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宝
梅 青
几乎没有任何征兆,突然间就来了那么重重的一下,整个身子骨都快要被拍散了摔碎了——天地一片黑,是一片混沌的那种死黑。刚一扑倒在地,就听得一声巨响,从来没有过的响,就像是天上的云,没有托住那枚炸裂的雷,哐当一声,直通通地砸了个坑。
那种天塌地陷般的撕心裂肺,也不过如此吧?
只一瞬间,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一汪浓烈的色彩,是猩红色的液体么?带着温温的热还有着咸咸的味,一股脑地泼了我一脸。
一时间,天地皆红。刚才,那颗正午的艳阳高悬天上,悠悠地沐浴着我,还笑得有点儿羞涩,一点也不像往日那样狰狞。是谁?伤天害理的,把一盆血泼给了太阳?而且,还是我身上的血……这是掉进了浩瀚红海,还是咋的?
如果是海,可我……怎么又浮不起来?
小时候,家里与村里那真是穷名远扬。所有女孩子都不想与男孩子玩过家家游戏,真的怕日久生情假戏真做,到头来嫁在本村自产自销,那就是下一辈子休想翻身。执拗着一心想生儿子传宗接代的父亲,就着辣椒片子喝着稀饭呢,这时听到里屋的接生婆一声哀嘆,一甩手就给我起了个名:辣妹香。
这……有多难听?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可父亲却说什么名字贱好养活。难道……穷人家起个好听的名字都不行?后来,广播喇叭里来了通知,所有学龄孩童全部入学,一律扫盲。我报名上学时还没个大名,学名还是老师顺便起的,说出来不好听,还挺拗口。算啦,不说了,后来我就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梅青。说白了,其实当时心里头也就是幻想一把,好图着后面的“目秀”那两个字的谐音。本来,我还想改成四个字的“梅青目秀”呢,可一想还是算了,省得父亲伤心。我从小性子犟,父亲怕伤着我,只好样样依我,还顺带教会了我游泳。
哦,这时候,难怪我浮不起来,原来——我是跌坐在地上。大地是坚硬的,此时就连自己摔散了架子也不觉得痛。是不是摔昏了,感觉不到痛了?倒是有了路人惊恐呼喊着:“打110,快打120,救人要紧……”
“青梅,我的青梅,你怎么啦……”哦,听清了,这回真的听清楚了,不再是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的。哦,我的小马,你终于来了。刚才,我还看到了你,你站在斑马线对面,一脸惊恐模样,怎么到现在才过来?
哦,忘了说了,小马可不是一匹马,他是个大男人,说好了这一辈子给我做一匹忠实马儿的好男人。对了,他是我老公,20多年的老铁路。早年干的是线路工,就是你们坐火车时,俯视着铁轨线上,那些浑身油污拿着铁镐洋锹铁锤干活的家伙,一路敲敲打打的维修工人,没准你们可能就见过他。只是现在,他中途改了行,当了一名道口看守员——就是在一些铁道与公路相交叉的十字路口,放下栏杆后,保证列车平安通过的守望者。
还是说说这匹马吧。他的模样太大众化了,四十多岁一张脸,我俩婚后也才有20个年头,这匹马儿怎么说老就老了?还老得这般不成样子?当年,他那一头被我自诩为马鬃一样的齐刷平头,每根头发尖尖挺立得精神抖擞,怎么这么早就插灰了许多?哦,今天上午,我的这匹马儿刚出门的时候,还回头冲着我笑了笑,说是这次留个心眼,好给岳父带回一个惊喜。现在,我的这匹老马却呜咽着,是那种带着拉风箱般的哭声。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像现在这般哭过,是要死要活的哭泣,是那种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呜咽。
可是,我就是看不清。我的眼前是一汪的红一片的旋转,只有耳畔还听得出来,这匹老马是蹲在地下抱着我的。
“马竹,你能不能男人点?”
其实,我的老公不叫这个名,他本名叫马高林,可我就想喊他马竹。当然了,他也愿意听我这样使唤着。因为我叫梅青,既然给他喊成了青梅,那我不得喊他一声竹马,怎么说也得扳个本?青梅配竹马嘛,虽然我俩小时候根本就没有玩过家家游戏的缘分,只不过成家后,真想把以前那些没有一起过的日子,来一次情景回放。
马竹,马竹……我心里好堵啊,一直想吼出来这么一句,可是,嘴不能张开,一张就是汹涌的血,直往外涌,像是火车进站时的喘息声。
“青梅,青梅……你睁开眼,别吓我……坚持一会,咬咬牙,120来了。”还是这匹老马的嘶鸣,早就瘫得不像样子了吧?我的老公,别看他只是个不起眼的铁路职工,可他在我的眼里就是男神,顶天立地的汉子爷们,是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好马。这匹马就是累坏了饿惨了,只要听到我的喊声如鞭子般在空气中炸出一响,你看他撒欢着尥着蹶子,跌跌撞撞也要往前奔跑,热血冲头似的义无反顾。
马竹,何时在我面前哭过?这都半辈子过去了,还真的没有见到过一回。
我真想睁开眼看一看,真的想劝他不要这样痛哭流涕。
可是,臣妾做不到啊……
120来了!远远地有了那种熟悉的声响,蛮好听的——像极了马竹第一次在我面前哼唱的那首歌谣。
那次,我们第一次泡公园,看到身边的孩子一个个有了飞翔模样,或上或下的,笑声如随手甩向地面的金属碎片。“人家……也想坐一回嘛?”马竹一听,笑着看了下那个游戏项目的价格,一转脸,又笑了。天知道,他一笑准没好事。只听他说了声,“挺贵的,还不如买几根羊排烤着吃,再说……咱又不是小孩子。”我肯定得有个表态嘛,就是没恼也要装个表情控,“你还是国企,铁老大呢!”我的情绪反转立马有了回应,马竹一时围在身后或左或右地承诺,样子蛮可怜的。当然了,他的承诺蛮好听了,尽管到现在都有20年了,也没见他兑现过。
血流淌着,身子有点冷了,是那种黏糊糊的冷。我的头躺在马儿怀里,像是被人手脚麻利地抬上了120救护车。路上还蛮颠的,有点像是坐着旋转木马……有好久没有躺在马儿怀里了?真想就这么一路颠下去,但不能是现在这个模样啊。
真不该,早上我随口说的那一句埋怨。
是啊,我的马儿没本事,他一个底层小人物,就是扬起四蹄又能蹦多高?就是浑身充了电,哪里有他驰骋的疆场?就是一尾龙,也得有人给他驾云哈不是?活人嘛,谁不想过好日子赚个脸面?我父亲那么大年纪了,乡下青壮劳力纷纷进城,农活靠的是他们这些中老年人拧着身子往前拱,直到哪天拱不动了,两腿一蹬拉倒了就没罪受了。就是这样,父亲每月都要进城一趟,两只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坠着弯成弓形的小扁担,又是菜又是米,还捉鸡带鸭的,哪一趟都埋怨自己挑少了。几十里山路,不遇上雨雪天都舍不得搭一趟农用班车。也别说,马竹对岳父不薄,有次瞒着我买了盒高档香烟,是硬中华。听他晚上说起过,一张新崭崭的50元绿票子,剩下的就找回一桶方便面。那该能买回几根羊排呢?可他还是豁出去了。那盒红红的硬中华,挑战式地望着我父亲,它知道我父亲胆小,尽管手上干农活的劲再大,也不敢破它那脆弱的身子。我父亲真是听话,他只是看了看那个红红的盒子,闻了闻,一直也没敢拆。虽说那盒烟,我父亲最后还是带回了乡下。后来,我回娘家的时候,听娘说,那盒硬中华被父亲寄放到村里的小卖部,准备等待贵人相中赎身,也好为家里换回点肥皂牙膏什么的。也该这盒烟命运不济,几个月也没有等到买主,直到硬是在那里生着闷气发了霉,我父亲也舍不得抽,最后只能是送给了我家那个当村民组长的大舅,说是算作村里招待烟。那一阵子乡镇下来搞精准扶贫的干部一批批的,经常趁他们酒喝多了的时候,再孬的烟也抽不出霉味。
“你还是个大男人么?有本事让爸爸抽一回大中华,要抽……就抽不花钱的?”早上,马竹出门时,也不知怎么了,我好端端地发了火,撂了这么一句。当时,马竹回头朝我笑了一下。“青梅,你懂的,这回……看我的。”
就这样,从我家住的顶楼一路哼着歌子蹿到楼底的马竹,跨上那辆老掉牙的电瓶车,一晃就出了我们那个老旧小区。我知道,他去的可是大富豪大酒店,也就是这辆驶向医院的120,刚刚驮着我离开的那个地方。
当然,他是放歌出门的,那首歌子总听他时不时地哼着,特别是在外面憋屈的时候,不就是那个《咱们工人有力量》么?马竹有点死要面子活受累,日子过得这么拧巴,还有脸唱这么高调的歌?唱了好多年了,你的力量到底在那呢……
马 竹
是的,“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盖成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
你听,这歌多带劲,没忘了提及咱们铁路工人,还有铁路工人家属也跟着自豪。在我们这个小县城,能在铁路这样的国企上班,本身就是自豪,该荣耀的咱就不要低调。就算没去过大富豪酒店,又怎么样?这次,我,铁路道口看守员马高林,还不是照样来了?
大富豪大酒店,潇洒走一回!
到这里爽一把,像我们这种工薪家庭,最多只是过个嘴瘾。大富豪大酒店,那价格,张开的可是血盆大口,你就是停泊店外的大奔宝马,只要主人进入酒店,照样宰你没商量。不信,你来试试?这儿的一桌酒,设了最低消费档次,门厅微笑迎宾小姐,一带宽敞的口红在脸上尽情燃烧着,突然间放射出耀眼的白光,如同石榴般炸裂,撑咧开一线皓齿,还是那种格式化的;更不要说旗袍开得不能再高的口子,若有若无的一丝丝嫩白,让你的小腿肚子直打晃。
尽管这个喜宴,可能是一个八竿子打不到的朋友,只是车站办公室李主任群里吆喝了,哪敢好意思不来?据说,这个新娘与我们铁路还有渊源?真的一头雾水,谁知道呢。据说,上面对酒宴桌数有要求,好在人家新郎新娘家的不在职场,生意人谁管得着?这次,为随份子钱,我们家可是淌了身大汗,连梅青的脸色都像是她的名字一样。没办法,人情大似债,头顶锅来卖。僧面不看看佛面,一个车站里早不见晚见,抬眼都是熟人。来了多少人,主任可能不清楚,但要是哪个没来,人家不用点名签到,心里还能没个数?再说了,我进车站这么多年,孩子都上大学了,多少次人情往来也没有参与过,还不就是以前在这方面的开支过于节俭了?
这次,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
年初,站里就有了风声,说是要在我们站,抽调人到洪林站。站里也有人不大想去,说那里离家更远了,又涨不了几个钱。“可是……我不啊!”梅青一听,一巴掌拍得我的骨头都颤,“找站长说理,打破头,轮也轮到咱们了。”
梅青说得不错,我们这里是铁一区,洪林那边是铁三区,地区工资差明摆着,补助标准也不一样,工资表一月一加弄不好就是小千把块,越往后岂不是越拉越开?省得家里每月都抠着算着掰着过日子。
都在一个单位混,干得活大差不差的。只要去了洪林站,自己毕竟还占一定优势?要不然,时间一长,岁数大了,弄不好就得去车站门口当安检员。到了那时,工资单上那可是拉肚子似再往下泻,吃什么药都止不住了。
这么一说,梅青还真笑了笑。结婚多少年了,梅青好像不会笑了,要不然,她肯定河东狮吼:还要随礼,去大富豪?你抽一口烟喝一口酒,能成仙还是咋的?自然的,我不敢龇牙,更不敢吱声。刚与梅青认识那会,咱还是一个线路工,两眼就是铁轨这两条铁疙瘩,一辈子还敢飞天不成?就那么点工资,养家糊口的讨生活,连个香烟都不敢抽。这以后,遇上绕不开的喜宴,眼睁睁地看着桌上的两盒喜烟,被人家堂而皇之地装进口袋。后来,喜宴档次高了,大多是那种红红的硬中华,被那些烟鬼们堂而皇之地据为己有,一声客气话都没有。
大富豪的门楼子,远远地看上去就那么喜气。那种旋转门,还真不好进,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难题,也不知道它们怎么就不停下来,累不累烦不烦啊?我在旁边看着,有几个人一折身子就进去了,学着他们的样子,我还是慢了一步,身子虽然挤进去了,鼻子却被撞得生疼。
一进入大厅,还是有点晚了,好多桌子上都没了空,黑压压一片,熙熙攘攘交头接耳,这要不是限制桌数,真的像是一到春运时让我们头皮子发麻的满眼人头。这里都是娘家宾朋,是来捧场的,吃喝一顿之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家。
“还是老爷们不?摸包烟回来,你就不能动动脑子?”临出门前,梅青的那句埋怨,我当然不会忘记。岳父每次上我们家,都没抽过一盒大中华,逢年过节,孝敬老人家的一条烟,也抵不上半条硬中华价钱。现在,面前桌子上放的香烟让我眼前一闪,居然是软中华,还是两包,红红火火的模样,随着酒席玻璃转盘轻歌曼舞地旋着。一圈,又一圈……
我所坐的这张桌子,还算不挤。刚一坐定,旁边还空着两个座位,可是椅子上都擺放着刚领的礼盒包,像是有人号上了。
对面有两个女人,靠我左手位的,有一位穿着黑风衣的男人。男人个头不高,让我有点纳闷:他怎么撑得起这么长的风衣?正寻思着,黑风衣起身,一甩大衣后摆,模样挺像早年的许文强,就是20世纪80年代有个拉风的电视剧《上海滩》的男一号,派头范着呢。对于旋转过去的两盒软中华,黑风衣视而不见,从身上拖出一盒,是金灿灿的那种包装,随手一甩,把桌面上的那两盒软中华撞得一个趔趄。起初,那两盒软中华似乎有些抵触情绪,其中的一盒一瞧对方来头,是那种一百元一包的极品九五至尊,立马屁也不敢放一个,直接滑下了玻璃转盘,落到了我的手边不远处,一脸委屈地歇在一边。
从那盒敞开的九五至尊里,黑风衣一气划拉出三根,来了个天女散花。我这才发现,我们这张桌子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几个男人,有个眼镜男接了一根,一手在大拇哥上敲出吧嗒吧嗒的响声。这么贵的香烟,一支五元钱,抵得上岳父从乡下进城的一趟农用班车票钱,就这么几口一吸一吐烧掉了岂不可惜?要不,我先夹在耳朵上装个样子,最好不抽,带回去让梅青开开眼,让岳父开个洋荤,抽一根这种几口烟雾能抵上几十里山道车票的高档烟,在村里能吹上半年牛。
“砰”地一下,有了一声清脆,有点像百灵鸟叫春,甚至都盖住了大厅里嘈杂的人声鼎沸。原来,这是黑风衣手里的打火机发出的音响,紧接着,一豆金红色的火苗,竖直着挺拔的身子在风中呼啸,显示着势不可挡的韧劲。
“哈,哈。”一时我不知道说啥是好,手里的香烟怎么突然不听话了,像是受不了那豆火苗抛来的媚眼。一口烟雾在我嗓子眼里憋了好久。直到舍不得似的喷将出来,我不由咳嗽了一下,接着又是一连串的。那种剧烈咳嗽,像是火车进站停稳之前的那种喘息声。
黑风衣过来,踮起脚尖,拍了拍我的后背,“猛男!兄弟是条汉子……”
兄弟?我与你什么兄弟?这烟,我也不想抽,但眼下还得抽一支,要不然,你一个不会抽烟的陌生人,筵席散的时候摸走一盒软中华,小县城巴掌大的一块地,撒泡尿都能浇上半个来回,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弄不好哪天就撞了个面。不如我现在抽了一只,过后人家也不会怪。要不然,不就是那个了?
怎么?这是我么?我居然抽上烟了?不由地,我捏了一下大腿,痛,还疼。哈哈,怎么样,青梅……这回,你老公抽的是一根5元钱的“九五至尊”,怕是遇见贵人开了眼界了。你要是不信,那我给你来个微信自拍,再发个定位,好不好?
怎么了?你这回相信我了,以前你不是一直不相信我么?
梅 青
脑子一直昏沉沉的。痛!痛痛!!痛痛痛!!!
也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好像,120还在奔驰,一路鸣着汽笛。
是不是有些听清楚了?这是车笛声么?可是却昏头昏脑的,还痛得不轻,炸裂般的那种撕裂。哦,我想起来了,就是刚才,自己是被一辆该死的车撞上了。现在,我可能是被120的医护人员固定在床位上,旁边有小护士呢喃的安慰声,还有的就是马竹一声声呼唤着:青梅,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了。
是的,马竹一直担心着。
这么多年,他一直埋怨说我不相信他,主要是不信任他的能力。也难怪,一个女人,跟了像他这样的男人,二十年下来,当初的海誓山盟记得可清楚呢,日子虽然比当初好了不少,可那是与自己纵向着比;要是与单位同事横向着比呢,那种被拉下的差距还那么大,猴年马月能赶得上?当然了,我不怨他,别看他是个铁路职工,但他在我心中是一个合格的铁路工人。
马竹一直喊我青梅。“说过多少遍了,我叫梅青,不是什么青梅,你还想你的梦中情人,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么?”不止一次,我半是玩笑地提醒着他。说真的,要不是媒人介绍,我与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就像是相邻的两道铁轨,永远平行着,除非碰到了哪位好心的扳道工。当年的第一次见面,我还戏谑他:“你呀,应该追你们站长女儿,将来……好飞黄腾达哈。”
“你以为,我不想?”你听听,这情商也太低了吧,这是人话么?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女朋友的面,连声撒谎都不会,再怎么说也得给我留个面子嘛。可是马竹这家伙不,他一手拎着那只黑乎乎的小铁锤,穿梭于铺在地上的那一层层密密麻麻的钢轨丛林,雄赳赳气昂昂地蹦跳着,间或儿还来个跨越。一看那个身膀子,就知道当过兵练出来的。这点,那个喜欢夸张的介绍人早就剧透啦——说他们这批退伍兵,当兵时属于城镇安排性质,回来几乎一水儿地安排在铁路上,估计沿着这条铁路线一路走下去,随手一指就会有他的某个战友,要是突然喊声“立正”的话,估计会有好多人齐刷刷地给你来个标准的注目礼。这不,你看他那个神仙活泛的样,看到哪一处不对劲了,手里的小铁锤像是敲击扬琴一样,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你这样,傻乎乎地敲,有一搭没一搭的,知道哪截钢轨出了毛病,或者是哪根螺钉松动?你以为你是啄木鸟?”我要是不找他搭话,他一整天都没什么言语,偶尔说出一句话来,炸雷一般。我知道,这是常年在铁路上,火车呼着粗气跑来跑去的,他们的耳朵早就适应了大分贝,说话都是声嘶力竭地喊。
“哈,你以为我闲得没事,胡敲一气。你看看……”马竹向我靠过来,顺着铁锤那端锃亮的锤头一指,“这些铁轨,一字地排开,像什么?要不要猜一猜?”
马竹停了下来,像是个考官一样。猜个头啊?我又不是你的学生,你是铁老大,做你的大头梦就是了。正恼着呢,就听他说开了:“看,这不像钢琴么?一架架通向天边的大钢琴,每节枕木就是一条琴键,铺向远方的这一根根钢轨,是连接万家灯火的五线谱,我手中的小铁锤就是指挥棒,我们这里的每个线路工,不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演奏家指挥家?”
原来,这个铁路线路工,还这么的诗与远方?就冲这一点,我突然有了好感,这么多年也没想过要离开他。
你想啊,那种艰苦而枯燥的工作环境,居然还有这么浪漫的情怀,这么热爱生活的人,生活以后会亏待他么?
结婚之后,我才知道,马竹爱铁路远远胜过我这个老婆。他的钢轨他的枕木,他的车厢他的火车轮子,甚至每一根螺丝钉,他都熟记于心。我们家每月的物业费、电话费、燃气费、有线电视费等所有缴费,他不仅没缴过一次,连每笔开支也從不过问。孩子上完小学,公园里的旋转木马也没见他带孩子坐过一次。成天一身油污的工作服,脱下来像是盔甲似的又沉又厚,连孩子从小都不与他亲。他的身上永远洗不干净,就好似车站上那南来北往的列车抛下的仆仆风尘,全都烙进了他的身体,而他却傻哈哈地照单全收。没想到的是,那些工友却对他竖大拇哥,说他是铁路上的扁鹊华佗李时珍,哪节钢轨感冒了或是发烧了,只要老马俯身趴下,侧耳一听就是八九不离十;每趟列车路过,与火车司机交流几句,他就知道这趟车哪里会不舒服,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这才放心地目送着列车安全远离,而且每天还有个小本子,专门记录着过往的列车有多少趟,每一趟在这里停了几分钟,是加水了还是添煤了或者说是哪里出了点症状,搞得那小本子像是本发黄的列车病历。要是小区里有人询问搭乘的车次,他张口即来,就像他是车站调度员一样。幸好后来手机进入4G,人家有事一戳度娘,要不然,他那个脑袋瓜子,还不知要熟记到什么时候。
这还不算,我有N次梦中惊醒,都是给他闹的。有次,我开了灯,他还是半梦半迷着。想想真好笑呢,他一手摸着我的大腿,一手轻轻地敲击着。我一巴掌就把他打醒了,“做你的大头梦吧,这是你老婆的两条肉腿,又不是两条铁轨,深更半夜,有什么好敲的?”
有过几次教训,马竹再也没有拿我的大腿当实验品了,不过,人也变得话儿更少了。也难怪,有了手机,网上订票查询车次太方便了,而且,这潮流也太快了,没过几年,铁路进入了机器巡路检修时代,马竹空有一身“听诊”本领也没了用武之地。扳道工、线路工等这些人工维修工种相继隐身,他只能去道口值班岗亭那里,做一名道口看守员,而且薪水微薄,就是我不责怪他,他在家里都没了自信,特别是孩子上大学之后,家里开支的缺口越来越深。
这次,听说洪林站要人,他执意想去,还头一个报了名。虽说若是如愿,他会离家远点,但是收入会好很多——再说了,他就是在身边上班,一颗心早就扔在铁道线上,回不回家也没有多大区别,倒不如我先依了他,还能表明咱们职工家属支持祖国铁路建设的一份热爱。
要不然,李主任一吆喝的这么个婚礼,我们干吗凑这个热闹,随了好几百元钱的一份大礼?要知道,当我捻出了那么几张红票子,手心都出汗了,那几张红票子也懂我,好半天都不肯分开。直到它们齐齐地钻进了马竹的手心,我可真是心疼了一会儿:上天,这么些年,你也该给我们家一个好的念想,是不是?
马 竹
音乐起了,是那种让人旋转的腔调。
眼镜男估计是要喝水吧,一推转盘,那两盒红彤彤的软中华,虽说在九五至尊面前有了些逊色,但旋转到我的面前,样子还是别样坚挺。这两盒喜烟,要是在我们乡下的酒宴,早就让人塞到口袋里,有时还是贴肉的那层,生怕中途被人截了。有些不会抽烟的人,也会蠢蠢欲动,谁不想沾点喜气?
围在我们这一桌子的,多是女的,加上我自己才三个男人。原来还坐的一两个男人,是不是半途上撤了?管他呢,我盘算着,黑风衣肯定不会伸手。那么,眼镜男与我,二一添作五,一人一盒天经地义?哈,座位还有两个空,又是靠在喜宴大厅的一角……唉,可不要再出幺蛾子哈。实在不行,先下手为强,反正大家都不认识,不抽白不抽,不拿白不拿。
白拿谁不拿?生出这个念头,我心里一热,仿佛看到了一脸媚笑的梅青向我走来。一抬眼,大厅门口闹哄哄的,笑着走来的,哪有什么梅青?是一位穿着皮草的中年女人。那身皮草有点嫌紧,远远望去像是捆在女人身上。我正想着,这么昂贵的一件衣服,怎么就不合身呢?没想到她径直朝我走来,脸上有了到位的笑容。
她认识我?还冲我微笑?一回头,怎么后面也有了笑声。哦,是大门前其中的新娘不知何时跟过来了。一身婚纱的新娘,与皮草来了个拥抱:“干妈,怎么惊动您了?哪能坐在这里?还有……刘总哟,您也来了,真是贵客,要坐也要坐在大厅中央嘛。过一会儿,电视台记者全程录像。”
“嘘……你干爸,肯定要来的,我先坐在這里,这儿好。”皮草推走了新娘新郎,依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把质量考究的椅子极不情愿地挣扎了一声。一回头,这个女人我好像有点面熟,可一时又认不出来,只感觉这件皮草穿在她身上,是有点不大般配。
没想到,黑风衣与她还熟,一见面调侃上了:“收了这么个干女儿,一直瞒着,没想到老徐真有眼力。”
“去,去去,干女儿是人,又不是什么藏品?你们这些人,俗的只剩下钱。”皮草一摆手,“是我认的,老徐还敢不认?这不,老徐来了,有种——你与他说。”
那人气宇轩昂地来了,刚走到我们这桌,只见黑风衣立马塌了半截身子,两只手捏着对方伸出的一只,一个劲儿地摇着。
“徐站长,怎么才来?日理万机哈。”
“刘总,也没招呼一声,你怎么知道了?”
“铁路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刘某哪一次不是责无旁贷?哈哈。”
我连忙站起来,只听得黑风衣伸手一指,“这个小兄弟,你也认识?”
来人扶着黑风衣坐下,一转脸,冲我来了一句:“自家人嘛,客气啥,小马,你也坐下,替我招呼好刘总。”
我只有遵命。一开始,我以为这个婚宴是车站办公室李主任的亲戚,这时,我才品咂出了事态的严重。新娘居然是徐站长的干女儿,我们车站的一把手,而且眼前这位皮草就是站长夫人,好像我喊过她舒大姐。我们站长真是太忙了,他刚来的头一个月,硬是把我们各个工区跑了个遍。
这么一想,我的礼金是不是砸得薄了?尽管梅青当时说了,“别说勒裤腰带,砸锅卖铁也要撑个面子。”
就这么一个激灵,梅青突然地闪现在眼前。一抹眼睛,只是门外闪过来一阵风,面前哪里有她?一大早送我出门时,那个眼神里风情万种的老婆?这个面容熬不过风吹雨打的女人,这么多年来素面朝天,好多年前的那次,公园里的那种旋转木马,她想坐一回,我都没有满足过她。
唉,贫贱夫妻百事哀,相濡以沫患难与共这类成语,是为我们量身所造的吧。
不远处,办公室李主任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冒了出来,想挤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往这边凑,手里比划的意思,是请站长夫妇到那边就座。徐站长一个手势否了,一时只顾听着黑风衣述说着什么。
婚礼进行曲开场了,场面有了喧嚣,期间穿插着礼品赠送,大呼小叫的,吵得昏沉沉的。一直有人嘀咕着:怎么还不发筷子?
好像……有了焦糊味,是哪个锅子结底了?
快点,把火关小点。
赶紧的,喊服务员,加开水。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时兴的,我们县城办酒宴,婚宴主持人直到喊哑了嗓子,服务员这才懒洋洋地逐桌发放筷子。让宾朋面对一桌美食直咽口水,一个个伸长脖子观看婚礼仪式,也不知是哪家司仪出的这么个馊点子。
梅 青
120车像是停了,这种救人性命于水火之中的车辆,怎么也会在半路上停摆?就是红绿灯……也不敢对他说个“不”字呢?
原来,是前方有了车祸。一个遛狗的老人,心爱的牧羊犬被车撞了,正在那里哭天喊地。道路一时被严重拥堵。车窗外面乱哄哄的,像是有人在大声地对骂。耳边,就有护士在发牢骚,说驾校草菅人命,眼里只盯着钱,钱到位了都敢找人帮你代考;好多“二把刀”课目考核过不了关,到考试中心找点关系塞点钱请一顿,也不知谁给他的贼胆就敢上路,反正有保险公司撑着呢。
好在,她们的声音过一会儿就弱了,一时我听不真切,耳畔只有马竹小声的哀求:“青梅,不怕,咱不怕,只是一个小插曲。车子马上就要绕过去,一会儿就到,再挺住,挺住!你好歹也得给我挺住,多挺一会儿是一会儿。”
是的,这么些年来,马竹从来没在我的面前发过一顿火,就是家里再为艰难,他也没发过脾气。其实,我知道他,年轻时脾气还是有的,发起来是要人命的那种,听他讲在部队当兵时,还与人打过群架。只是分配到铁路工作之后,马竹真的就没发过一次脾气。其实这里面,是我不让他发脾气。他要是发一回脾气,对于我家来说,也掀不起多大的浪?夫妻之间嘛,忍一忍笑一笑就过去了。可是,毕竟他是个线路工,虽然位卑言轻,但也是铁道线上的一颗重要棋子,属于听诊把脉的“丈夫”。他要是哪天发了脾气带着情绪上路,这要是有了个疏忽或是闪失,那就是一列火车的灾难隐患,是中国铁路网的安全教训,“再怎么着,我们忍受些,有什么要紧?他可是捧着国家饭碗的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责任,我们一家能担得起么?”
这句话,是我的父亲教训我时点到的。
当时,闻说一个铁路工人要与我处对象,闺蜜们都不大赞成,他们知道的这种岗位跑铁道线,是个护路工种,又不是客运领导,成天风吹日晒在铁路线上,一身油污不说,单是一张黑脸都带不出去。
可是,我的父亲只看了他一眼,心里就满意起了这门亲事。父亲还对我说:女人嫁汉,穿衣吃饭。这个小马靠得住,是个过日子的人。
父亲还没有继续往下说,我就知道了他想要说什么。马竹第一次上门,那时还没有沾上毛脚女婿的边呢,带的礼品香烟虽说不是顶级的,但在我们那个村子,也算蛮高档的。是一条十五元左右的“黄山”牌香烟吧?这个牌子的香烟当时来说,完全可以拿得出手。虽说我也是个分配进城的一家街道卫生保健站护士,好歹也是从学校考的城里户口,可老家毕竟还是乡村,哪能那么挑剔人家?我父亲当时也不敢接:太贵了,日子慢慢过,以后逢年过节,一条“盛唐”就中啦。
那时候,一条“黄山”能换三条“盛唐”的价。没想到几个月后,马竹再次来到我家时,真的只带了一条“盛唐”牌香烟。这也太掉面子了?怎么说,我也是从农村飞进城里的一只金凤凰嘛,这不太那个了嘛。于是,我埋怨了一句:“我爸的话,你那么听啊?他又不是你们站长?”
“站长就是爸,爸就是站长,他们的话就是指示,一样的最高指示。”马竹就这么笑了笑。我心里当然有气,一度还以为他们的站长与我爸一样的年纪,肯定是一个岁数不小的老头子,谁知道后来去过几次车站,才知道那个车站站长比他年长不了几岁,只不过见到的只是宣传栏里的领导视察照片,真人倒是没有见过。马竹说,我们线路工成天泡在铁道线上,要見站长干什么?雷锋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难道还要一一写在日记上?咱日夜守在铁道线上,只要一趟趟列车平安通过,再辛苦了也不用告诉站长;除非是有了重大隐情要越级上报时躲不过去了,这才惊动站领导。领导多忙呢,这正是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
这就是一开始我所处的对象,铁路巡线员马高林,我的马竹。他们这一批兵退伍之后分到铁路,从我们这里往北铺去,足足摊了几百里远。人啊,只要当了兵,或者说当了铁路工人,那身制服一旦套上身子,就像是烙进皮肉,哪天要是退伍了或是退休了,真的扒下来怕是要撕下一片血肉。作为铁路家属,我深知他们对铁路的那份忠诚与担当,恨不得哪趟列车停下来之时,一边老牛喘气一样咳嗽着,遇到火车司机下来加煤添水什么的,马竹他们都要上去与人家打着招呼,看他那份虔诚,我还以为他会不会疯了,比如说要向那台辛苦的火车头敬个军礼什么的。
唉,遇上了这么个铁路卫士,我又有啥可说的?
有次,我们处得时间也不短了,我父亲私底下也一再催促着我。生怕我嫁不出去还是咋的?难道说你的女儿这辈子非要嫁给铁路?这铁路是天路还是怎么了?除了这条路……这世上所有的路就不是路了?
没办法,我只好去车站找他。
找到他的时候,当然是等我下班之后,当然还是在铁轨之上。那是个美丽的夏季黄昏,我们在铁路上走着,是那种有一搭没一搭地走,你说是漫步也行,是遛弯也可以。只是他离我总有那么一截子路,生怕身上的油污熏着我一样。铁轨一根根地朝我走来,那是一种绝对等分的天梯,就这么横卧脚下,真像是数学课上的等差数列,相间的两级绝对等同于马竹的步子。那天,我穿着新买的白色高跟鞋,只得坠在他的身后,赶不上步子似的跳跃,可能就这么成了一只飞舞的蝴蝶吧?我心生埋怨,马竹你就不能等等我?可是,他的眼睛就没有往我这边怎么看,一路低头走着,像是在路边寻找什么遗失的宝贝一般。没办法,我知道这是他的职业病,在他的眼里,似乎每截钢轨每根枕木每颗螺丝钉,都成了疑似病号;甚至每一枚与枕木依偎的小石子,他都想政审一下人家的档案还是咋的?只有一两个间隙,他嘴里只是与我打了个招呼,剩下的就是手里那根小铁锤如听诊器一样,这边弹弹那边敲敲。
我就纳闷了,你马竹还是不是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我是你处的对象,是女朋友,是稀客,来之前还精心打扮了一下,单是这身超短裙平时我都不大上身的。你以前也没有谈过对象嘛,再说你在我父亲面前一次次那么孝顺,怎么一见了钢轨就变了个人?还有,都到了下班的点了……我只有原地停下来,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远处残阳如血,快要衔山的日头亮着血红的嗓子,一会儿在他的左肩头猴着,一会儿又在他的右肩膀上猫着。有时候,那朵夕阳好像也是恼了,一下子就把他的身影镀了层金边,是那种想一口吞进去又好像是烫嘴似的吐了出来。这一天下来,空气都让这个家伙烤得冒了烟,你看那些烟也够殷勤的,一朵朵追到西边,齐齐地缩在山头上围着,似乎等着日头临幸,还铺开了一床床柔软的红毯,一时间掀开了晚霞的喋血面目。一阵秋风过来,尽管还有些热浪,可是却勒紧了我的短裙,还有我那烫卷成波浪的秀发……
这少女般的玲珑剔透,那——本是果子般的成熟啊。
可是,马竹根本没有采摘的念头,他只是偶尔折了折腰,与钢轨对眸。一根根钢轨在地上犁着粗粗的平行线,它们不知从哪里走来,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去,就那么直通通的,偶尔也有一个拐弯的弧度,似乎也是永不相交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那么,马竹的性格也是让这一根根的钢轨给传染了?
我忍不住,喊了他一声,手里扬起了那条喷着香水的花手帕。
过后,马竹告诉我,那一刻,他读懂了我,那个美丽如花的我。在我的身影背后,一列驶来的绿皮火车恰好成了装饰性的背景墙。那列火车打着口哨,喷着气雾,远远望去成了一条绿龙,驮着一群举着薄如蝉翼的若有若无的哈达似的绿衣童子,仿佛是为他接嫁迎亲的队伍。他大声吼了一声我的名字,远远地向我跑来;我一个躲闪,在他前面飞,一扑一闪的,任那朵天边的夕阳在我的肩头舞动,忽左忽右的捉摸不定,天地间溅落着我银铃一般的笑声,还有他气喘如牛的呼吸。我们绕着圈子,在铁轨间玩起了闪转腾挪的旋转木马……
“站住,危险!”是马竹的喊声,还夹杂着似有似无的回声。我一回头,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自然被他揽进怀里,任那充盈的热气,一个劲儿地喷到我的脸上。这都过去多久了?哪里还有什么列车?每一趟列车过的点儿,他可是如数家珍。那些喷涌的热浪,原来只是他的呼吸,如同一列火车即将启动出站一般。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只手帕在他的脸上擦拭着,如同给列车擦泪,给钢轨擦汗……如果,那一刻,我的马竹真的成了一趟高速行驶的列车,我梅青就这么甘心俯卧大地之上,以自己起伏婀娜的身姿,为他铺上一截钢轨,这个世界上最柔情似水的钢轨……
可是,马竹这列肉身的列车,这截比钢铁还要硬朗的列车,就这么停靠在我的这截钢轨之上,没有任何启动的迹象,所有的只是凝视。他那油污遍及的手掌,捧起了我的脸。浓浓的雾气散去之后,天地间热浪滚滚不减一分,可也没有他说的这么一句让人心里滚烫:“青梅,中国铁路感激你,你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女人,你嫁给了铁路,铁路一辈子不会亏待你。我对这一根根铁轨发誓,我会像钉子一样钉在铁路线上,干出一番成绩,让你为自己自豪:你是一名骄傲的中国铁路职工家属。”
就这么一句话,多少年过后,一想起来,我的心里热流奔涌,真的想找一个口子夺路而出。原来,这么多年来,我的周身早就让他灌得满满当当。
一个女人,遇到这样一个爱你的男人,你要是再有什么要求,那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当时想,只要他在这个岗位上好好地干,不说十年磨一剑,咱眼光再放远一些,二十年下来,日子总会熬出头吧?咱俩好胳膊好腿的,凭什么不能发家致富?
要不然,马竹这个岁数的人,为一个洪林站调动,我们干吗要低头求人?
马 竹
婚宴酒席一旦上了筷子,每个桌子上几乎都加快了动作。要不是主持人吆喝着气氛互动,间隔着还有礼品赠送,似乎婚礼的其他程序,都与大家没什么干系。
都是交了份子錢的,来了不就是图个吃喝快乐?特别是我这样的,一下子随了红彤彤好几张。梅青数钱时,手里一张张捻着,生怕多数了一张。
早有人操起筷子,把几个热气直冒的锅子操了个底。没办法,焦了糊了,再怎么操,那股味儿还有一股残余。算啦,开吃吧。这家酒宴办得太实诚了,菜盘子都码不下,还要一个劲儿地往上堆。眼镜男还有那几个不认识的,筷子早就舞动开来,蛮耐看的。一桌桌菜肴的味儿飘香弥漫,很快盖住了对焦糊味的那种担忧。
眼镜男旋开酒瓶,黑风衣一侧脸,手里的酒瓶子直挺挺地倒竖着,一串串酒花上升,窜到瓶底时没地方好去,只好在那里囤积着。清澈的酒液冲着那只很有肚量的高脚玻璃杯子飞流直下,一副奔腾到底不复回的气派,“是男人么?都搞一杯!”
“小舒,没你的事,喝酒,让女人走开。”黑风衣呼地一下脱了大衣,身份立马成了刘总。虽说有些精干,但还是显出了低海拔的身高劣势。
这时,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我们站长夫人,就是这个舒姐,人虽说长得不咋样,但是坐在那里是不怒自威的范。我想起来了,她本来就姓舒,舒舒服服的那个舒,以前我们在站里也照过面,要不然她也不会认识我。这次,只是我第一次与她在一个桌子上吃饭。舒姐肤色很好,个头不矮,也不显老,只是胖了些,即使大衣脱了,人也显得雍容华贵。
难怪,徐站长与舒姐还真有夫妻相,见人总是递上一种微笑的模样。车站开会,难得见一次站长训话。一脸和善的徐站长,有时都让我有了错觉,以为是岳父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虽然是训话,但是徐站长却弥漫着一脸阳光,笑得极为真诚,冰冻三尺也得为他让步:为了我们的铁路事业,我们所有的努力拼搏,都是值得的……
舒姐的身子陷在椅子里,移动时有点像是扭动:“刘哥,老徐刚体检的,不行的,真的不行。他不仅是我们家的,手下还有车站百十号弟兄……”
什么行不行的?男人,还能不行?徐站长站起身,居然比我还矮一截。这怎么可能?还真的有了意外发现,这真是重大收获。
真有点怪了。眼前一阵旋转,酒还没喝上呢,怎么就有了旋转木马的感觉?
几只面前的酒杯里有了液体,颜色是清澈的那一种,我一时紧张,答案堵在脑海里,也不晓得这杯酒,自己到底该不该喝。
“周末嘛,小马……你不值班吧?那就搞一杯,暖暖身子,平时那么辛苦,今天就放松一下。”听清楚了,徐站长的话语柔柔的,真有点像是我的岳父,而且这回的口气是冲着我的。
我的酒杯,盛着满满的酒液,似乎解释着一个叫热泪盈眶的成语。周边几只瓶子里的酒水海拔,让我有了一览众山小的优越感。这种清澈液体,有时真是个好东西,它能高山仰止变成一马平川。端起杯子的人,只要坐在一起,进了这个圈子,一碰一撞的,尽管酒后的话都不当个数,但台面上的身份落差立马扯平了不少。
好端端地,我想起了岳父。梅青姐妹四五个,还有个弟弟,只是她考进了城算是替他老人家挣了脸。说起来嫁了个铁老大,哪知道到现在,我这个女婿至今还都没有孝敬过老人家一盒中华烟。我的眼里有了些朦胧,对面的徐站长一脸阳光,虽说年龄也自己一般大小,但他现在的神情,倒有了类似我岳父的那种慈祥。
也不知怎么了,我的脚下像是安了弹簧,腾地一直绷直,还弹起了脚尖,可是腰杆却不争气,一直塌着挺不起来,只好弓着身子,手里的酒杯摇摇晃晃的:“站长好!舒姐好!”
这两声,一直是含在嘴里,想吐出来,又有点舍不得。我还想再添加几句,这种机会多么难得。可是说什么呢?婚礼大厅乱哄哄的,所有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了,怎么没有一个人尊重我们站长呢?
“满上,替你们领导,敢不敢炸个罍子?”刘总不耐烦了。徐站长也没有说啥,他只是紧了紧鼻翼,像是察觉了什么。直到舒姐一摆手,这才安静多了。
只是我自己,三下两下喝得有点高了。原来,我倒是想自己多喝点,这样气氛好了,徐站长或许也会尽兴。再一个是酒壮怂人胆,说不定就把那个窝囊在心里的事说出来了呢?调洪林站那事,我知道各种考察手续挺复杂的,名额也就这么一个,好多人嘴上说着不想去,但是哪个与钞票有仇,半路上会不会杀出个程咬金?这事,最后还不是由徐站长点头?
那时的梅青,真的好看,在铁路旁边奔跑的她,简直就是一只精灵。抽了个空,我悄悄地来了个自拍,还给梅青发了个私信。我能不得瑟么?这次,老天有眼,让我与徐站长坐在一桌喝了酒,而且徐站长还关心了我,提了一句洪林站调动的事。
梅 青
天啦,我真的是受不了啦,受不了这份煎熬这份疼痛。仿佛我真的成了一截钢轨,身上正在碾过的是一列沉重的火车。我被这超载的列车快要碾压碎了……
120车子,好像经过一个公园么?尽管鸣笛很响,好像公园里传来的那种音乐声,就是我熟悉的旋转木马。
难怪,我的头一直旋转着,还晕得不轻。
是马竹,捧着我的头,一遍遍地哀求着。
哦,果然是到了一家公园,除了旋转木马的音乐声,还有的就是马竹的哭泣:“青梅,快看。你没事的,你很快就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坐旋转木马。这次,我还抢到了一个电动玩具,旋转木马,像真的一样。为了这个玩具,我还为徐站长代了一大杯酒,徐站长还表扬过我了。”
“以后,这个玩具,就一直放在我们的床头,我要是在车站值夜班,你就摁起开关,让它一遍遍地给你唱歌伴舞。要不,就等我回家,我来唱一曲?等到这学期结束,儿子放假回来,我们父子俩一起围着你唱;等以后抱了孙子,也教他唱。唱得你耄耋之年鹤发童颜,唱得你颐养天年健康长寿,唱得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听听,这多感人。虽然,我家至今还没有达到小康,但我一直庆幸,我们小家其乐融融,风平浪静。因为马竹说到了我们的孩子,我这才想起来,儿子上大学有些时间了,时光真快。
当初,我第一次带着我们家的宝宝到铁路车站看望马竹,就扑了个空。马竹还在道班上,是工友们照顾了我们母子。你真的想不到呢,那些个铁路工人怎么那么喜欢孩子。他们从铁路线下班时,全身油乎乎的,一双双粗壮的大手,还满手的茧子,就这样直接摩挲着孩子脸蛋,吓得孩子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鉆。看他们开怀大笑的样子,一个个牙齿咧开着,折射着阳光的白白灿灿。没有几天,孩子不再认生了,你再看看他们,一个个把我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一样,不管是有没有成过家的,一见到我的孩子,上下班的路上,他们几个都要停下来抱一抱,一个个举着亲着,一下一下地扔在空中,任孩子的笑声在空中旋转着,还一个个接得那么瓷实。
当年的这班工友,虽说有的也调离了,但大多还是在这个车站。现在,若是想着马竹即使调不去那个洪林车站,我们心里也不觉得遗憾。他们这些个兄弟患难一起,穷也穷了累也累了,哪个不是兄弟情深?哪里不是活人一辈子?只要一谈起火车,他们的劲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就像我们家马竹,当年哪怕你找他帮忙想买张火车票,也许他真的买不来,特别是春运时刻。你要是说铁路的事,那他打开的就是一截比火车短不了多少的话匣子。与我父亲聊天时,也是满嘴跑火车。夜里醒来也要说到火车,似乎火车就是他的情人,一列就这么来了,那是他的热恋;一列就那么走了,那是他的失恋。
有天,我去车站接他,路过那个公园里,一群孩子正坐着旋转木马。一时,我看他出了神,就想调侃一下缓和气氛:“我们也坐一下?当初,你就答应过我的。”
马竹点了点头,说“好。”等到他刚要买游戏票时,还是我心软了,说了句:“说着玩的,这么大的人了,还坐什么旋转木马?要是带孩子来了,还差不多。”
就这么一句,马竹也没有坚持,他只是附和了一句:“是有点太贵了,那就算了吧。哪天带孩子过来,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坐。”
可是,直到现在,马竹的这个承诺,一直也没兑现。不知道,后来他是忘掉了还是没有想起来。为什么,我们这样的含辛茹苦,这样的省吃俭用,这样的一心工作,到头来,生活却一直不见起色——就因为我们身在底层输在起跑线上,一步拉下来步步就拉下了,差距还越拉越大?甚至,这次调动洪林,一度我也想过了放弃争取。大不了,以后年岁大了,道口看守员干不动了,咱就去车站门口干安检员,不就是工资收入少一些么?
这些话,也只是我的一个念想,可不敢说出来。原来,在这个家庭里我有些优越感。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谁曾想我的单位居然改制,我这么年轻就被裁员,单位说是给我买了保险,等到我退休后每月也只能拿到两千块钱。两千块钱,一天才六七十块,每天大门一开,柴米油盐酱醋茶……够哪一头啊?儿子上了大学,就是全给他一个人也不够呢。将来,儿子还有就业还有工作还有房子。
唉,我怎么生不逢时,出身草根家庭?一时间,我怨恨起了我的父亲。
我原以为,父亲以他半辈子的人生智慧选定的女婿,肯定不会错到哪里去。毕竟,我那时还涉世不深,看到了马竹这样一个青春朝气的热血青年,就把这一生交给了他。哪里知道,这些年我们并没有好吃懒做,为什么日子还是这样清贫?怎么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苦做苦累的,却一直落在人家后头?
父亲,你既然生了我,为什么却看走了眼,没有给我看准好的姻缘?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可你为什么要把这根线牵到了铁路?你就是看中了人家铁老大职业,说人家本分老实爱岗敬业,说人家一身阳刚之气积极向上;还说嫁给铁路是一份荣耀。父亲,尽管女儿也曾犹豫过,但是,这么些年我一直听你的话,于是就把自己滚热的身子交给了冰冷的铁轨,不仅听了信了,而且还嫁了生了有家了。是的,马竹这十几年来兢兢业业,当过巡线员、扳道工、看守员……反正铁路上的那些吃苦耐劳的工种,他几乎没有拉下。可这么些年下来,快过半百的人了,想争取一份收入稍稍高的工种,有什么不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