说。

我父亲即使喝到十分,吐了,他的脑还是好使的。他还真是这样的,答应过别人的,一定办到。这是他的人生优点。

很快,饶雄鹰调到父亲辖区的派出所,当了副指导员。父亲忘记了提拔恩义,因为木老师从来没有这个要求。父亲想要提拔恩义的时候,女孩的父亲当了市委副书记,跟组织部长说:“周作人六十一岁了,为什么不让退休?”

父亲很快光荣退休。他的退休叫离休。工资一万多块钱,医疗是百分百的报销。

他却并不学书法了。他说没心情。他说心里是空空的,却总搁着一个什么疙瘩。经常过来陪他玩的,无他,就一个木沛骥。父亲说:

“革命进入低潮……没能把恩义提拔一下,遗憾啊。”

“孩子的事孩子干,对党有用,党会看到。”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就不相信提拔一下恩义都没有能力了。”“这个,你不要放在心上。”

父亲恢复吸烟了。他戒戒吸吸,吸吸戒戒,已经一百来次了。

父亲还经常咬牙齿。有一天,咬着牙齿,居然问我一个问题:

“你……后来,有没有把那个女孩睡了?”

我点了点头,说:

“听你的话,睡了。你是对的。”

他笑起来。

我又说:

“不过,母亲也是对的。”

父亲举起大拇指:

“OK!”

他吼道。他说洋话,这是唯一的一次。

十三

从饶大庆到木沛骥的易手,李英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过程。照理说,李英和木老师是干柴烈火,可是,他们的步伐实在是太慢了。我想李英是深爱木老师的,她谨小慎微,拿捏尺寸,只怕让木老师留下轻浮的感觉。而木老师长期压抑,不可能很快出手。他疑心李英和饶大庆可能好过一阵,他应该有踯踯躅躅的过程。见不到饶大庆和李英有什么异动,他才向前跨出一小步。况且,恩义在这里,黑柴扒去世不久,这个传统的人不可能在路上冲刺。

木老师和李英什么时候确定关系,比如开始拥抱,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有一天,在厨房。木老师见地上多水,生怕李英滑倒,拿拖把把地上拖了。李英说:

“玉兰说,自己有男朋友了。”

李英在说自己的女儿。木老师看看李英。李英的眼睛亮闪闪的,有高兴,有着急,有期待。木老师明白了。说:

“我们抓紧。我们也选一个日子。办个仪式。周书记闲着,由他证婚。好不好?”

李英笑起来,点点头。她少女似的看着木沛骥,她一定是想起了阴阳怪气的老公,同时也比较了饶大庆。她觉得幸福时刻就要来临。

木老师来到我家。把自己要和李英结婚,让他来证婚的事说了。父亲说:

“你俩睡觉了没有?”

木老师说:

“没有。”

“奇……怪,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鬼跟着你了?你们二婚头,门一关,睡起来就是了。还结婚、证婚!”

木沛骥说:

“这次婚姻我和李英都很满意。”

“满意,就好好生活就是了。”

“我和李英都看重这次婚姻嘞。领个证,办一桌酒,你替我们证一个婚。”

父亲还是区委书记的架子,两个二婚头不值一提似的。木老师笑起来,说:

“你不肯,那就请李英来求求你。”

李英果真和木老师一起来了。我父亲有些来劲,说:

“李英,你还能生孩子吗?”

李英脸红了,看看木老师,笑说:

“努力吧。”

“李英,你还能为沛骥再生个儿子吗?”

李英又看看木老师,指头插进木老师的指缝中。我父亲看他们十指相扣,木沛骥一脸幸福,很是感动。自己的初恋也就这样啊。李英又笑说:

“我们一起努力吧。”

“晚上就努力!”父亲下命令似的。

“那不行。我们要结婚了在一起。”木老师说。

父亲摇摇头。说:“真奇怪,你这个人。”

父亲这个前区委书记终于答应为他们证婚,但说时间要抓紧,不宜久拖。他说自己已经答应市委书记,要当暖州市关心下一代委员会的副主任,事情很多很多。请他吃饭的人也在排队,他不想吃,避在村里。他说自己要保晚节,要慎独。

三人商量哪个时间结婚好。李英明确表示,她听他们的。我父亲说,必须在一个月内。木老师这下点了点头。李英也满意,因为她笑了。让李英更加满意的是,木老师提出,八月初八,是李英生日,就定这一天。今天距离这一天,只有二十一天。我父亲说好好好,叫人满意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又商量一桌酒,还叫些谁。除了木老师和李英合家四人,我一家三人,校长一人,木老师提出乡里的书记,被我父亲否决了。他不说理由。木老师又提出饶大庆,李英脸上没有血色,摇摇头。木老师说:“大庆太熟悉了,还是叫上吧。”李英又坚决地摇摇头。父亲就说:

“新娘要高兴。饶大庆是个精神病人,不叫也罢。”

木老师说好,李英这才高兴起来。

回去后,木老师问了李英,为什么不叫饶大庆。李英说:

“他向我借錢呢,两百块,至今不还给我。我孤儿寡母的,哪有钱。他和老婆都有工资,我拿的是临时工的钱。”

后来木老师同我说起这事。他轻悄悄地说,我听来却惊心动魄。饶老师,饶大庆,你病不轻,精神病,精神病啊!

不出几天,李英对木老师说,自己感冒了,见风酸痛,怕是有高烧。木老师拿额头和李英拱了一下,还真有呢。拿来体温计一量,不算太高,38.8℃。赶紧买来速效感冒片,让李英和开水服下。“睡一觉就会好的。”木老师说。

第二天是周六,木老师到李英家去。高烧似乎没有了,李英说,有点恶心,想呕吐又吐不出来。木老师说你躺下,你躺下。李英就躺下来。木老师自己也躺下,他的手腕做了李英的枕头。李英一阵晕眩,半天没有声响,竟轻轻发出均匀的鼻息。好一会儿,李英醒来,说:

“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做新娘子了,这个话可不能说。”

“我真幸运呢,碰到你。”

“我一直想着你,但放不开,身心都放不开。”

“其实,你什么时候想我,我都会给你的。”李英有些哽咽。

“来得及。我父亲不是正常死的,我爷爷活到八十八岁,基因应当是好的。现在营养和医疗都比过去好。”

“是呢, 我幸福呢。”

“刚才你说有点恶心,”木老师一只手抚摸着李英的脸,嘴巴亲了一口李英的鼻子,说,“我想我们有孩子了。”

李英整个人粘过来,右拳狠狠打击木沛骥的屁股,说了半句:

“我们都还没……”。

木老师和李英请了一周的假。除了领取结婚证之外,木老师换了家具,和李英进城买被、褥和枕头等等。李英要的枕头很长,一米五十。木老师说自己打呼噜,太近恐怕不好,还是买两个短的吧。李英说,不行,我就是要听呼噜,你不打,我就扭。木老师嘿嘿笑着,自然依了她。

父母和我商量着送什么礼物。我和母亲认为木沛骥是自己人,送钱为好,买什么,由着他们。父亲不肯,他说家里有的是东西,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不能拿钱。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拿出烟酒之类,一件冬衣父亲穿不下,给了木老师;一件衣服母亲觉得不好看,给了李英。两件衣服都是别人送的。

我说我给木老师送去。父亲也没有什么不同意。我便把礼物放在纸箱里,捆扎绑在摩托车后座。木老师和李英见到我,自是高兴。我把给他买的一台传呼机交给木老师,自己掏的五百元钱以家庭的名义给了李英。李英化过妆,可是消瘦了。木老师说:

“你们又是烟酒,又是衣服,又是传呼机,又是钱,扶贫啊?”

“老头从来没有用过钱。他的钱用不了。”

“意到就可以了。我到你家拜年,礼都是轻的。”

“老头是个吝啬鬼,可对你木老师却是例外。”

我和木老师亦师亦友。坐下来,木老师对我说了李英种种温情,种种美好,我就只有祝他们幸福了。木老师忽然动情地说:

“可可,我找到真爱了。”

这句话在我看来,多多少少有点别扭,但我相信,木老师说的是真话。不想李英听到了,看她那眼神,感动得不得了。

我回来时,木老师和李英说:

“同你父母说,今天是初五,大后天,初八见。”

“好,好,初八见。”我的摩托车点了火。

初七的时候,我的传呼机响了。我一看,大惊,是木老师来电:

“李英住院,婚礼取消。”

住院,婚礼不是延后,而是取消。我马上给木老师去电,木老师哭了,话里拖泥带水,听明白了,李英得的是肝癌,接近晚期。

初六日,李英感觉吃饭没胃口,肚子涨涨的,全身没力气。木老师说,我们去暖州医院看看医生。李英说好,说:

“怎么这么像玉兰他父亲啊,他当时也是这个样子的。”木老师只说“不会的不会的”。

医生看了李英眼睛、脸色、舌苔。又叫李英到隔帘里平躺着,用指头压着李英腹部,“痛不痛?痛不痛?”地问。

回来坐下,医生问:“你打过乙肝疫苗吗?”

李英说:“什么?”

医生说:“预防针,防肝炎的?”

李英说:“没有。”

医生说:“你是农民?不像啊。”

李英说:“是农民。”

医生说:“你家里有人得过肝炎吗?”

李英说:“我妈是肝病死的,我老公也是肝病死的。”

医生神色凝重。说验个血,拍个片吧。

大半天过去,结论做出了,肝癌中晚期。

在接下去的半年多里,木老师怎么为李英治疗,我就不细说了。所有的熟人都说,像木沛骥这样对待李英,真正的老公都做不到啊。这话传到木老师耳朵里,木老师只是轻轻嘀咕一句:“我就是李英的老公啊。”他把李英送到上海华山医院,又是化疗又是放疗,又是什么靶向治疗、介入治疗,等等等等。上海没有办法了,又转回暖州医院。父亲过去,把自己的医疗本交给院长,说李英是自己的表妹,照顾给药。木老师听说,某某寺院某某老和尚能治疗肝癌,我根本拦不住,他去了,找到老和尚,重金买来了药,让李英喝汤。许多民间人士煞有介事,嚷嚷什么偏方、什么单方,木老师也就去买。里头有蜈蚣,有蝎子,有五步蛇蛇头……智商很高的木沛骥,人已经傻了。

李英死了。

木沛骥老师也正好到了退休年龄。

十四

狼有狼道,蛇有蛇踪,木恩义和饶雄鹰都混得不错。十来年的时间里,饶雄鹰由于岳父的关系,从派出所副指导员到指导员,又从指导员,到了拥有实职的所长。现在的管辖地,是市中心这一块。他的岳父是暖州大学的校长,前年已经退休。

恩义很早得了大学文凭,素质素养出类拔萃,非常听话,而且工作特别的好,现在已是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可以说,县处级以下的干部调动,他可以说了算。我们乡的人,都以木恩义为荣。而恩义对我来说,一切都来得太迟了。李英没死的时候,我就下海了,和一个朋友一起,在暖州市中心,开了文华酒家。开业的那一天,从前女孩的父亲,那个副书记,从上海回暖州的路上,车祸死了。不过文华酒家生意很好,订餐电话忙得不行,许多人直接打到我的大哥大里,“周总,麻烦你替我订一个包厢。”酒店每天利润都以万论。就是说,我一个人每天都有五千块钱进口袋。我把这事同我父母说,他们乐不可支,只说:“这事千万别同任何人讲,显富之后跟着灾难。”——官路堵死也好,我倒要感謝以前一个部室的女孩。一天,父母到我酒店踱步,父亲忽然叫道:

“马步芳(死去的副书记名字),谢谢你啊!”

服务员非常吃惊。

文华酒店好景不是很长。大约三年时间之后,生意急剧下降。很多酒店起来了,而文华酒家原来价位过高,一比较,食客们纷纷转向,拦都拦不住。我们把价位下放,不能起死回生。越是客人少,冰冻食材就多,海鲜不鲜,恶性循环,兵败如山倒,只好关门歇业。

我和股东经过半年的调研,决定开办KTV。许多头面人物和我混熟,有的出自父亲的门下,跑消防,跑营业证,根本不是问题。装潢面表上必须豪华光鲜,隔音要好,我们请了深圳的团队,给他们的要求是马儿要跑,马儿少吃草。办KTV,关键的,是找对妈咪,她拥有母猪乳房一样多的小姐,个个白鸽一样漂亮甜美,能使客人醉生梦死,往死里消费。她能开创客源。重要的是,公安必须有人,因为客人大多酒后消费,林子一大,出格鸟就有。有人吸毒,有人寻衅滋事,有人摸个乳房、拍个屁股还不够,所以背后要有警察,但警察又不能经常出现……饶雄鹰没来时,我的股东有办法。应当说,KTV一直稳定。

我曾让父亲过来玩玩,父亲带来母亲和饶大庆夫妇。他们唱的都是老歌。父亲唱了《不忘阶级苦》,母亲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毛雪芹唱了《洪湖水浪打浪》,饶大庆唱《四渡赤水出奇兵》……

父亲真是个奇兵,他似乎同毛雪芹难分难解了。饶大庆似乎根本就不知道。

我曾叫父亲一个人过来,享用几个美丽的姑娘。他居然把脸一拉:“胡说什么!”慢慢看得出来,他是好毛雪芹这一口。从饶大庆眼下夺食,他有成就感。也是变态。饶雄鹰买了嘉宏花园,让父母进城住下,父亲也让我买嘉宏花园,挨毛雪芹住下。毛雪芹描着一张猩红的嘴,就知道她的性欲还强。饶大庆知道自己没有性欲,不知道比他年纪还大的周作人性欲还强。这个贪小便宜的人经常拿着我父亲的医疗本去买药,乐此不疲。除了自己不能报销的,他还买给谁?鬼也不知道。他去买药时候,很有可能就是父亲在毛雪芹身上乐此不疲,大叫“饶大庆,饶大庆!”的时候。我的母亲当然知道,她说眼不见为净,父亲高兴就好。我觉得这是官太太应有的豁达气度。母亲是对的,不是吗?

最近两年,饶大庆热衷于到教堂,成了一个基督徒。开始的时候,有人拉他到教堂吃中饭,可以白吃。他怀疑,后来知道真的是免费的午餐,他认为基督教好。听牧师讲道,跟大家唱歌,他很激动,但是免费的。我父亲和毛雪芹都劝他多多进教堂,说是因为饶大庆变好了,有境界了。牧师说:“你爱他,你就把他带到教堂。你不爱他,你千万不要把他带到教堂。你很爱他,你一定要把他带到基督教堂!”很快,毛雪芹也去了。很快,饶大庆和毛雪芹就把我父母带到基督教堂。我父亲进门,两个姑娘笑脸绽放:“耶稣爱你!”教堂平静,没有谁争先恐后。教堂歌手唱赞美诗,父亲跟着唱。旋律是异国他乡的,完全陌生的,但是父亲觉得美。慢慢地,久而久之,父亲搭在毛雪芹屁股上的手瘫了下来。

李英死后的三四年里,木老师非常低沉。他的头发白了大半,他的背明显有些驼了。与其说经常来看望父亲,还不如说让父亲听他诉痛,诉说忧伤。他有些像祥林嫂了。一个深明事理的人变成这样,使我和父亲都很难受。我曾经几次组织,让木老师和我父母、饶大庆夫妇旅行云南、四川。他去,但没有什么兴致,只看到他自己身单形孑。我曾经找他专门谈心,我的意思非常明了,一、他和李英没有结婚,即使结婚过,他也可以再找一个伴。二、阴晴圆缺,生离死别,而活着的人就必须高兴、快快活活地活着。我说:

“天上李英,看着你这样活着,她是悲伤呢,还是快活?”

木老师回答说:“可可,道理我都懂。可是我没有办法啊!”

我也没有办法了,我找到木恩义。那时他还不是现在这个职位,容易找到,人还客气。我说你父亲蔫了,这样下去不行,你得想个办法。他说我跟我老婆让他进城,他就是不肯,说乡下习惯了。我说这样吧,你父亲住你家也不方便,你在嘉宏花园买个小套房,和我父母、饶老师夫妇住在一起,可能会好一些。家邊是暖州最好最大的白鹭洲公园,公园里也有想不开的女人……

恩义果真买了房子,让木老师来看,木老师也来看,也说房子好。电梯上上下下,他去饶大庆家,也去了我家,他们逛了公园,他也说环境好。他还是说不住下,乡下好。父亲请他吃晚饭,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劝他必须在城里住下来,他还是摇摇头。父亲火了,把高脚杯往桌上一蹾,杯破了。父亲站起来,说:

“木沛骥,你这是不讲道理了!”

父亲向木老师发火,是第一次。我赶紧叫父亲还有母亲到饶大庆家坐坐,我来做做木老师的工作。

我说木老师,你不能拂逆大家一片好心,也不能拂逆恩义一片孝心。乡下永远不如城里。你年纪渐大,一旦头痛脑热也是城里方便。你自己方便,恩义也方便。乡下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不想木老师轻轻说了一句话:

“离李英近啊。”

他叹了一口气,像是一个裂开、没有办法打气的皮球。我忽然觉得木沛骥也是一个病人,很可怜的病人。什么时代了?还要“化蝶”吗?“离李英近啊。”

这句话真使我急了。我说:

“木老师,你有所不知啊。”

“哦?”

“李英和饶大庆曾经有一腿。”

“怎么说呢?”

“1975年8月,暑假,那天有台风。我家里闲书读完了,想起学校办公桌里的《封神演义》。傍晚,台风缝里我骑着自行车去拿。远远地,看到学校厨房有亮光,当我将近学校时,厨房里的灯灭了。很奇怪,我就把自行车悄悄翻倒在地,轻轻靠拢来,耳朵贴近厨房。”

木老师激灵了,说:

“你怎么知道是李英和大庆?”

“我听得他俩的声音了,”我说,“开始是几只脚进进退退的声音。然后是俩人喘大气的声音。又嘡一声,身体抵达灶边墙壁的声音。李英呻吟着,饶大庆明明白白也呻吟着。事后,他们还说话了。”

我必须要加上后边的话。

“是这样,”木老师的头无力地、不由自主地糯在右肩上,“我原先也疑心,看来是真的。”

话已顺畅,我就什么都不保留了。我说:

“你记不记得,饶大庆夫妇到区里贴大字报《周作人和他的孝子贤孙》?他深仇大恨的样子?后来又自己撕掉?”

“是啊,怎么回事?”

“是我点了饶大庆的穴!晚上我们要撕大字报,饶大庆尾随到了饭店。你和毛雪芹去点菜点饭的时候,我把他们在厨房的事情说了,我说明天你将要看到一张惊天大字报。我立刻反败为胜,饶大庆马上反求我这个学生了。”

木老师的脸煞白了,只吐出一个字:

“哦。”

那天他再没有说什么字。

后来的时光,木老师就在嘉宏花园住下了。每天逛逛白鹭洲公园,凑巧也到教堂去,站着唱歌张张嘴。

我沾沾自喜。

其实,我对木老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十五

是的,木恩义做了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确是洋洋得意。拍马的人特别多,各种人通过各种关系,到达他的家门。木老师经常告诫他,不能收礼,更不能收受现金黄金。木恩义也的确不是一个贪官,他让来人到他的办公室。他在家里,概不见客。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省里、市委书记、组织部长打过招呼的。

我用到的人,不是木恩义,却是饶雄鹰。因为现在,我的KTV归他管了。饶雄鹰在暖州所有的接待,都由我来,这是我乐意的。他所里几个副手,都是我的小兄弟了。他出差回来,会让我到他的办公室,他会把许多票据给我,许多票据不能摆在台面上,大家都懂。

饶雄鹰也找过木恩义。他想在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向上一步,进入区公安局党组,或副局长,或纪委书记。但是,恩义以公安垂直管理为由,说自己不宜插手。饶雄鹰认为蛇洞蟹洞,洞洞相通,没有木恩义办不了的事。饶雄鹰便把打通关节的任务交给了我。我把光荣任务转给父亲。父亲说:“大庆的兒子,派出所所长已经很够了。”我说:“人家可是毛雪芹的儿子呢。”父亲说:“他妈的,我对恩义没有提升之恩,那就让沛骥同他儿子说说吧。”木老师对儿子说:“事情你公事公办,办不了,你给作人伯伯打个电话。”恩义打电话给我父亲,解释总是很耐心。

饶雄鹰也曾请木恩义吃饭,就是他请客我买单的模式。由我出面请,他给面子,带着妻子来了。饶雄鹰也是夫妇来。那是在暖州最好的私人会所“私享”里,席间不免说到提升的事。恩义说,雄鹰,我们还是自己先做好自己的工作,别人都看到了,我不会看不到。

饶雄鹰认为木恩义说官话,而回家后木恩义给我打电话,说已派人暗暗考察过,饶雄鹰品质不行。我说:

“什么品质,好笑。都是同乡熟人,他又管我,你处能照顾尽量照顾。”

恩义说:“我也是这样想,而世界上许多事,明明白白照顾不来的。”

饶雄鹰把我盯得很紧。说多了,恩义对我的电话都不接了。许多时候,我只好给他发短信。比如:

“事情的确不容易。忙你还是要帮啊。”

恩义回电了:

“容易不容易其实他自己最清楚,因为每个单位的情况各不相同,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饶雄鹰又催我了,我只好又给短信:

“很关键了,盼出手。”

恩义回电:

“他们区局局长是关键,我不是关键。”

每个来回,我都把短信转给饶雄鹰。

饶雄鹰开粗口:

“妈的,如果是市委书记跟他打招呼,他能这样回答吗?”

我说:

“问题我不是市委书记。”

饶雄鹰说:

“没有良心嘛。谁不知道,他是地主孙子,如果没有你父亲出马,他能当兵当官吗?不讲情义的狗东西!”

我说:

“那不能这样讲,如果在越南战场牺牲了,也是我父亲的恩情?”

饶雄鹰摔了门,理都不理我了。

2001年3月,我带着两个妈咪和多个小姐在我们村,瓯江里打鱼。名义打鱼,实是游玩,让她们坐在渔船里看。春天瓯江,潮涨了,饱满如同孕妇的乳房。鲚鱼要产卵,从东海摇头摆尾成师成旅地来。村民都是我的熟人,网上来的鲚鱼归漂亮女人所有,让食堂里烧了,她们高兴分享。

打鱼中途,得到四五斤。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木恩义打来的。他打电话给我已经很久了,他看不起我,以为我驱利跟着饶雄鹰,大拍马屁。他的理由充足。今天,他主动给我打电话,是干什么呢?

我问:

“嗳,恩义,我是可可。”

恩义说:

“我父亲被饶雄鹰抓起来了。”

他即断了电话。

莫名其妙。一身惊悚。木老师这种人有什么事?他可能违法乱纪、犯上作乱?

恩义的口气,不只是激动和生气,还有愤懑和震怒,中间还有小小的怫郁。我立即回打,他在忙音状态。

我马上让渔船靠岸,提着鲚鱼,坐车回城。车里,我给饶雄鹰打电话,不想,他的手机关机。我知道,这是饶雄鹰的报复行动,无论怎么说,这是不理智的、愚蠢的行为。更别说正义正道。

在路上,我先后又给饶雄鹰打了十来个电话,都属于关机状态。我看报复来得非常果敢,毅然决然。他这人已经鱼死网破,别无所求了。问题是,你以什么罪名抓捕木沛骥?为什么不直接抓捕木恩义?

我叫司机把车开到最快,径直到派出所。治安的副所长倒是在。我问:

“饶雄鹰呢?”

副所长说:“他说他到局里开会。”

“老弟,你替我打一个电话给他。”

他装模作样地打了。说关机。“局里开会总是关机的。”他补充一句。

我说:

“你就用你们内部网给他打一个吧。你说我周可可有天大的事。”

他犹犹豫豫,边拨号码边走路。一圈,回到我身边。说:

“周总,你有什么事吗?你说吧。”

“一个叫木沛骥的人关在你这里吗?”

“昨晚在这,今天已经送到看守所了。”

“他犯了什么罪?”

“嫖娼。”

“七八十岁的人,嫖什么娼?”

“千真万确,抓住了。”

“哪里抓住的?”

“在瓯江里,船上。”

“那是水上派出所管辖的,你们到水上抓人?”

“警察抓坏人,不分地方。水上派出所也可以到我们这里抓人。”

“兄弟,木沛骥绝对不会嫖娼。对于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千万不要搞错。”

“嫖娼是绝对的,我们已经跟踪他很久了。”

“为什么跟踪一个年迈的老人?”

“……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

“老弟,先带我去看一看木沛骥吧。”

“你还是先看看卷宗吧。”

“好。”

在副所长办公室,他把卷宗给了我。说:“你先看,到外面不要说。”

我点了点头。

我先看“失足女”的笔录。她是一个四川边远山上的姑娘,19岁。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问:“你是什么地方碰到他的?”

答:“白鹭洲公园。”

问:“为什么舍近求远,到水上船里?”

答:“他一定要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

问:“难道船里就安全?”

答:“想不到……不安全。”

问:“他给了你多少钱?”

答:“还没给钱。”

问:“你们说好是多少钱?”

答:“没说好。他请我吃了海鲜,我要吃海鲜。”

问:“海鲜吃了多少钱?”

答:“两百三。”

问:“他答应事后还给你多少钱?”

答:“看他的為人,我很放心,他肯定会给我钱的。”

问:“他给你多少钱呢?”

答:“他还没给我。”

答:“我们在你身上搜到五百块,这是他给你的。”

答:“不是的。我说真话,是一个叫阿豹的人昨天给我的。”

问:“你先脱,还是他先脱?”

答:“是我。”

问:“他在你身上有多少时间?”

答:“没有。他没脱。”

问:“你要老实……”

答:“他真的没脱。”

问:“那他是怎么做的?”

答:“他只是在我胸部摸一摸,身上闻一闻。”

问:“摸一摸,闻一闻就好了?”

答:“是的。”

问:“下面不是进去了吗?”

答:“没有。下面看了一眼,摸都没摸。”

我提出看木沛骥的审讯笔录。副所长摇摇头。我说这个你得让我看,否则我怎么相信你们说的嫖娼。副所长还是摇摇头。我说:

“为什么坚决不让看?”

他说:

“没办法让你看。”

“为什么?”

“他不说话。”

“你们动刑了,他还不说话?”

“没怎么动刑。”

我想起所里有一个悬挂“单杠”的地方,常传出叫声。问过饶雄鹰,答曰:“加温室。”

“你们怎么给七十多岁的老人动刑呢?”

“……没……动刑。”

“那么他是零口供?”

“是。”

我搭在副所长肩上,说:

“兄弟,没有木沛骥的口供,这女的仅是一面之词。就是信了这女的话,木沛骥没有给她钱,而且他衣服都没有脱,这不能算嫖娼。”

副所长说:

“交易已经达成。女的还吃了木沛骥的海鲜。”

“这不能算,老者看一个穷少女没吃过海鲜,让她吃一顿,是关心下一代。”

“女的说了,‘他肯定会给我钱的。”

“问题是没有给钱。交易没有达成。”

“事情就这么回事了。我们都是这样定罪的。”

“绝对弄错了。起码说证据不足,对不?必须放人。”

副所长轻轻说:

“这是什么人?不是姓周啊,……周总这么认真。”

“这个人比我爸还重要。”我握着他的手,“你帮忙,我会感激你的。他是饶雄鹰的老师,饶雄鹰这是意气用事,今后他会后悔的。”

副所长轻轻在我耳边说:

“饶所已经让我们开始报批,劳教一年。”

我突然火了:

“他妈的饶雄鹰,你不想做人了!”

我整个人着了火,走出了派出所。我向木恩义办公室走去。

木恩义的脸铁青,我说了卷宗情况,说嫖娼证据不足。我的意思是让他同区局局长说一下,不一定说是自己的父亲,应该能马上放人。木恩义一个拳头捶在座桌上,茶杯跳倒,水溢一桌:

“我就不理,看他饶雄鹰把我父亲怎么的!”

我说:

“恩义,现在你必须冷静,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

“千古奇冤!岂有此理啊!”他又捶了桌子。

我回来了。想着木恩义,又想着饶雄鹰,心想他妈的都有病。

回家,我把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怒跳,马上打电话给饶大庆,让他们夫妇立刻过来。

我陈述了整个经过。毛雪芹问我:

“这是真的吗?”

我说:

“不在梦中,绝对是真的。”

而饶大庆说立即去找他的宝贝儿子。他说:

“雄鹰是狗生的哪!”

又说:

“放心周书记,我若解救不出木沛骥,我饶大庆跳楼给你看!”

真的。饶大庆没有跳楼。傍晚,木老师走出了看守所。他模样若无其事。我一个人用车把木老师接回了家。我没有问到动刑之类。但我说了很多很多:人家是钓鱼执法。你绝对不是嫖娼。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异性……

我的饶舌没有用。因为木老师始终一言不发。

过了三天,木老师去世了,原因是“患脑溢血”。冥冥之中,木老师似乎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难堪。

这个意外活活把我父亲打倒了。我父亲几十年吃着别人,脸色像是蒸熟的“红膏江蟹”,现在一下子黑了。他一定想起木沛骥种种的好,想起没有木沛骥家的谷仓,就没有他周作人。他哭起来了,已经开哭,于是呜呜地哭,凶猛地哭,络腮胡子上都是泡沫,我第一次见到他哭,而且是这样的哭。我越是劝,他越是哭。算了算了,哭吧哭吧。他的血压本来就高,我只好让他多吃了一颗“络活喜”。

父亲哭,母亲当然跟着哭,哭得我心头一团糟,脑里纷飞一群金头苍蝇。我好心疼。

木老师遗体告别仪式在安基山公墓举行。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来不是冲着木沛骥老师的,都是让木恩义知道,我来了,我是你的人。我的父母来了,决意要来,只好让他们来,还是先让父亲多服了一颗降压药。

告别大厅正前方写道:

木沛骥先生一路走好

大厅左右上方有巨大宋体字:

不管你去多远,我们都能看到你的身影

不管你去多久,我们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木沛骥先生躺在玻璃匣子里,脖子遮蔽。讣告上有“因患脑溢血”几字。他的眼睛眯合,脸上没有表情,对,没有任何表情。唱诗班唱起来了,白衣玄帽,歌声整齐。

饶大庆老师穿着便装,站在唱诗班中。他大声唱着,喉结滑动,眼泪从两颊流淌下来。

哀乐奏响,哭的人很多。

我的父母又哭了,饶大庆老师又哭了。木沛骥的死,实在是让人太伤心了。

【责任编辑 高亚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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