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风
一
这松长得好!远看树呈三百六十度对称塔形,上下枝全没被人修剪过,鬼斧神工造化使然。
底盘枝干在深绿松针里长到人胳膊粗,使劲儿托着上头塔尖;越往上蹿,树越纤细。松针变了色,远看银晃晃,近观则是带灰的蓝。树有七八米高,最高的嫩枝弯得跟稻穗一样,显摆出一种不敢看天的胆怯。
人从近旁住宅楼看过来,都爱它这一种说不出的羞态,仿佛松树是个站在小区喷水池边的好妇人。
都说“距离产生美”,失去了距离,有时会有性命之忧。这么美美一棵树碍着谁了?七号楼三楼业主叶小莉嫌树遮了她家光,提出要砍。
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同栋邻居赵炎。赵炎住五楼,楼房设计是顶层房体往里适当退点,房内面积少,阳台适当大些。赵炎喜欢养花种草,十二个平方米的阳台红红绿绿,时常飘散肥料臭。他俯瞰松树,喝茶,欣赏本地白头鹎在松枝上求偶,微笑,点头,明显爱上了这松树。谁砍这棵松,犹如砍他的暗恋。
叶小莉坐言起行,她本是业委会副主任,操作小区日常事务惯了,这么件小事,在业委会常务会议上提了提,当场没人反对。她通知承包小区绿化工程的小公司,让他们随便派人拿个锯,半腰里放倒松树树冠就好。哪知赵炎留了心,他反正提前退休在家不上班,天天端个紫砂茶壶,坐阳台遮阳篷下,俯瞰喷水池绿地,看守宝贝松树。
那天,绿化工扛着铁锯一来,赵炎跟要跳楼似的在工人头上大喊大叫,手里举个瓷花盆,作势砸人脑袋,吓得工人躲到小区会所,大喊快来人。业委会白天没人值班,物业公司出来摆平。
按理说,这物业公司和业委会不一回事。前者是小区业主通过业委会聘来干活服务的,后一个代表业主管理小区。不过,这城池里居民在实践上从来是一笔糊涂账:业委会人选,当初暗地里还不知道是谁指定的呢!业主只能从选举委员会给出的七个候选人里头选五个。物业公司,又是这五个聘来的。谁懂?
这么着,物业公司张经理闻声就摇摇摆摆来了,先在楼下客客气气仰头问:“老赵,你啥意思?不就调整个绿化吗?”
赵炎俯下脑袋,几绺花白头发垂下,对张经理撂句狠话:“我爱这棵松,谁乱砍我砸谁。砸坏了人,我担法律责任!”
张经理愣一愣,找不出话来说,就试试老规矩,拿大的压人:“锯掉这棵树是业委会开会通过的。老赵你别惹事!”
老赵在楼上沉吟了一下。张经理觉得话儿起作用了,正招呼工人回来,老赵又开了口,这一回,口气可不一样了:“老张你给我听着!业委会再大,大不过法律。我以法律的名义,不许你们碰这树!这件事需要开业主大会投票,还要报请有关部门批准,不能业委会拍脑袋说了算!”
老张发现不上班的业主闻声聚拢来看热闹,自己不能拍拍屁股走人,抬头还想说。没张口呢,老赵一扬手,半空砸下块红砖来,离老张远远的,可毕竟哐当一声,吓出众人一声喊。
老赵在大家头顶上威风:“别不当回事!我可跟你们耗上啦!谁碰这树,我就跟谁不客气!”
工人在远处猫着听,他笑了:“你们别把我不当人!我上有老母,下有孩子,我不碰這棵树。锯子在这里,经理你自己也能锯。”
老赵特逗,耳朵好使,句句听耳里。他又喊,说单口相声似的:“老张来锯,我不但砸他,我还浇开水!反正这小区他又不敢做主,开个会跟死猪似的从来没意见,吃人家听人家使唤,他不怕开水烫。”
围观的人都笑。老张举手指,对老赵点点:“好好好!老赵你疯了!我们走!”
二
叶小莉开车回小区,进二号门,立马朝喷水池那头望一望。她不相信自己眼睛:那不还是墨绿色一大团在风里招摇吗?要多悠然,有多悠然。这树冠怎么还在?没锯!公司里争吵一天预算的事,她还以为回到家豁然开朗,能享受一片没被树枝遮住的天!
叶小莉等不及停好车,就拨通了物业公司张经理的电话。
她双手拎着包和菜场刚买的菜爬楼梯,头吃力地歪在右肩上,脸颊压住手机,跟张经理说话。到自家门口,她把包和菜放地上,又捡起包,在里头掏钥匙,怎么掏也掏不到。汗珠在她黝黑的方脸上蜿蜒下滑……
“我问你,张经理,这么一点小事你也解决不了,还想涨物业费?”她打开门,吃一惊,儿子仰面朝天睡地板上。
“你干吗?你没事吧?”她惊问。
儿子一个鲤鱼打挺竖起来:“没事。我躺着看看外面松树的树梢。”
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孩子这话是在埋怨她啊!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一天需要多少阳光你知道吗?就这棵邪门的树,把太阳霸占了。它能长这么密,一点阳光透不进来。叶小莉想到儿子是棵被松挡在阴影里的向日葵,心就揪紧了。作为一个母亲,她没尽到自己责任。
她在厨房忙做饭,老公齐古柯回来了。齐古柯是城池里另一个行政区的民警,担任某派出所副所长。其实,选叶小莉当业委会副主任,至少半个人选是选她老公。这城池就这规矩:选有权的家庭掌握更多权力。有的还要加给他;从来没权的,哪怕争到一点,还是要夺走,加给权力有多的人。
齐古柯早知道了故事,张经理第一个报信电话是打给他的。他进门一甩小包,叭地点上一支红中华,站窗口去看这松。松树照旧耷拉最上头的枝,好像看也不敢看齐古柯。齐古柯回头看看端汤出来的叶小莉,笑了:“原来这棵树不好对付,有靠山。”
叶小莉脸红红的,腰里系着围裙,烫痛了两只中指:“正要问你呢!楼上这姓赵的,不显山不露水,今天来这一下子,他什么来头?”
“没什么来头,”齐古柯摇摇头,“张经理电话一来,我就想办法查了姓赵的。退休前就是个报社编辑。”
“报社?”叶小莉像在菜市场发现一种新蔬菜,看不出标价是高了还是低了,张开嘴琢磨。齐古柯鼻子嗅嗅,跑进厨房,火苗正好从炒菜锅里漾起来。他眼明手快,把木盖子盖上去。
“该死!”叶小莉跑进厨房,“今天一天我倒霉透了!最倒霉的是砍树跑出赵老头!”
“别上火。”老公安慰她,“咱们先吃饭。吃了饭,去老胡家商量。”
“妈妈,排骨为啥这么甜?”儿子呸地往地板上吐一口,连排骨带白饭吐了一地。叶小莉一拍脑门,完了,把糖当盐放了!
齐古柯皱紧了眉头:“没事吧,小莉?这么沉不住气呀?”
叶小莉哐当把饭碗一砸,头左右摇晃,像个拨浪鼓:“烦死了,烦死了,烦死我了!什么都要我来做!谁都同我作对!”她方方的脸扭曲了,像一个方台面,被谁一把揪了桌布。
齐古柯叹口气:“好吧。小莉,你别管这事了,我和老胡合计一下。没事的话,就让这边的所出个警,给锯树的放哨,谅他不敢袭警!”
小莉平静下来,拿餐巾纸抹嘴,深呼吸,长吁一口气:“街坊邻居的,也别太显眼。你这身份,坏人眼睛都盯着,还是留这手先别用,我先协调吧。”
三
老胡自然是业委会主任。如果你认为主任是業主一票票选出来的,你就天真了。
老胡看不起这小区七百多户业主中的绝大多数,他判定那些人就是活到死,也是长不大的小孩,看不清人生真相。老胡自己是个看明白真相的人,不但看清了,还做好了在真相而不是幻觉里活下去的准备。所以,他当上业委会主任,一切绝非偶然。
看老婆把叶副主任夫妻俩迎进客厅,正盘在沙发上喝咖啡的老胡心底其实有点烦。他这种烦,别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他满脸堆笑,喜欢得像个老头看女儿女婿回家。
让他心里不屑的,是俩夫妻为一棵树上门。
“小莉啊,夫妻俩这般辛苦,不该到我老头家来,该看看电影吃吃夜宵嘛!”他喊老婆,“老太婆,这两个是时髦的,不要泡茶,喝我家蓝山咖啡!”
“主任,”叶小莉明明白白是女人,所以说的都是女人话,“我当业委会副主任没偷过懒吧?你交给我办的事,我少睡觉,少陪儿子,都干好了吧?当业委会的图什么?又没钱赚,不就图个小区的事我们说了算呀!您看看,连锯棵树都办不到,我家阳光全让这树抢了,我儿子长不高的呀!”
老胡噗嗤一笑,把齐古柯齐副所长也带笑了。齐古柯说:“老胡,女人都这么说话。我可没这么说!”
老胡摆摆手,请夫妻俩喝咖啡:“这咖啡值钱。我儿子从美国带回来的。”
一阵香气,大家啜几口黑甜。老胡沉吟说:“我听说了。那老赵要求业主大会投票决定这树要不要锯。他反对的可不是锯树啊,他反对业委会代替业主做决定。”
“业委会不就是代替业主做决定的么?否则还要业委会干什么?”齐古柯呵呵笑了,从口袋里掏出红中华,敬一支给老胡。
老胡接过中华烟,看也不看往耳朵上一放。齐古柯嗅了嗅房间里空气,识相地把自己那根塞回了烟壳。
叶小莉说:“老胡你意思?难道真要让七百多户人家投票一棵树?这树偏偏不长在七百多户人家窗口,独独遮了我家?”
老胡笑了:“一棵树,长在谁家窗口都没事;长你小叶家窗口,活该它倒霉了!”
齐古柯和叶小莉对望一眼,齐古柯说:“好吧,我们不惹事。我让人找根高枝剪来,稍稍打薄一点枝叶吧?多少透点光进来。”
老胡打个哈哈:“齐所长真是好干部!我老胡可不这么看。这棵树,本还可以留它半棵,现在必须砍掉!只留个树桩!”
叶小莉摇摇手:“老胡,你帮我的心意我领了。树锯掉三分之一其实就行了。我去找那老头商量商量,他巴掌总不打我笑脸吧?”
“错了!”老胡猛地把烟从耳朵上扯下来,往嘴唇间一塞,茶几上拿起打火机,啪嗒点着了。又把手直直伸到齐古柯面前,打火机留着火苗。齐古柯掏出烟来也点。
“这棵树非砍不可!刁民老赵绝对不是为了树,他是冲着业委会来的。我们砍掉这棵树,才算给全部业主一个最好的回复!”老胡单掌斜向下一劈,“业委会就是这小区拿主意的人。不是任何业主自己!”
“那老赵砸东西下来怎么办?”叶小莉担心,“万一伤了人,我们也脱不了干系。”
“哈哈,”老胡又笑了,圆圆脸上满是红润的色斑,“不要正面冲突,不要正面矛盾!我们不和刁民一般见识。我会安排,放心!”
“老胡,需要出警你说一声。”齐古柯深吸一口,轻轻把烟吐在握成拳的手心里。
“出什么警?大惊小怪!”老胡笑了,“老赵头难道不睡觉?乘着夜,悄悄放倒了就好了呗。生米煮成熟饭……”
四
赵炎一辈子没结过婚,当然也没孩子。不过他还有老父老母,老得像一对皱皮橘子,跟老赵并不住在一起。赵炎每星期骑上电瓶车,去给老老人儿买这买那。
像老赵这样的人,自然有天造地设的怪朋友。黄蓓蓓长相不起眼,不胖不瘦,年纪十五六,是小区黄牙医的女儿。因为老赵到小区门口黄牙医的私人诊所补牙,黄蓓蓓给阿爸当下手,两个人就认识了。黄蓓蓓说:“赵叔,你一口牙齿清清洁洁,这可少见。”老赵点点头:“只要不贪吃,勤刷牙。”黄牙医笑:“老赵,看来你和我家蓓蓓投缘,她生下来没见过其他不贪吃的人,老怀疑自己是怪胎。”
后面一次老赵去镶牙,黄牙医给的价钱比公道还客套。老赵推让不了,上了一趟楼,从家里拿件东西送给黄蓓蓓。黄蓓蓓一看,欢喜得客套也不客套,直接收下了。什么东西这么好?一套美国出的小动物护理器材,不是针对猫狗宠物的,是救助野鸟野物的。
黄蓓蓓就爱帮助小动物,不光照顾流浪猫流浪狗,她对小鸟和昆虫也一样。常见她手里捧着治了伤的小鸟或螳螂,跑小区后花园去放生。
黄牙医这天没病人预约,让黄蓓蓓看诊所,自己跑到老赵家找老赵喝茶下象棋。松树还俏生生站在老赵阳台下,老赵憔悴得很,两只眼睛淌着小泪珠,红红的。
“熬夜了?”黄医生一看就问。
“惦记这树,睡不好!”老赵瓮声瓮气。
“您老也真是!一棵树而已,值得跟那些蠢货生气?让他们砍呗,虱子多了不痒,咱得过日子!”黄医生压低喉咙,劝。
老赵烧水选茶,一语不发。
黄医生管不住嘴:“别去招惹下面那个女人,她老公是派出所所长。”
“我又不犯法,你着什么急?”老赵恼了,眼睛圆起来,“黄医生,你就懂个牙齿,没你女儿有见识!”
两个男人互相憋气,就在棋枰上打架。象棋下得噼噼啪啪,十分不雅。堪堪日薄西山,黄蓓蓓在虚掩的门上笃笃一敲,闪身进来。手里拎重重一个大竹篓。
黄医生半点不吃惊,从小养到大,这闺女就是个野物,到处奇遇奇形怪状的活物,伸手敢逮。动物竟不咬她,好像是些仿真玩具,倒省了黄医生一大笔育儿钱。
蓓蓓自己倒茶,悄悄坐着看阿爸和赵叔斗棋。看看棋,她站阳台上看看风景,低头看那棵松。不得了,她看见松树肩窝子里搭了两只鸟巢,白头鹎和乌鸫都在窝里下了蛋,来来回回疯,忙个不停。
老赵一举将死黄医生,出了口鸟气,嘿嘿笑着灌冷茶。黄医生叹口气,把棋子一个个收起来:“你还是听我一句劝。这世道,不要招惹那些互相拉扯在一起的人!”
老赵正要还嘴,看见黄蓓蓓在她阿爸身后使眼色,他话吞回肚里,过去低头看那竹篓,一看吓一跳。
黄蓓蓓缩起头颈无声笑,手掩着口,她指指窗外:“赵叔放心,这是朋友那里借来的。家养的。”
叶小莉请这五个人吃晚饭,齐古柯回避不出席。他们在小区门外大前路尽头的湖南馆子吃,这里菜式重油辣红,对这五个人胃口。哪五个人?就是三个小区保安和两个绿化工。
叶小莉自己什么也不吃,挂一个勉勉强强笑:“你们吃饱,夜里我就不管你们了。完事收拾收拾干净,要用三轮车什么的,尽管到车库去取。”
干活的人有肉吃,满面红光。一个园林工借陌生撒娇:“手上没力气,光吃菜不喝酒,干活头晕。”
听五个粗汉笑,叶小莉犹豫了一下,招手跟掌柜的要了一瓶红星二锅头。她说:“结账!”
付完钱,叶小莉对掌柜的说:“酒不用开发票,其他菜价开个正式发票给我。”她对小区保安解释说:“给小区办事,晚饭可以报销。酒就算我个人请你们的。”
五个男人齐哄一声:“放心,一棵小树,分分钟搞掂!”
叶小莉回到家,肚子还饿着,一级一级踏楼梯进房间,对灯下抽烟打游戏的老公瞪了一眼。儿子四仰八叉倒在长沙发上看电视。这孩子老是无精打采。
“老齐,你说半夜砍树,要是楼上老头警醒,弄出点动静来,怎么办好?”叶小莉端了点白饭,拿一个咸鸭蛋。
“不会的,不用多想。”齐古柯头也不回,打游戏。
“老齐!”叶小莉啪地把竹筷子拍在桌面上,“我跟你说话呢!”
齐古柯僵住了,没好气地把游戏机一甩:“我看你是个没用的,怕他什么?这老不死,找个机会给他点教训!”
叶小莉闷头扒了几口饭,一个咸鸭蛋,一筷子也没戳下去:“我才不怕别的,这老不死以前是报社的?别把事情闹大,上了电视报纸,他没事,我们麻烦!”
“所以才半夜悄悄干活呀,”齐古柯苦笑,“就当照顾老家伙面子。他再起哄,不识好歹了。”
“不识好歹你又能怎样?”叶小莉一筷子刺破咸蛋白,红蛋油冒出来。
“那要见机行事,现在哪能想那么多?”齐古柯苦笑。
一家人话不投机,洗洗睡了。那边厢吃了犒劳的五个土汉跌跌撞撞跑进小区来,时间还早,先到后花园淀浦河边上哇啦啦唱歌,什么“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什么“阿妹阿妹就要办嫁妆”,怎么乱怎么唱,以笑为主,互相拍肩膀。还好河边离小区住宅两三百米,没人报警。
五个人互相搭着肩,排成一队蟹一般,嘴里吐泡泡,唱自编歌词:伐木工人一身吼呀,小区他妈的抖三抖呀……砍下小松树,当成老婆搂,嘻嘻……
夜深得静了,几百户人家只剩几扇窗含灯,看看老赵窗口,乌漆麻黑。土汉们操起锯子,往手心吐几吐口水,朝松树摸去,手电晃在草地上,如一连串白翅膀蛾子……
事后有人打赌,隔几天被小区业主委员会炒鱿鱼的三个保安并不是喝醉了酒在松树底下发酒疯,有人先听见他们喊:“啊!树上有大蛇!”
老赵根本没出来闹事,他窗户都没打开过。一早上,大家都看见他背着个竹篓子,跑去松树底下,又背着竹篓子,去看牙医。跟半夜鸡叫的闹剧没半分牵扯。
叶小莉恨得牙痒痒,不但树没砍了,自己还贴了一笔钱。保安和工人吃饭没干活,晚餐怎么报销?松树上有眼镜蛇?你妈的开玩笑都开不利索,还不如说树上有核导弹呢!
五
叶小莉有点泄气,她反复打量这棵树,觉得树妖异。她开车去公司上班,一路上看见松树就端详,每棵松都直挺挺向着天,像一支支发黑的大笋。唯独自家窗前这松它低着头,学狐狸精害羞,让人护着它,这不简单!叶小莉凭着女性直觉,想让一步,不砍树了。就跟老齐说的那样,找个人,拿把高枝剪,疏一疏枝叶,透点阳光进来,了事。老赵那里叶小莉决心亲自去解释一下,送他一袋子香蕉苹果,诉诉小孩缺阳光的苦,想必他不会连疏枝都不让。
可是,业委会主任老胡不干!
老胡干瘪瘪圆脸一拉,像被鞋跟狠踩一脚的仙人掌,剩胡髭没踩烂。他跟小莉强调:“小莉啊,松树已不是松树,阳光已不是阳光!你不能软,树必须砍!这树长到业委会眼眶里啦!只要这树站那里不动,业委会就失去了威信。以后我们还决定什么事?还能操作什么题目?”
叶小莉毕竟是女人,她有点怨气,说:“不就一棵树吗?扯那么多?”
老胡瞪瞪眼:“姓赵的这几天可得意呢!天天跑小区会所下象棋。以前他来过吗?没!”
他摆摆手,说叶小莉:“你别管了,这事我来操作。给我几天时间,让你满室生辉大阳光!”
從业委会办公室窗户探头出去,老胡往下面仿汉白玉栏杆观景平台上望望。果不其然,老赵正笑呵呵坐那里,打邻居老汉们象棋擂台。
“我让你笑!”老胡自言自语。
叶小莉的事现在成了老胡的事。业委会副主任的事成了主任的事。世情本如此,老胡心安理得。自古官官相护,业委会表面不是官儿,但代表七百多户人家决定小区事,现官还不如现管呢!老赵放风说什么?老赵说他老胡是内定的,不是七百多户人家一人一票选的。扯淡!老赵以为自己住地球哪一巴掌土上?有本事移民呀!
老胡在钢铁厂当过生产经理,自以为是的人他见多了,百家争鸣的场面也腻歪了,只认一个理:权在谁手里谁正确!而检验权力是否真在手里,就看每次掰手腕,看谁具有压倒性优势。如果一只手腕子,本是有权的,掰上手腕却久战不下,或赢得勉勉强强,那离权力的转移就不远了!老胡绝对看明白了权力这婊子。这婊子比谁都婊子,你一不留神,她就别人床上脱裤子!
现在,得好好给老赵点颜色看,杀鸡儆猴,来不得半点儿迟疑。
老胡把物业公司张经理叫到业委会办公室,开门见山同他讲:“老张,门岗都在你手里,监控室看得见所有出入口。你给我看好了,老赵只要一出小区,哪怕他只是去买把葱买盒烟,你立马给我电话。让绿化公司派个人守在这里,别用锯子了,那慢!我特批公款买斧头,给我磨利落了,五分钟之内断树干,往底桩那儿砍!”
老张苦笑笑:“叶主任还给留下半棵,您真绝!”
老胡圆脸一抽,尴尬了三秒钟。他看看张经理:“张经理,树倒了你在,树要不倒,我先炒了你公司,换个敢砍树的物业。那还不容易?”
老赵知道自己是敏感人物,不知道自己瞬间在小区如此敏感。只要他一关窗,小区监控室就忙成一团。
“下来没?下来没?一号门岗就位!二号门岗就位!”妈的!就位了一次又一次,老赵突然成穴居动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他连楼也不下,每天菜也不买。监控看见黄牙医的女儿天天跑老赵家,一问,老赵闭关写回忆录呢,托了黄蓓蓓买菜。
“写回忆录?”老胡吹起短短黄胡髭,“他以为他谁?他有啥好回忆的?回忆了,也没人要读!”
不过,话虽这么说,老胡心里还是挺感慨的。从业委会办公室慢慢踱回家,老胡打开门,就喊一声老太婆:“阿妞,泡咖啡呀!”
蜷在沙发里,老胡喝蓝山咖啡,呼噜呼噜回想自己的陈年旧账。老胡曾立志要把自己经历过的刻骨铭心事写出来,写一本回忆录,给自己一个交代。可他试过了,写了五六百页,撕了三四千纸,最后放一起,一把火烧了。没文笔真可怕!水壶口倒不出肉饺子,闷死英雄汉!罢了罢了,有好吃的多吃点,有好喝的多喝点。这辈子浪费就浪费吧!
难不成这老赵就有文笔写他回忆录?
人家是报社编辑出身,当然不难。一瞬间老胡有点媚敌,恨不得提一壶好酒去和老赵套近乎,看看他回忆录怎么写,自己就照那套路讲故事也罢。不过还好,老胡久经考验,他胡思乱想只在喝咖啡的一瞬间。喝完咖啡,他恢复了正常。
“写回忆录?哼,这么容易?”老胡推开窗,对准小区猛吸一口气,“把树给你放倒了,让你窝心,写不了!”
他不等吃晚饭,开门跑出去,逮住要下班的张经理:“张经理,张经理。准备好,今晚上采取突然行动,放倒那棵树!”
出其不意必获全胜。老胡打的就是这主意。
身为业委会主任,他今晚将亲自指挥砍树行动。绿化工人和保安靠不住,他们会泄露消息。他没说让谁具体砍树,他拉住张经理不让回家,让老太婆做晚饭送到业委会办公室,晚上相机行事。
六
老赵其实没写什么回忆录,这是他放的烟幕弹。他很胸闷。
给自己工作过的报社发了几次情况简报,把一棵树的命运当报道线索,鼓勵年轻记者来关心。老赵这么写:表面是一棵树能不能随意砍,深入想想,可反思一下实践了快十年的业委会制度。这制度有没有带来业主自治的成效,还是再一次沦为可悲的村长专制?
报社老同事以尊敬的口气回复:赵老师好!来稿收悉。我们在编前会上讨论了您提供的线索,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题材,事关商品房制度下业委会实践的成败。但是,正如您熟悉的,编辑部最近又接获上级通知,有十类社会矛盾要谨慎对待,多加思考,暂时不适合予以公开报道,其中就有“业主与业委会的矛盾”,因此,亲爱的赵老师,我们将与您一起对此树命运予以关注,但近期不能安排采访报道,万望理解为盼!
老赵当然理解,他甚至能理解:即便没有禁令,记者也不想蹚浑水。掺乎这种事有什么好处?只有麻烦。业主和业委会之间的矛盾,字面上看,像业主和业委会各半边,其实复杂得多!业主五花八门,有坚决保树的,有坚决要砍树的,也有无所谓砍不砍,光看热闹的,还有砍树叫好、对保树也鼓掌的。商品房,谁出钱谁住,业主三教九流,南腔北调,是此国此土居民复杂性的绝妙标本。你写本书都写不好这帮人,别说一篇报道!
老赵静下心,想想自己为啥动静这么大来保这棵树,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这后头的缘由自己事先都没深思,细思极恐。
老赵不是这城池里土生土长之辈,他生而有福,生在大山林荫之中。真正的大山是怎么回事,就是只知有木,不知有人。
老赵父母构房结屋的山,遮天蔽日生有巨大的柳杉。随意一棵柳杉,都要四人环抱。山人的住屋大多石头垒砌,有用着木材的地方,拣那些不起眼的杂木砍,没事。若合村需用大木,由长辈公议决定,选中了要伐的公木,先起卦请示神明。神明不同意,就不能动斧子,要择日再议。即便砍了哪棵大树,也不能随随便便失了敬仰。女人们需要轮流去哭树,坐新树桩上,泪流满面,手掌慢慢摩挲木纹,想一想树长这么高大,是不容易的事,天给的。人砍了树,要领情。
当然,老赵走出大山,读了城池里的大学,知道了山外头人不敬神明。可是,尽管不敬神明,他们还有敬的东西。他们起先敬仰红色,敬仰主义,为红色的主义,很多人宁愿过清心寡欲的日子,不过,因为常热血沸腾,倒也有自己的沉醉。那时候,砍树不砍树,没人觉得自己有资格定,他们要比对红色的主义,主义要砍就砍,主义要留就留。
老赵进了报社,世界慢慢改变。拿主意的权柄虽还在主义的留守者手里,但也悄悄溜下报社来了。如果报纸白纸黑字质疑砍树的决定,那决定砍树的人常会先放下斧子,不管高兴不高兴,等候声音在报上争出个所以然。老赵最喜欢这一段短暂的好时光,因为砍不砍树,你在过程中并不知道最终结果,但你能竭力喊上一嗓子,去保护树,或推倒树。老赵觉得这么做,谁都不会有太大遗憾和憋屈。
再后来,老赵喜欢的好日子也过去了,不再有人用心来争论。人开始从屁股口袋掏钱出来,扔对方的脸,谁的钱厚,就砸破对方脸皮,随意定树的生死。
再后来,就是现如今。在不合适比赛砸钱的地方,譬如谁都没钱的小业主之间,人就千方百计抢那几个位子。坐在位子上,不用听主义,也不用敬神明,偏随自己心意,拍自己脑袋,决定砍树、砍几棵!
老赵猛发觉自己其实不为那棵羞答答的小松树,他是难受神明和主义都不在了!甚至连钱也不用出来决斗,老胡和方脸叶姑这几个不知道哪里冒出的张三李四,代替了神明和主义,在那里裁决七百多户人家的一方水土。
可怕,可怕,可怕!老赵本以为老胡和方脸叶姑这样的人是有管束的,可他这几天翻遍了法律文件,到处上网,还电话到区政府法制办,才发现业委会是个天不管地不管的虚拟世界,连法律主体都不是。业委会犯了任何事,你都没法追究它责任。若非业委会的个人杀人放火,你连逮他们的机会也没有。主义和神明都对业委会撒手不管了,所以老胡和方脸叶姑才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老赵有点心慌,他又不是圣斗士,他年迈力衰,他除了更老的老父母,在城里举目无亲。他恐怕自己保不住这棵松树了。
黄蓓蓓送青菜萝卜上来,小姑娘笑嘻嘻趴在围栏上往下看松上刚孵出的小白头鹎和小乌鸫。松树低着头,弯下的尖梢在风里写毛笔字。黄蓓蓓说:“赵叔,松树写了两个字:救我!”
老赵苦笑笑,跑到阳台上,一起往下看,松树低垂的尖梢在风里舞动,老赵顺着笔画复写它的轨迹,吓了一大跳,分明是“救我”两个大字!
老少两个对看一眼,笑容从脸上蒸发了。老赵说:“蓓蓓,不开玩笑,你看见了?”
黄蓓蓓一脸稚气忽然跑掉,她看着老赵摸心口:“赵叔,不要吓我哦!这松树是个妖怪!”
“不是。”老赵非常非常认真地说,恨不得在自己说的话下头盖上红印章,“蓓蓓啊,头上三尺有神明哦!这是神明的话,明确了!”
黄蓓蓓跑下去找她阿爸黄牙医,黄牙医关了诊所,摇摇摆摆爬楼梯来见老赵。三个人又去看松树写毛笔字,看完,黄牙医面色发白,跌坐在老赵沙发里。
不说是歃血为盟,也不是桃园三结义,反正,老赵和黄家父女发了誓,用尽自己一切办法,不能让人砍这棵松!
说说容易,做起来完全不一样。人得睡觉吃饭上厕所,只要一刹那离了岗,业委会派人一斧头下去,松木是嫩质木,立马就倒了。老赵三人的目的是保护树,不是斗争人,树一倒,就憋屈了。不是对自己憋屈,是对苍天大地憋屈,又让人负了造物的神明,在账本上添罪行,拖带自己下地狱。老赵对黄牙医和黄蓓蓓说:“我想拼了老命,到树下去搭个窝棚。”
黄蓓蓓做个鬼脸,噗嗤笑了:“赵叔,天虽过了立秋,晚上蚊子还成团。你搭个窝棚,第二天一早我们抬你去输血?”
黄牙医叹口气:“其实通过业主大会走程序投票多好,肯定大多数不同意砍树。”
老赵拿旧报纸打黄牙医头:“还在糊涂!抢位子的人图个啥?就是为自己私心能压过公议,随自己快活决定咱们小区的事呗!我们没位子,只有死扛一条路。”
黄蓓蓓笑:“赵叔也不用那么悲壮,现在是实用时代,要学会依赖物质文明和技術创新,办法多得是!”
老赵让黄家父女在自己家待着看电视,自己跑下去买啤酒熟食,上来款待。
他才跑出去,监控就抓起对讲机:“报告业委会,报告业委会,老赵出小区了!”张经理正在物业办公室打盹,梦里埋怨老胡抠门,留人夜班砍树,哪怕请吃一顿野食也好,小气到让老太婆烧个青椒豆腐打发人。听见桌上对讲机响,他醒转来,像打了鸡血,马上拨老胡家电话。
老胡本来摩拳擦掌,血管在额头上蹦蹦跳,一听张经理电话,从沙发上跳起来,天旋地转,又跌了回去。“完了,怕是中风了!”他心里一凉,一身冷汗滋出来,手脚僵了一歇,倒还能动弹。
张经理电话又打进来,老胡太太跑出来扶老胡,老胡接通电话:“张经理,你急死鬼呀?天还没晚,到处是人,沉住气!”
姜是老的辣。张经理才挂老胡电话,监控室又来报讯:“老赵走二号门回来了!”老赵上得五楼,钥匙打开门,吓了一跳。黄家父女成了电工,正往他阳台上拖电线。黄蓓蓓嘻嘻笑:“我去诊所把强光源组合拿来。”
没半小时工夫,老赵炒了几个菜,端上熟食,起开啤酒瓶,和黄牙医喝上了。黄蓓蓓趴在阳台栏杆上欣赏灯光效果。夜色里,老赵阳台上仿佛架了探照灯,光柱子里飞虫打旋,直直往下照亮了松树的树身。黄蓓蓓笑眯眯在灯管前头试放彩色有机玻璃卡,最后选了一种正红色,松树干和周围草地一片红,从黑夜里血淋淋跳进行人眼眶。一群散步的业主围住了松树看,叽叽喳喳。
黄蓓蓓端起啤酒:“赵叔,敬你!你是主心骨,没你,我们小孩子就算看树可惜,也没胆子管。谢谢你仗义,救不会说话的树!”
老赵撸一撸脑门上残发,喝了一口酒:“我,写几句!”
他转眼端开菜盘子,摊开宣纸,一边磨墨,一边温水里浸毛笔。凝一凝神,笔尖一抖,写开了:树不言兮人有义,你敢砍树我告你。
写了主文,他又在底下描几个细纹字:已全程录像监控,砍树者慎之,考虑法律责任!
写完,老赵请黄牙医验证无错别字,坐言起行,下去张贴在松树干上。红光映照之下,如血字布告。
老胡看看墙上挂钟,动动手脚,活络了,心定下来。他站起,小心翼翼套上稳得住脚跟的运动鞋。老伴从不敢劝阻他,只在暗里看着他。等他出门,过来接过门,在他背后合上。老胡说过,男人做事,女人帮忙就行,不许插嘴。
他往楼下走楼梯,忽觉得自己心里很闷,还忿忿不平。要砍钢厂产能有啥错?钢红彤彤烧出来,钢厂人的精神气都熬在里头,却卖得比草还贱。老胡作为生产经理,觉得产能非砍不可,否则恐龙也会被拖死。可惜上峰不但不理睬,且给他一个警告:“你敢说砍?小心先砍了你!”
现如今,钢厂已经垮了,设备都在长草。老胡提前退休,现在只能领刚够糊口的退休金。他跟居委会老太主任郑飞飞是老相识,郑主任鼓励他发挥余热,当业委会主任。郑主任跟老胡说体己话:“老胡,现在形势很复杂,上一届业委会答应主任儿子承包小区外墙粉刷的事漏了风,花了墙的人家上了街拉了横幅,看来不换业委会不行了。你要帮帮我,我怎能和拉横幅的人共事?再说,你当了业委会主任,小区事你做主,谁也不能违拗你的意思。”老胡听进老郑最后一句,不过他打哈哈:“也不是我想当就能当的。”老郑拍一下手:“你肯当就行,其他事不必你操心!”
小区有七百二十多户业主,老胡认识的不超过五家,不过,他还是如愿选上了新一届业委会主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能选上的,特地去看收藏在居委会的选票。一看,才知道七百二十多户人家有六百多户弃权,根本不选,剩下的近百户人家里,投票给他的超过了半数。
老胡毕竟是老人,他明白事理。他知道谁的话该听,谁的话可以当放屁。他决定把老赵的话当放屁,可没想到老赵放的屁挺能熏人。
一出楼门,远远朝喷水池方向一看,红艳艳什么东西,让老胡预感就不好。他平时很忌讳半夜里看见大红,因为那像极了高炉,会让他想到钢厂,那样,一夜就睡不好了!
老胡性急慌忙跑过去看,一看看见老赵的挑战书,心怦怦狂跳,脸上却压住,毫无表情。他害怕自己再次有中风危险,马上低下头,转身跑去物业经理办公室。
张经理正扑腾五短身材,往墙上扎飞镖,他一下比一下用力,看看钟,就甩手一支镖出去,嘴里喊:“下不了班!惨!惨!惨!!”
老胡假装没听见张经理,他进来就说:“斧头呢?找几个保安,立马就砍树!”
“不能吧?”张经理斜睨老胡,“老赵放了录像头,拍呢!”
“越拍越要砍,免得生后患。”老胡指导张经理,“叫保安穿便衣去。”
张经理答应一声,对讲机叫一号门和两号门各派一个保安,到经理办公室来。来的是保安甲和保安丙,进来对老胡和张经理敬礼。
张经理指指地上斧头,公费买来,还是崭新的:“你俩换个衣服,去把松树砍了。”
保安甲瞄一眼斧头,他人高马大,推推保安丙肩膀:“你去!”
保安丙又瘦又小,斜吊眉毛,伸手到地上拖斧头,半天拖不动:“报告经理,我生下来不足月,家里从来不让干体力活!”
老胡晓得他们搞鬼,吃一口张经理塑料杯里茶水,摆出条件来:“业委会每人奖励加班费一百元,去!”
保安俩嘻嘻一笑,拖着斧头去了。张经理酸溜溜:“还是当粗人好,凡事有钞票捞。”
老胡讲:“张经理,物业公司每年挣小区好多钱,你当经理,凡事操心应该!”
“应该个屁!我又不是老板,我做死做活这点死工资。”张经理有点恼,飞一镖,正中镖心。
保安拖斧头回转来,张经理问:“这么快?”
保安甲摇摇头:“经理不要这么欺负人!砍树要吃官司,我们本来是冷饭热饭混一口的命,犯不着为你们去吃牢饭!一百元,当我们是讨饭叫花子?”
小个子保安丙气愤愤扔斧头在地板上,嘭一声:“除非你们一起到树跟前去,当场给我下命令,我才敢砍!”
七
第二天小区里传遍了砍树笑话。树长在那里,老赵写的毛笔字贴在树干上,大太阳底下骚得要命。没事闲人围了一大圈,什么怪话都讲得出。
大部分人恶心叶小莉,因为要砍树的是她,她又恰恰是业委会副主任。恶心叶小莉的人成分很复杂,首先是老业委会成员的家属和支持他们的业主,叶小莉属于上街拉横幅革命掉老业委会的造反派,这些人记恨她;其次,恶心她的有她当年的同志,那些人跟她一起上街拉横幅,有人还被老业委会的人告状到工作单位去,本应该和叶小莉一起享受当家做主的好感觉,可惜,叶小莉对“老战友”一点面子没给;还有一类人是理论上的环保主义者,他们反对任何对现状的破坏。
叶小莉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送孩子去上学,看见人围着,还主动上去看看发生了啥事。她一露面,开玩笑的就找到目标了,当着她孩子面,说话实在不检点:
“叶主任来啦?这树到底砍不砍?听说挡了你家阳光,孩子到现在还不会说话?
“上面這老头真过分,不就是一棵树,又不是他家的,拦着不让砍?逼叶主任上街拉横幅吗?哈哈!
“是我也得砍这树,当年选业委会,这树愣是弃权,没投我一票!”
这小区本在环线外,业主三教九流,来自五湖四海,搞个自我介绍能让人犯晕。他们口没遮拦,不知轻重,叶小莉心里可冒了火。她放开儿子手,瞪着说怪话的:“你们有没有孩子?有没有老人?换了你们家里没阳光,你们不着急?”
女人说话逻辑是假设人心全是肉长的,她不承想现在的人心,就算还是肉长的,也吃够了瘦肉精,有毒。人家哼一声,当面让她下不了台:“真没素质!该给这女人来个普法教育,还当什么业委会副主任?就是个拉横幅出身的泼妇!”
才进公司,叶小莉就关上办公室门,给老公齐古柯拨电话。齐古柯拿话筒时还耐性子,叶小莉越嚷越苦毒,唠叨到后来,就没理讲。只怨自己嫁人嫁错,外人欺负到头,往脸上扔屎尿啦,老公也不出头。就算自己黄脸婆,不值得老公牺牲形像出来保,难道儿子不是自己的,让人看着像没爹!
齐古柯听着听着脸长了,长着长着脸灰了,吼一声:“知道啦!别哭丧了!”扔了电话机。脑子一涨,他拨了个号码,对着那边诉了苦。
天下派出所是一家,齐古柯是个副所,这里小区辖区派出所也出个副所,又高又胖,带五六个便衣,立马到了小区。
五短身材张经理昨晚没回家,在物业办公室搭铺,被蚊子咬得青头紫脚。摸摸头,他骂老赵,挠挠脚,他又骂老胡。迎接派出所高胖子,张经理仰着头,心里更别扭。他把拿电警棍的几个带到松树下,指指老赵那张告示:“你们砍吧,砍了树,我们小区就清静了。”
又高又胖的副所长肉鼻子嗅了嗅,看看周围围观的闲人,他脸上的肉扯紧,冷笑:“我们不介入矛盾,我们的任务是维护社会秩序。请把矛盾双方叫来,我问问情况。”
谁是矛盾双方?老赵自然跑不掉,但另一边是叶小莉,还是老胡?张经理想不明白,看看叶小莉不在,就自己屁颠颠先去请示老胡。
“谁让你把警察喊来?”老胡把桌子一拍,“这事业委会管不了?”
张经理都快气哭了:“我叫警察我是猪!我在办公室睡了一宿,惹谁了我?”
老胡太太赶紧给张经理倒了碗豆浆,也没啥硬货端出来当早饭,纯打发叫花子呢。
老胡等张经理猫嗒嘴喝完豆浆,一起跑下去看。乖乖不得了,正看见派出所便衣咋咋呼呼要把楼上下来的老赵带走,回所里做笔录。老赵半白头发耷拉在额上,气得白沫子堆满嘴角,已经成了蟹。老赵扒拉掉搭在他肩头的手,声嘶力竭:“砍树毁绿的你不抓,抓我保护绿化的,你们是土匪还是警察?”
说别的还好,你不能指着乌龟骂甲鱼,穿便衣的怒了,推推搡搡,伸手抓老赵头发:“你个老混账,嘴臭!”
老赵岂是能受委屈的人,一辈子放在报社里捂着的,从前记者都当他菩萨供着,当然没学会江湖上过日子。老赵呼哧呼哧口水都喷到拉他的手上,突然他掏出手机,摁了一下,对方接了。老赵哽咽着喊:“你们实习生都当总编了,眼里还有我这个赵老师?我在这里被流氓打呢,你们不管,就来替我收尸吧!”
老胡急脚赶到,心里暗暗叫苦,拦住警察:“我是业委会主任,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高高胖胖的副所,要给齐副所长面子,他上下打量一下猥猥琐琐的老胡,冷笑说:“这树怎么回事?听说长了虫子,倒下来万一砸中小孩,你业委会的,这就砍了吧!”
老赵一听,发疯似的也跳过去,抱牢了松树干:“要砍树,先杀我这老头子!”
便衣跟上去,要拖开老赵。这时候,黄牙医和黄蓓蓓听见声音来了,黄牙医穿着医师白褂子,戴着粗框眼镜,伸手喊:“给我住手!这老头有心脏病,要出人命的!”
老赵闻声翻了白眼,抱着树干软下去,伏在树根上。黄蓓蓓喊一声“赵叔叔”,扑上去看。
高而胖的副所長本来抖着脚看,现在脸上有点犹疑;看看手表,脚上的鞋尖朝后拐过去。老胡对着张经理点头:“完了,完了,要出事!”
说时迟,那时快。便衣刚围着副所长低声合计完要溜,一辆采访车开得跟疯了似的,跳上小区外面人行道,嘎一声停了。车上冲下来三个端大筒子的摄影记者,远远就对着人群拍,啪啪啪啪,跟打机枪一样。后头车里慢慢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女的急腔哭调:“赵老师!赵老师在哪里?”男的一张白脸高深莫测,手背在后头,也不过来,远远看着。女的小跑过来,一看看见树根上伏着的老赵,惨叫一声,扑上去就呜呜呜呜。
派出所的人吓得一跳,好像记者真端着枪,躲躲闪闪,好像电影里伪警察。老胡被人指点是业委会主任,顿时成了大明星。三个记者,像苍蝇叮臭蛋,围成半圈上下拍老胡。老胡背转身,记者绕过来,前后咔嚓……
老赵坐了起来,叹口气,对那女的说:“我就是为了保护绿化,不让砍公家的树,让人欺负成这样,你们为啥不能报道?”
“我们报,我们报!”女的流眼泪,脸颊都湿了,“现在越来越复杂,我们也难。赵老师,再难,你受了欺负,我们不能旁观!”
三个摄影记者对着松树拍了无数的全景和特写,有一个对老胡吼一声:“你们砍呀?!怎么不砍了?我就怕你不砍!”
老赵的老脸面讨来了救兵,以前带出的徒弟把他弄上车,去医院检查。三个端着大炮筒子的摄影记者被撂在小区里,三个人全冷笑着,到处乱拍。胖副所长上前去交涉,让把照片给删掉,我们这是执行公务。三个摄影记者一边录音他的话,一边继续拍他,有一个看上去江湖老到的说:“你是不是要我给熊局拨手机呀,还不快回所里去凉快着?”他一亮手机屏,上头正是区局长的号码。胖子蔫了不纠缠,撒腿就跑,便衣都跟着,像一只油葫芦带几只蟋蟀去躲雨。
老胡猛醒转来,拨通齐古柯电话,问了一问,弄明白了,用足力气怒骂:“你跟我商量过吗?你几斤几两?找鬼上门呀你?怕老婆的软鸡巴蛋!”
齐古柯嘴硬:“新闻界怎么了?他们能乱来?”
老胡想摔电话机,一看是自己手机,忍住了:“你嘴硬,你来!我本来打常规战争,你他妈的把核武器勾引来了!”
八
核武器的特点是一般不使用。
每个人都在等新闻,新闻却迟迟没有。
没有新闻,就会有谣言和闲言碎语。
老赵现在高枕无忧,这棵松暂时是保住了,尽管苦肉计代价太大。那个待在采访车旁边的现任总编辑私下泡一壶龙井给老赵:“赵老师,一棵树,何苦?”
和流眼泪哭鼻子的女副总编一样,总编也是当年老赵带了好久的头版助理编辑,因为老赵拿他们当宝,报社里就起绰号:金童和玉女。
如今的报纸在金童玉女手里,难道发表一篇支持老赵护绿的报道也办不到?金童总编闻着龙井香,对赵老师推心置腹:“现在形势不是一般地复杂,拳头打出去,已经分不清背景,万事相生相克。再说,您住那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小区,更要想长远些,日子长着呢,谁敢说看得清将来?”
老赵喝茶,沉默,金童叹口气:“赵老师,稿子我是敢发的,照片也敢配。不过,咱们平面媒体已不是强势单位啦,这个您自然心知肚明。一拳打出去,肯定伤到人,如果伤到的是您居住地现管事的,就怕给您惹麻烦。你想,我们捅一拳,走人了,您还得住下去,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帮人好对付吗?”
老赵说:“你自然为我老头儿考虑。我明白。我也不想得罪人。可是,我爱这棵树。”
关于爱的话题,女人来说比较方便。玉女副总编买了咖啡蛋糕请赵老师聊天:“这些社会动物太野蛮,您一个文化老人,住在这种小区,为难您了!”
老赵点点头,又摇摇头:“现在选小区用人民币选,我没资格住更好小区。”
玉女点点头,笑了:“現在他们肯定不敢砍树了,您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别下楼,见了心烦。已经有人电话打到我这儿问报道的事,您放心,咱们不怕。谁敢动这棵树,我把话撂在这里,我跟他们没完!您喜欢这棵树,您是有心的人,我明白。”
小区等了十来天,有个谣言先跑出来,像个小野物,到处走走,伸个懒腰,看看动静。这谣言是这样的:“老赵不让砍树,是给业委会做规矩,要业委会凡事去拜山头,请他知识分子当顾问。”
老赵听见,耳朵不疼不痒。这群人没文化,凡事来请教,并不辱没他们。
黄牙医以为不然,他举起一根食指,说出一番计较:“这是离间之计。‘知识分子四个字,在你老赵心里也许字字珠玑,对于这小区大部分业主而言,无非是‘酸腐和‘傲慢现实的名词形式。你知识分子要当顾问,大家就疑虑你会无视大多数人的利益,在这小区搞乌托邦。”
老赵点点头,问黄蓓蓓:“年轻人,你怎么看?”
黄蓓蓓摆一个招牌性的嘻嘻脸:“赵叔,没文化的阿叔让小区很野蛮,有文化的阿叔,也许能让小区有点情调,不过,肯定要摆一副教训人的脸。”
“你喜欢没文化的阿叔管小区还是有文化的阿叔管小区?”老赵好奇。
“都让我心烦。”黄蓓蓓说,“我宁愿退休阿婆来管。”
黄家父女这里话音未落,小区业主微信群的声音分贝渐高。
有个花名“沉愚落魇”的出来说话:人重要还是树重要?如果树遮没人家光线,常识上就是要砍掉。业委会尊重常识,以人为本,支持!
无独有偶,花名“一剑封喉”的鼓掌,说:小事一桩,不要浪费社会资源,锯子给我,我去把树锯掉,看谁敢拦我?
这两个出来亮相,大约半小时无人接茬,后来有一个女士“李嘉阿姨”出来说一句:小区的树木,按城市法规不能乱砍,请先向有关部门报备,取得同意。
“沉愚落魇”马上接口:即便要报备,也不是向个人报备吧?需要抱着树耍赖吗?小区选了业委会,就要尊重业委会的管理与领导。
老赵在黄蓓蓓手机上看得心躁,还好来了一个“天边游走侠”,不卖“沉愚落魇”的账,说:谁选了业委会?指定候选人的选举是真选举吗?这种业委会需要强力监督而不是尊重!
侠客重炮轰,造成长时间沉默。有个“玫瑰爱你”出来打圆场,说:今天附近青方商城有换季产品大促销,有人组团没?
“一剑封喉”意犹未尽,还出来吼一声:小区属于业主,各行各业,心里自有一杆秤,不需要任何人指导。就怕流氓有文化!
老赵没用微信,不能发表意见,就只能对黄家父女表白:“你们看看这些人多少可怕,给人乱扣帽子!”
黄牙医笑笑:“这是火力侦察,看来新闻舆论监督的威力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松树下又围上了一群人。不知谁在半夜里动手脚,在松树周围围了一圈铁丝网,上面贴了一张打印的白纸:待砍!
这就像有人在楼房周围拉根线,墙上大写一个“拆”字那样刺激。
大家看到老赵下楼来,他穿件打了补丁的衬衣,衬衣下摆塞在牛仔裤里,不言不语看了看松树,喊了辆出租,滴溜开走了。
“老赵去搬救兵了!”大家兴奋地交头接耳,“这下子,电视台得来!小区要出名啦!”
老胡最紧张,监控室刚报告老赵出了小区,他就赶来齐古柯家堵这夫妻俩:“在家哪?今天就别上班啦!业委会开紧急会议,万一老赵带了电视台的来,咱们得有个对策!”
齐古柯苦笑:“老胡,我又不是业委会的。再说,我不能上镜头,得局里领导同意!”
叶小莉崩溃:“都是你,老胡!我都说不砍了,去求求他,砍掉几根枝叶。偏偏你要跟老家伙较劲,说业委会要威信!这件事,是你老胡的了!”
老胡笑了:“你看看,多沉不住气!女人就是这样子!你怕了?”
齐古柯摊开手:“怕是不怕的,不过不要正面冲突,影响不好。咱们可以避避开,回头跟他算账。”
好说歹说,叶小莉留下开业委会紧急会议,齐古柯上班去。会上,业委会被老胡堵住上不了班的都气呼呼:“早知道这么麻烦,我们就不干业委会了!”
老胡嘿嘿一笑:“你们不干?把住家大事让给那个老赵来决定,愿意吗?你们要软蛋,我也拉倒,全体辞职,谁愿意干谁干!”
一句话撂倒牢骚人。老胡摸摸下巴:“要经得起闹腾!这片土地上,哪个村没几个不服管教的?到后来呢?还是权最大!业委会就是这村里掌权的!报纸电视台又怎样?就像一场雨水一场雪,过去了就好。过去了就跟老赵算账!”
叶小莉皱眉头:“不管怎样说,实在太折腾人,上班不上,我们老板要翻脸。照我说,让居委会来管这件事吧,居委会不是负责指导业委会工作吗?”
“嗬嗬,嗬嗬,”老胡手指点着叶小莉,接着点了大伙儿:“你们都不好好研究文件,回去好好看看,到底谁是业委会的上级领导!”
“谁?不就是居委会?还是房管办?”大家诧异。
“谁也不是!”老胡哈哈笑了,“业委会没有领导,也不是社会法人,你们好好琢磨去吧!”
“啊?”叶小莉到底是个机灵的,“照你这么说,业委会不得了啦?没有人领导,只是指导指导,我们在小区拥有绝对权力?不是社会法人,有什么事,也不需要负法律责任呀!”
老胡摸着下巴点头:“目前就是如此,将来会不会修改办法?我相信一定会。不过,现在我们玩的可是真空!我们领导小区,没人领导我们!一个老赵,何足惧哉?”
等了一上午,老赵一个人单独回来了。倒让业委会有点隐隐的失望。好比等着人来攻城,却等个空。反而保留了未来的变数。
老赵把几大包东西扔在松树周围的铁丝网前,噔噔噔上了楼。没多久,他又跑下来,开始在铁丝网外围打细木桩,打完细木桩,他也掏出一大圈剪裁好的铁丝网,变成小铁丝网外头围了大铁丝网。干完活,老赵掏出一支烟抽,一边抽,一边把一张写过字的白纸贴在他的铁丝网上,纸上写:证据保全。
“大家不要碰,”老赵对围观的街坊邻居说,“这是保全证据,光拍照不够!刚才,我直接去律师事务所,聘下法律顾问啦!就是要依法保护这棵松!”
他在那里折腾的时候,业委会全体坐在办公室不动,听探子一个个回来汇报老赵说的话。听完汇报,大家不响,看着老胡。
老胡沉吟:“聘下法律顾问了?那是要花钱的!老赵这人太冲动,动自己的棺材本,和别人怄气。我们不要干这种赔本买卖。”
大家苦笑,问老胡:“既然人家拿棺材本跟你拼,我们就退一步,树不砍了吧?退一步海阔天空,以后再说?”
老胡哈哈,指着叶小莉:“叶副主任的孩子需要阳光,你们不关心?”
叶小莉拉着脸:“我让步算了。”
大家听见叶小莉放软,齐松一口气,站起来活络,想要散会。不料老胡一摆手:“这样子吧,都是老伙计,不要忘记还有一出《智取威虎山》。我们不和老赵打相扑,我们智取!”
他伸出五指,說出一番计较来。
九
黄蓓蓓的工作就是给阿爸当助手,天天在诊所消磨白天时光。父女俩有协议,下了班,黄蓓蓓爱干什么干什么,阿爸不得干涉。身为鳏夫的黄牙医,对这一个独女,没有什么不能容忍的。无论她把流浪狗流浪猫抱回家,或者捡回来病鸟昆虫,需要医药上的支持,黄牙医总二话不说,给女儿当下手。
黄蓓蓓既然得着阿爸的纵容,就玩得越来越发烧。每个月都会通过互联网订购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动物,放在她的几个玻璃饲养箱里观察。家里有好几种国产的蝾螈,有几样大型甲虫,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蛙……
片区送快递的小伙子跟黄蓓蓓混得很熟了,经常电话她,告诉她活体动物到达的时间,以免延误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今天小伙子一看有一大包活体小甲虫寄到小区,看也不看就立马通知了黄蓓蓓。
黄蓓蓓有点纳闷,自己没订甲虫呀?不过,她要看一看确定一下,免得出错。
快递小伙子脸晒得黑里发红,从电动小板车上跳下来,把一箱黑色小甲虫递给黄蓓蓓。黄蓓蓓一看,浑身鸡皮疙瘩,她不怕昆虫,可如此密集的芝麻大的黑甲虫还是让人汗毛倒竖。
“这是啥呀?”她奇怪,“我没订购过!”
拿过快递单一看,真的不是她的货,送错了。甲虫是业委会办公室订的,接收人写的是老胡。
黄蓓蓓奇怪业委会订什么活体昆虫,仔细研究送货单,上面写着:纵坑切梢小蠹活体三千只,已付款。
回到家,黄蓓蓓上百度查这纵坑切梢小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是松树的主要害虫!
无意间截获阴谋,黄蓓蓓激动得像当了一回特务。她在家里兜了一圈又一圈,设想如何发挥自己的作用。她好像接到了一张真正的业务咨询订单,想为客户找出对应之策。
老赵话少了,他给父母买完生活必需品,不找黄牙医下棋打牌,闷着头自己鼓捣东西,也不告诉好朋友到底在做些什么。
楼下邻居齐古柯和叶小莉夫妻带着孩子,穿得整整齐齐上来敲老赵的门。
老赵一开门,脸上一阵红。齐古柯拉着儿子手,对小孩说:“叫老爷爷好!”
把邻居让进门,老赵打开冰箱拿饮料。叶小莉骨碌碌到处看老赵的客厅和餐厅,眼睛像个侦查员,让老赵心里不快。不过,他逗了逗小孩,自己也坐下来待客。
“赵老师,天知道,我们早就想上门跟您解释一下,太多误会,也许,讲清楚就好了!”叶小莉呱呱呱,“您看看我这孩子,头大身体小。我们的楼层不像您的高敞,没有阳光!”
齐古柯拦住老婆,自己开口:“赵老师,不要计较女人,女人就是这样子,一说孩子,就没有逻辑了。请您原谅!”
“是这样的,我们也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过问题了,我们的出发点是单纯的,就是为了孩子的健康,要一点阳光,这个要求您会理解的吧?”
老赵是文明人,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齐古柯看见了老赵的一点头,他摆摆手,再次拦住要讲话的叶小莉:“其实,我们都是守法的公民,有时候难免有些欠考虑,不过,道理我们都是尊重的。赵老师,我们来,是想请你允许我们稍微动一动那棵松树,让工人疏疏枝,打掉一些针叶,让阳光可以透过树冠,照到我们的房间。”
叶小莉被自己老公的话感动了,突然手背捂住眼睛,呜呜呜哭了。
老赵入戏了,他慌忙摆摆手:“不要哭,不要哭。只要不砍树,当然可以疏疏枝叶。”
“来,给老爷爷鞠个躬。”齐古柯拍拍儿子的头,大头小身体的孩子弱弱地对老赵行礼,吓得老赵跳起来喊不敢当。
周六上午,叶小莉还带着孩子先上门告知请了工人来疏枝,请“赵爷爷”在阳台上看着,有啥不妥及时纠正。老赵束手束脚,只好趴在阳台上看工人搭梯子在松树干上,拿着小锯子往上爬。
围观的业主闹不明白:“怎么是老赵指挥锯树了呢?”
黄蓓蓓躲在松树旁桂花树下笑,她看见了张经理手忙脚乱往松树干上撒小甲虫,跟撒豆子一样。纵坑切梢小蠹跟芝麻般大,远看谁也不知道张经理搞的鬼,老赵只盯着不让截大枝,其他根本顾不上注意。
疏了枝,松树反而显得更漂亮清逸,在阳光下发出银毫光。等人一散,黄蓓蓓溜到松树下,跨过两道铁丝网,低头看松树干。不得了,真是罪过,小甲虫跟蚂蚁群一般爬满了树皮纹路。黄蓓蓓从身上拿下挎包,掏出两个塑料大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种闪着黄色玉石光的小甲虫,也是密密爬着让人肉麻,这是她快速从上海昆虫研究所订购来的疑山郭公虫,是捕食纵坑切梢小蠹的天敌!
看着黄玉石小虫扑向毛头毛脑的黑色小甲虫,黄蓓蓓又笑了,悄悄赢了业委会一个回合,她谁也不想告诉,虫的传奇只有她知道。
不过,黄蓓蓓毕竟是个小孩,大人世界的游戏她不了解。
没过太多日子,松树又成了热点。小区公告栏突然贴出业委会一则公告:
公告:
亲爱的小区业主,我们遗憾地告诉大家,由于在小区松树植株上发现了对绿化危害很大的害虫纵坑切梢小蠹,为了保护小区整体绿化,经咨询专家,决定一次性砍伐小区所有松树共计十二棵。现为决定公示期,小区业主如有疑问或异议,请在一周内向业委会提出。此致 感谢!
老赵挨了一闷棍,他特地到电子城买了一个iPad,央求黄蓓蓓帮他注册了微信,加入到小区业主群去,老赵没取花名,就叫“老赵”,头像就是那棵松树。
“老赵”直抒胸臆:请问业委会咨询了什么专家,可否公开信息?一次性砍伐小区所有松树,依据是什么?
没人在微信里回答他的问题,代表业委会的头像“业主一家亲”回复说:业主如有疑问,请在每周业委会接待时间,到业委会办公室沟通。
“沉愚落魇”嘲笑说:有些人也真是,精力旺盛实在太空!既然选了业委会,就是托付他们代替业主做决定。不该你管的,不用多管。要管也行,下一届出来选业委会吧!
“老赵”说:树砍了不能复生,树是生命,人应该对它们负责。到底什么专家下的结论,有科学依据吗?
“一剑封喉”放一个掩嘴偷笑符号,说:我们信得过业委会,业委会有大脑,能判断,不用外借。
关键时刻,还是“天边游走侠”出来说公道话:每个业主都有爱护小区公物的权利,也有表达个人意见乃至发出质疑的权利。请彼此尊重!
老赵一查,业委会每周六下午两点到四点接待业主,不过,今天是周一,业委会公告里说的一周内包不包括周末?这样语焉不详很可能就留了坑在里头。老赵不能相信业委会,他也不能等业委会的回复。他心急火燎,爱惜这十二棵松树。松树可能蒙受不白之冤,尤其另外那十一棵,恐怕是让他老赵连累了!
老赵决定动自己的棺材本,他找到黄牙医诊所,跟黄家父女核计:“请昆虫专家到小区核查,给个结论,不知道要多少钱?我有存款,我来付钱。”
黄牙医叹口气:“老赵,老赵,你闻闻自己!满口胃气呀!你舍得花钱我不说你,你不要拼上自己老命呀!这小区七百多户业主,松树不但属于你,也属于他们。他们一个都不急,一个都不出来保护自己的公有财产,就你当英雄?我不是泄你气,我看你不太适合跟这些人一起住呢!现在房价疯涨,我劝你把房卖了,换个有花有树的清静小区去住吧,懒得跟那些病人纠缠!”
黄蓓蓓点点头:“我爸这话说的是。小区里尽是些心里生了病的人,您犯不着去招惹!”
老赵眼眶红了红:“搬走?我可以。眼不见为净对吧?不过,哪里有不一样的小区?哪里有不一样的业委会?还有,你们忘了松树写的字?”
“救我!”黄蓓蓓脱口而出,“松树的确写了,我亲眼看见,亲手描了笔画。”
黄牙医点点头,对着老赵笑:“我也是看见的,不过,我怀疑你老赵就是那棵松树。你是松树精,出来祸害我们好人,叫我们住不下去!”
黄蓓蓓嘿嘿笑:“赵叔,业委会找了我爸谈话呢。让他不要跟你一起倒腾,你看,我家的生意最近清淡好多!”
老赵说:“这我更得当真了!我拼了老命,才对得起你们,对得起那些松树!”
“何至于?何至于?”黄牙医叹气,“算了。这都是天注定。你造业委会反,算上我们一份!顶多一起卖房子,搬家!”
黄蓓蓓说:“赵叔,松树精,别小看我小女子!”
十
谁也没想到一棵松树能把小区弄成你死我活的战场。这事真有点邪乎,很多人都信松树成了精,有了不小的气候。
老赵在新闻界陪同下,一张状纸告到了区政府。他不是走通常的信访渠道,那条道是条迷宫;他的弟子总编辑帮了忙,区长亲自接见了老赵十五分钟。
街道和居委会接到指令,调查小区松树事件。
业委会一正一副两个主任加上七个委员,晚上吃了饭,在业委会办公室吵架。
叶小莉说老胡:“本是松得开的活结,让你树威信搞成了死结!”
老胡反击:“不是你儿子大头小身体找阳光,哪有松树什么事?”
其他人劝架,也怪老胡:“买害虫吃松树是你的主意。你手脚做干净也算了,怎么订购单据都落到人家手里?”
老胡吃瘪,不言语,只喝茶水。
“集体辞职?”叶小莉可怜巴巴看大家。
“这倒也未必。”大家吞吞吐吐,“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个别人负责就行了!”
小莉想想也是,就拿眼睛去看老胡。老胡这只老猢狲平心静气在嚼茶叶,根本不像是要引咎辞职的模样。
“今晚大家讨论谁出来负责。”有个业委会委员点了题,他是老胡的跟班。
叶小莉脑子一炸:“啥,老胡不负责?老胡不辞职谁辞?”
大家笑了,叶小莉也笑了:“你们真阴险!”
笑归笑,叶小莉不是省油灯:“让我背黑锅没这么容易,我还得为我老公维护形像。我绝对不辞职!”
大家眉头又皱起来,老胡的跟班委员摊摊手:“你俩不辞,我们想辭人家也不当事呀。你们差不多管了一切,我们只是管账本,管清洁,管车位,跟松树搭不上边!”
七七八八争了一晚上,没个囫囵结果,老胡笑笑:“民主过了,要不要集中一下?”
大家都说姜是老的辣,还是老胡拿主意吧。
老胡合上茶水盖子:“业委会是业主选出的群众自治组织。”
大家等他往下说,他说:“我说完了!”
叶小莉倒听明白了:“老胡,你就是个奸诈小人!我懂你意思,说到底,区政府也管不到业委会,只能指导一下工作,除非违法犯罪,谁也奈何不了我们业委会。”
老胡不为自己辩护,他说:“你们选吧,我随你们。要么大家为一盒子甲虫回家卖红薯,要么给他个软硬不吃。树还在,没砍树事实,谁也不能行政命令解散我们。业主要推翻我们,可以啊,走程序啊!”
他一说,开会的个个去网上找罢免业委会的程序,找了,看定老胡:“好你个老货!你研究得透啊!看来,实践上真的没人奈何得了我们业委会啊!”
老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道:“可以给妄评中国的老外一记响亮的耳光。我们业委会就是无组织无政府,自己领导自己!”
房管办、居委会和业委会开了几次协调会,区政府有个秘书给老赵电话:“赵老师,好消息,贵小区业委会已撤销了砍树计划。您别担心了。区长让我捎话给您,祝您心情愉快。”
老赵再傻,也知道自己把人脉都使劲儿用清光了,今后,路靠自己走。松树看来是保住了,其他,别想!
老胡小区路上碰到老赵,鼻子哼一声,嘴里咕哝:“什么东西!”
老赵没回嘴,心里受了冒犯,唯一个忍字。
倒是那个没见过面只见其名的“天边游走侠”又在微信群开炮:不能想象一个小区的管理者有如此明显的道德瑕疵,为业委会个人利益,阴谋砍一棵无辜松树,竟然订购害虫、放虫害树,寻找砍树借口。这样的人什么坏事干不出?业委会主任应该尊重道德规范,主动引咎辞职,小区重新选新业委会。
没人接茬,业委会哑口无言。这样过了好几天。
有个花名“看不下去”的出来说:好多天了,业委会做出决定了吧?太不把业主当回事,连个回复也没有!
业委会仿佛定下了策略,立刻回复:业主任何意愿我们都尊重,请按程序走。
“看不下去”骂了一句:死猪不怕开水烫!
“沉愚落魇”出来哂笑:法制社会,遵守规则,一起按程序走!业委会说得好!我们广大业主坚决支持!
老胡正儿八经发一个公告,指出七百多户的小区,九人的业委会人数太少,工作缺少人手,希望能增选两位热心业主进入业委会。同时,如果业主对现任业委会成员有意见,也可以联署提交议案,进行罢免。
结果正如黄牙医所料,没有足够人数联署罢免任何人,倒是飞快选出了微信群里花名“沉愚落魇”和“一剑封喉”两位,增补进了现业委会。
黄牙医和黄蓓蓓最近不开诊所,到处看房子,自己的房子也挂在中介,经常接待看房客。黄蓓蓓劝老赵:“赵叔,你跟我们走吧。走郊区新城,绿化更多更好,咱们继续当好邻居。”
老赵犟,说:“我一走,松树又得喊救命!”
黄牙医摇摇头:“未必,未必,你走了,松树说不定倒有条生路。不是都把你说成松树精了吗?打击报复你就得害松树!”
老赵有点心动了。
这些天老赵起床,朝阳下看那松树,总觉得松树有点蔫,本来耷拉的高枝,现在几乎垂直掉下去,不过,多看几眼,也看不出啥。
他当然看不出啥,每天,他都不在现场。只要老赵一出小区,老胡就亲自坐镇业委会办公室。新加入的“一剑封喉”是个下手利落的瘦子,他每天调好一铅桶高浓度工业盐水,就等老赵出门买菜逛超市;往松树根上浇一铅桶水要不了几分钟,还看不出嗅不到。“沉愚落魇”这个死胖子,真是什么鬼点子都有!
老赵越来越忧郁,有点得抑郁症的倾向,松树枝叶慢慢发黄了,老赵下去察看半天,一切正常,害虫也没看到。老赵在风里痴痴看那垂下的松树梢,突然眼睛直了,他哆嗦着手打电话,叫黄牙医和黄蓓蓓一起上来看。三个人挤在栏杆上看松树,树梢无精打采随风逛荡,写了几个字:再见 保重。
老赵眼泪下来,问黄家父女:“你们看见了?”
黄牙医点点头:“树的话你得听,老赵!我们一起走!”
搬家那天,有些人看见,走来小区门口送老赵:“老赵,你搬走,树伤心死了!”老赵说:“这里容不下树,更容不下我这个树精。大家珍重吧!”
這之后半年里发生一件奇怪的事:小区其他的松树也陆陆续续枯死了,黄丝褐缕耸在那里。数一数,连老赵保的那棵,一棵不多一棵不少共十二棵,谁也找不出原因来。
没有科学的解释,就只能让谣言飞,业主微信群里,什么话都有。归纳下来,却无非两种主要猜测:
一种是温情谣:老赵这松树精搬走了,松树不想在老赵敌人手下苟活,集体自杀,为老赵殉情……
另一种是阴谋谣:业委会恨老赵告到区政府,等他一走,下手灭松,说了十二棵,一棵不能少!
谣言都是业主传的,只有摸不到权力边的人,才信谣言传谣言。老胡主任、叶副主任召集业委会会议,做出决定:小区从公共收益中拨出专门绿化款,把死松树拔掉,改种怪柳。怪柳是灌木,不会长大到挡住人家光线,而且,这树不娇气,高度耐盐碱……
【责任编辑 周如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