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是在报恩寺出的家。
来报恩寺之前,和尚南方有家。
和尚慈眉善目,打对上眼那一刻,就如同两块磁铁牢牢系上,分都分不开。
好像,天下和尚都有这种魔力。
林语不是个爱在旅途中思考的人,面对如此有趣的和尚,眼珠还是打了转,那些过往时光中遇见过,甚至于武侠剧里饰演的和尚,无一例外都拥有这个功能。
一眼把人看透把世事洞明的能力。
他能看透自己正为感情烦心吗?林语望着和尚,犯了癔症。
用心理学来讲,这种不自觉的吸引,属于恒定规律,其根本在于人是信仰动物,就算不信奉某个宗教,当教徒来到面前时,你也会自动开启信奉模式。
学生除外。
他们正处在质疑一切的年龄段。
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正把和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透过车站顶棚微弱的橘黄色暖光,林语发现和尚出汗了。
不停撩动僧衣便是最好证明。
应该是冷汗。
僧衣为素色,和影视剧里呈现的模样大同小异,已是初冬,火车站外空旷的广场上,兜售香烟瓜子煎饼的小贩较之前少了些许,林语望向队伍前面的和尚。
很想上前问一句:冷不冷?你。
冷是相对而言的,一是在火车站如此喧闹的地方,和尚孤身陷于俗世,二才是身体上的。
林语是过日子的女人,一眼就察觉到,和尚素色僧衣里面,单薄得瘆人。
最多两件毛衣。
窗外,北风正呼号,调皮的孩子般一而再再而三的炫耀着自己的本事,车站巨大的透明落地窗内,却是另一种光景。
真正意义上的不可同日而语。
如某位作家写的那样,城外人想进来,城里人想出去,盯着眼前的一切,林语讲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进来还是出去。
脑袋瞬间短了路的感觉。
坐火车很累,累同样是双重的,记得小时候,她最渴望的莫过于坐上一辆火车,一辆终点未知,半途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人的车,也许是对现实的逃离吧,如今,林语能直面儿时的自己了。
以看似云淡风轻的神情。
内心却煎熬着,坐上火车又如何,就是火箭飞上太空也无济于事,父母所给予的影响无处不在。
丢不下的,除了背负,林语别无选择。
父亲对待林语特别严厉,打小起,作为一个女孩的她便感受不到一丁点属于父女之间的关怀,责骂更多吧。
实在是弄不懂,父亲为什么把自己当男生养,跳房子,扎蝴蝶结,踢毽子,过家家,别的女生能做的一概不允许。八岁那年,她捉了只蝴蝶,双臂还没像蝴蝶翅膀那种展开呢,父亲一把夺过去给捏死掉,门口的喇叭花随之铲个精光,理由很简单。
得按照父亲的希望去生活,成长,他不喜欢林语朝指甲上涂粉红色喇叭花,更不想看见林语裙裾飘飘去追蝴蝶。
这样的理由总是不请自来,小小的林语在父亲各种理由中颤抖,尴尬无处不在,插不上话(其实是不敢)的母亲,只能低头叹息。
林语问过许多人,在她逐渐长大,能够理解儿时父母间某些耐人寻味的举动时。
父母,应该是有过甜蜜的吧。
或许。
爷爷在世的那段日子,他们一家人还在城南居住,小城不大,界限却分明,城南代表新城。
直白点讲,给刚从农村搬进小城的人住的。
区分界限,给人以最直观感受便是窗户,清一色的毛玻璃,那年月可不存在什么怀旧,旧即为穷的代名词。
常常有本地人路过,朝玻璃上扔砖头,发泄自己的不满情绪。
穷家小户,靠微薄收入换取温暖,时间一长抱团取暖便成了道风景,东家门西家院,出门捎带些小吃零嘴,半道上替你接接孩子,很正常,算不上啥恩。
邻居五爷大口吐着烟圈,他是唯一一个至今仍住在城南旧区的原住民,我这把年纪能去哪,面对假小子林语,老人笑出满脸褶子。
身后,蜜橘林正在挂果。
和尚汗散了一额头,车站橘红色暖灯映衬下,诡异又谐趣,郭德纲站在台前说相声热了也是这样,围着和尚的几个学生没有起初的好奇了,低头刷起各自的手机。
现在是晚上六点,距那辆慢到出奇的绿皮火车到站,仍有十多分钟。
冷不冷?你!
目光越过各色人群,犹豫许久的林语选择把话和口水一起咽在喉咙里,化掉,可能真是闺蜜桃子判断那样,自己有选择恐惧症吧,她跺跺脚,和尚就在队伍前面。
与此同时,大厅上空飘来不温不火的语音播报。
您乘坐的K系列车因中途错车延误,将晚点到站。
声音未落地,队伍已作鸟兽散,只有站最前头几个人不动,心里憋着股气,火车站大厅里,躁动席卷而来,迎着各种口味的泡面味道。
商店老板不焦不躁,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此刻再度化身真理。
林语不吃泡面,特别是过了二十五岁,青春尾巴蠢蠢欲动且呼之欲出时,对待垃圾食品更加防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未雨绸缪。
网上曾經流传过这么一句话,一个女人要想永远美丽的话,最好在二十五岁之前死掉,最近,林语确实有了死的念头,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过了二十五,死也不能死得其所了。
大厅里的泡面味越发浓烈。
不是什么事都可以未雨绸缪的,泡面味的冲击,让林语想起来临出门忘带橘子,跑到快熄灯的商店,买上两个外表光鲜的苹果,只能靠它俩应付,二十五岁过后的每一顿晚饭都是,水果水果水果。
水果里,她尤其爱橘,且必须是城南的砂糖蜜橘。
与荤腥无缘的和尚呢?
抬头望去,和尚正在书包里翻找。
包体很旧,两条包袋上缝合过密密麻麻的针线便是最好佐证,出家人嘛,能理解,林语期待着,他会从包里拿出点什么。
小时候电视剧里敲打的木鱼,亦或她叫不出名称的某种材质的佛珠?
疑惑中,身后人群攒动,火车到站的提示声打散林语的心思和视线,目光所触,各色花花绿绿的衣服。
推搡,推搡,进站。
顾不上和尚包里翻出的东西了。
如果说父母的婚姻是场错误,林语则是错误的结晶,书上写了,与其将错误就地正法,不如一错再错,二十五岁前的林语却从不给自己犯错的机会。
第一个男人在大四时遇见,相处起来倒是真心,属于发消息秒回,随叫随到那种,搁现在,应该叫小奶狗吧,不巧她那时候正烦着,为了毕业论文和求职简历。耗着先,人家却不这样想,尝不到甜头的爱情和枳有什么区别。
橘生淮北则为枳的枳。
放在恋爱着的男女相处中,道理惊人的相同。
快速穿过检票通道的林语立在站台前,往事一点一滴剥离,谁知道呢,这次旅行之后的选择。
一个离异男人,暗地里苦苦追求自己,是虚情假意,单纯地迷恋自己年轻的身体?
桃子说的不是没道理。
回头想,似乎真就是那样,不然他为什么要帮自己,而且那么频繁。事情,得从她转到新校区说起。
近两年划片招生迎来新高峰,作为市里数一数二的幼儿园,自然成为家长们找关系走后门的重灾区,打着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旗号,幼儿园顺理成章的扩建了分校区,林语就是在那儿,遇见老谭的。
起初,林语就觉得老谭对她和对待别人不同,拿代课讲,刚入园的年轻老师,很难接触到孩子,通常,教导主任会先安排你去后勤待待,处理一些清闲事物,再到办公室,成日面对电脑屏幕前令你抓狂的表格,别小看它们,可是会要人命的,幼儿园不差学生,差的只有应付各类表格,以及报表的老师。
短短两星期,林语撑不住了,你再熬熬吧,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闺蜜桃子作为幼教行业的过来人,时刻在微信里给她灌这种老掉牙的毒鸡汤。
自己又何尝不想熬咧,林语十分清楚,再这样下去眼睛非得瞎掉,老谭便是这当口出现的,简直是救林语于水火中。
老谭就是林语的天时地利人和。
三十五岁的老谭打着拯救旗号,悄无声息攻城拔寨,以蚕食方式逐渐闯入林语生活。
咱们园缺的不就是年轻活力老师嘛,放人家在电脑后面,再活力也给辐射死,把林老师调去带音乐课。
能行吧?
林语清楚地记得老谭说完那番话时的眼神,明显话里有话。对于老谭,她早有耳闻,离异男,可能是父亲的原因,她打心眼里不对他感冒,任老谭怎么费力。
她心里有的,只是对他的感激。
一切转变发生在年初,林语曾说过,爱吃老家城南的蜜糖橘,只是城南离她多远呀,两个城市的路上难免颠簸,再好的橘子也坏了。年初,老谭悄悄告诉她有个惊喜,林语没在意,却没料到金秋时节,落叶遍地那天,老谭驱车载着她去了这个城市的城南。
城南,居然栽着同样的橘树。
專门去你老家找城南五爷要的树苗,老谭一脸虔诚。
虔诚做不了假。
自那天起,林语的心就像是给划开道口子,有清甜的光亮映入其中。
试着相处一段日子过后,她做出一个令自己都惊讶的决定。
带老谭回去见父母!
不就想让我稳定工作后,快点找合适人嫁吗,林语有点兴奋,她相信,父母一定会大吃一惊,继而为她感到甜蜜。
尽管父母已分开多年,都达到纵使相逢不相识的境地。
说不定老谭是块凝固胶咧,能将父母破损的情感重新黏合,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还真是把父母给黏合了!林语面对的,是父母同一立场统一战线的阻拦,打见到老谭起,父亲就没给他好脸色看。
母亲,则一如既往的低头,儿时白色恐怖般的尴尬再次将母亲独身居住的小屋铺满。
指不上她帮忙说话了。
看母亲的面色,倒像是高度认可了父亲的态度。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
悔意随着车厢味道涌起,尤其是乘务员的服务态度,根本就亮不出服务态度嘛,小城没有高铁站,隔着绿皮车旧式窗户,林语看到外面的世界已是华灯初上,天冷,车厢开有暖气,加上邻座吞咽食物与铁路广播,居然让她嗅出了些许年味。
又逢岁暮,亡友之妻何处?
之前读过的俳句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林语想到远在家乡离异的父母,已经以两个家庭为单元,同自己交叉相连。
可能只有每逢岁末的例行催婚吧,好像自己不成家便碍着他们事儿。
她怕。
怕是必然。
谁不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得到父母祝福。
每逢深夜,被这个问题纠结的林语辗转反侧,都说少女心事浓,自己迈过少女那槛儿都十多年了,烦心事却仍是打翻的酱油瓶,越擦越多,根源在父母那,这是毋庸置疑的。
闺蜜桃子就很少为了什么去烦,人家有和睦的家庭做成长基因。
和种树育苗相似,土地肥沃,橘子一定会好吃,相反,土壤缺失水分,自然跟不上营养,古人讲橘生淮南则为橘,不是没有道理。林语幼年就像颗枳。
干瘪且缺失水分。
邻座飘来烟味,火车早发布禁烟条例,出于好奇,林语侧过头去,却没曾想,一眼撞见了和尚,烟味来自林语正对面,和尚旁边。
相比起大厅内站着,坐下来的和尚又有些不同,距离所带来的神秘感渐渐让车内密闭的气息给消失殆尽,无法逃避烟味的和尚拨弄起自己的毛衣。
毛衣有点起球,这是林语生平第一次面对面观察和尚,原来,僧衣和旗袍很大程度上相类似,都是腿边开口子,和尚不露大腿而已,露皂青色僧裤。有趣儿,想到这林语猛地抬头,正要捂嘴笑,发觉和尚已经笑在前面,正对着自己。
和尚不年轻,脸上有刀耕火种的岁月痕迹,绝对过了四十五岁,林语对年龄的判断,向来不曾出错。
四十五岁左右,林语父亲的年纪呢。
女人过了三十走下坡路,男人五十正黄金,两张脸这么一较量,林语有了颓败感,如一颗缺失水分的砂糖蜜橘。
列车仍在轨道上飞驰,黑夜,黑夜是最好的滤镜,覆盖着旷野与乡村。
终点遥远。
和尚被嗑瓜子的大妈聊住了,短短数分钟内,和尚的身世及去向给扒拉到一干二净。
他出生于火车终点那座南方城市,算是自己老乡,林语工作的小城,是他俗世之外的归宿,居然,和尚是念过大学的,传说中考进庙里那群高材生指的就是他,有工资,每个月政府补贴一千块,更多的来源靠庙里香火。
出家人,吃穿有着既定俗成,拿和尚的话讲,僧衣都是一代传一代,布料耐磨,花销便更少。
虽然林语理解不了他为什么敢于不顾亲人的反对,皈依佛门,但和尚总得有人去做不是。
和幼儿总得有人教一个道理。
义无反顾地去选择学幼教,还不是父母一个劲撺掇着让林语填的志愿,幼教清闲,带带孩子嘛,一边赚钱一边给自己以后做母亲打基础,多好的差事,女孩子不要飘太远,飘着飘着就没影了。
那时候的父母,表面尚算和气,离婚的念头,偏偏是在这种和气下滋生的,典型的表里不一。
事实证明,父母所谓的人生经验,导致林语的职业选择,最终重蹈了父母早先家庭的走向。
林语成为错误温床下的一株幼苗。
要强,凡事不饶人,大学追她那男生,陪班上女生出去吃个饭,给她知道后,硬是三个月没跟男生说话。林语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自己缺点摆在那儿,就是不改正,一个爱跟生活掰腕子的人。
世界那么大,总有人包容!
比如,老谭?
至少目前看来是。
林语心很乱,和老谭的相处如食一颗尾季的砂糖橘,有时甜蜜,有时苦涩。
苦涩来自于父母。
她不懂,当年主动抛弃母亲的父亲,教训起自己来怎么那样有鼻子有眼,不要和离异男人相处,离过一回,会有第二回第三回,这些话从父亲嘴里冒出,频繁得让林语都怀疑父亲曾经的离异身份。
二婚的父亲过得不是很滋润吗?至少看不出他有再离异的可能。
坐在父亲新组成的家里,林语觉得父亲对自己的指教荒唐至极,新的弟弟在他膝下承欢着,新的妈妈笑颜中含着砂糖橘的成分。
用其乐融融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结局只能是不欢而散。
小半月了,林语依然为老谭的事烦着,一想到父母那刻薄的话语且拼命阻拦的态度就会头痛。
以至于看见和父亲同年岁的和尚时,林语心头突然涌起厌恶,你們天天颂佛念经的,心里头当真有佛?
“有的。”
和尚像听出了她的画外音,由眼深入到心,看向她,口中吐着莲花。
“你要相信所见之物,尽管世界充斥着虚妄,偶尔也会被雾霾遮覆,一件事,来有来的原因,去有去的结果,不必太在意。”
“不去想这些事,心不就空了?”
列车行至隧道,和尚的话如安神汤,林语听到自己的心跳,平稳了些。窗外,视力所及处,几缕稀薄的光慢慢渗出。
“非也,心怎么会空,和尚继续说,世间万物,有悲伤一定会有美好,例如雾霾天,他只是调换你观察世间的角度罢了,况且,就施主面色看。”
“施主心里满是迷惑。”
“迷惑?”
“由气而生的迷惑!”
“如何才能控制情绪,遇事不生气呢?”
“深信因果,则不生迷惑,一切恩怨皆因果所致,无迷则无嗔。生气,就好像自己喝毒药而指望别人痛苦。”
林语一怔,生气,就好像自己喝毒药而指望别人痛苦,此话确实不假。她赌气也好,惩罚自己也罢,没见父母多么痛苦过。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试着去相信,去坚持内心所认定的方向。”
“相信?坚持?”
“若无相欠,怎会遇见!”
难不成,与和尚的遇见也是命里注定的相欠?一时间,林语被和尚这句话冲昏了头脑,看似简短的一番话信息量实则很大,待她想再追问时,火车已到站。
车厢内熙熙攘攘起来,人群在一夜困觉的奔波中下车,有没睡醒的脚踩到别人的后跟,和尚呢,四顾之下,已是踪影皆无,侧身,林语却发现枚圆溜溜的橘子,落在和尚坐过的座位上。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
盯着枚独具韵味的橘子,林语暗自琢磨,他在提醒自己换个角度看问题吗?
肯定是。
林语咬着红唇,小心翼翼捧起橘子,他先前在包里翻来覆去寻找的,一准是这个。
木鱼,佛珠,想起自己早先的猜测,林语哑然失笑,呵呵,谁规定的,生活必须要往约定俗成的方向走呢。
枳又怎样,没枳的苦涩又怎么品咂橘的甘甜。
回去后得抽空去报恩寺还个愿。
捎上老谭。
作者介绍:刘博文,1998年出生,湖北省作协会员。先后在《小说选刊》《青年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啄木鸟》《百花园》《山东文学》《小说月刊》《天池小小说》《小小说月刊》《金山》《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有小小说入选中学语文阅读试题,出版作品集《至尊荣耀》(精装版),现就读于湖北生态职业学院16届森林旅游4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