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宇婷
《善的脆弱性——古希腊悲剧与哲学中的运气与伦理》是美国当下富有影响力的学者玛莎·C·纳斯鲍姆于1986年出版的作品,2018年中文修订版出版。正是这本书,使得纳斯鲍姆一举成名,将她的影响力扩展至公共领域。《善的脆弱性》这里的善,不仅是美德,更准确的说,善指的是一种将美德付诸行动的善好生活。何为好的生活,恐怕在不同的时代,答案各异。是犬马声色的消费生活,还是梭罗笔下的田园生活,或者是柏拉图所追求的沉思生活?在《善的脆弱性》中,纳斯鲍姆在古代与现代,哲学与戏剧,情感与理性,幸福与危险之间,找到了一条伦理学的秘密通道,通过对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著作中有关善好生活的理论爬梳,将古希腊的伦理智慧融合进当下语境对好生活的认知中。
在纳斯鲍姆的《善的脆弱性》中,她通过梳理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对善好生活的论述,给出了自己对好生活的答案。纳斯鲍姆认为,“好的生活不仅要求好的品格状态,而且也要求实际的活动性”,这意味着,单单有好的品格状态是不够的,被实现的美德才是美德。假设一个品德高尚的人过一辈子的牢狱生活,他过的很难说是好生活,因为,他的美德并没有被真正实现。然而,在品格和品格的实现活动之间,常常有诸多阻碍,生活中经常出现好心办了坏事,好人却过不上好生活的情况。对于纳斯鲍姆本人来说,一位事业型女性在家庭的责任与事业的拼搏之间,经常处于两难状态,这样的好生活受到诸多条件限制而异常脆弱,在写本书的两年间,纳斯鲍姆正经历离婚的困境。
好生活的脆弱,恰恰来自于好生活的活动性。为了规避偶然性对人的影响,柏拉图摆脱欲望与感情,缩小好生活的范围,只承认那种理性而孤独的沉思活动才具有价值,因为智性的思想活动相对其他活动,最为自足。与此同时,一些哲学家则排除品德的活动性,认为好的品德足以抵挡厄运。苏格拉底说,好人是不会受到伤害的。康德则认为,道德价值自主于外界,存在即可,不在于实现与否。在纳斯鲍姆看来,柏拉图这种超人性的理性追求并不太适合有血有肉的人,同时,康德的道德理论“否认了生活际遇和存在条件可能会影响人们对善的追求”。在好生活的问题上,纳斯鲍姆更为认同亚里士多德的观点。
亚里士多德认为,神孤独而自足,动物缺乏理性,人并非动物也非神邸,而是处于动物与神之间。人的本质与动物有内在的连续性,“缺乏”,是一切动物活动的本质特征,因为缺乏,就有需求和欲望。人是一种无法自足的有限存在。即使人的理性,也会受到人在世间基本条件的影响。因此,人并非像柏拉图的好生活中所描述的那样,是一块石头般的自足存在,人的存在,更像是一株需要阳光雨露的植物,是一种需要一定条件的有限性存在。人的诸多关键性的核心价值,正是在具有限制的情境中,才是可以实现的。公正,这个概念就被亚里士多德定义为是对有限资源的公平分配。
空气的阻力是轻捷的鸽子飞翔的动力,而人类的诸多价值,不会在一个没有限制,没有需要,没有冒险的生活中被发现。同时,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一种政治的动物,人的自足不是柏拉图所向往那种孤独的自足,而是过那种参与政治生活,有妻儿,有朋友的自足生活,那样的生活才是善好的生活。人本质上是处在关系中的动物,人的诸多伦理价值的培养都是在人与人的相处中形成的。因此他说,远离城邦,不是神祗就是野兽。
正是人的关系性的本质和动物性的不自足,决定了人的好生活包括了关系性的善。关系性的善包括政治活动与友爱。总的来说,对人类善好生活的定义取决于关系中的人。这也是阿伦特的《人的境况》中所看重的好生活,对于阿伦特来说,一个人为满足动物性需求的劳动或者独自一人的工作,都不足以称之为善好生活,只有当一个人处于复数的人中间,以行动和言说去展现自身的卓越性与特殊性,才能够称之为好的生活。纳斯鲍姆这一点与阿伦特是相通的,好的生活是处于复数的人中间的生活,是与他人共存的生活。传统哲学中,都是关于“我”的哲学,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他人总是被“我”的世界同化。而列维纳斯认为,他者是不可消减的,“我”和他者的关系才是第一哲学,他者具有绝对的优先性。他者的脸,是不可磨灭的存在,他者无法被我同化。“我”如何生存,决定于“我”如何与他者相处,“我”如何为他者负责。
《善的脆弱性》中所呈现的好生活,是复数的人中间的生活,人类的尊严、友爱、正义等诸多价值都建立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政治活动是关系性的善的重要一维。良好品格的实现离不开正义的政治环境。亚里士多德认为正义是最权威的美德,是城邦良好运转的条件,同时,政治活动保证价值规则的一致性,形成统一的善的观念。一旦被剥夺了政治的要素,很多基于良好政治环境的人类伦理价值就会剥离。剥除了政治身份的难民,很难说过的是好的生活。除此之外,友爱则是连接人与人的纽带,是城邦运转的题中之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友爱将亲情、友情和爱情都囊括在内。主奴之间不会产生友爱,因为奴隶没有选择的权利。平等的共享,是友爱的关键要素,时间、爱好、活动、快乐,最重要的是品格的共享。基于商业利益的情谊很难坚固,若把商业利益去掉,这种友谊恐怕就会消失。因此,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爱对方,要爱对方最核心的品格,最深厚的共享是品格的共享,这种长期互动的深厚友爱是其它“掺水的”联系无法取代的。与此同时,如果双方相处没什么乐趣,关系也很难持存。友爱对人的好生活并非可有可无,友爱对于品格的形成具有工具性的价值,人和人之间具有深度的交往,是任何公共机制无法取代的。同时,友爱具有同化性的影响,很多时候,我们深层次的目标和价值观往往在亲密的关系中形成,朋友是自己的第二个自我。
当把关系性的善纳入到好生活的定义中时,就意味着这种好生活是脆弱的,容易受运气影响。相比于友谊,爱情似乎更为脆弱。相遇总是偶然的,辛波斯卡在《一见钟情》中写道,“他们两人都相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假设两个人真正结合在一起,也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了解彼此的品格和习惯,需要面对漫长时间过程中环境的改变,信任的淡化,甚至品格的变化。但正因此,爱才变得珍贵。同样是围绕爱的问题,阿兰·巴迪欧在《爱的多重奏》中说,爱不是两个人成为一个统一的“一”,而是在“俩”的差异性中去生活,正是在差异性的共存中,爱才会存在。这似乎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友爱的脆弱性。然而在生活中,我们的深厚关系却常常在自我脆弱时缔结,那些在厄运中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人,更能够肯定自己的核心品格。或许,爱正因脆弱才美好,当我们杜绝了风险,我们就损失了一些美好的价值,价值的形成本身就包含了风险的因素。
纳斯鲍姆以古希腊悲剧作为善的脆弱性的突出例证,古希腊悲剧深刻地揭示了好的品格,对于过一个好的生活是不充分的。在好的品格与品格的实现活动之间,有一条裂缝,人的行为会受到运气的影响。纳斯鲍姆认为,人类的三个方面会抵抗理性规划:无法控制的事件,非理性的欲望,价值的冲突。这些无法预料的偶然性横亘在品格与品格实现活动之间。好人不是因为品格缺陷,而是因为判断错误而陷入悲剧。俄狄浦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杀父的行动;对于阿伽门农,在受限的环境中,对宙斯的虔诚信念却对应一个杀戮的行为——将女儿献祭,但是如果他不杀女儿则是对士兵失责。人的诸多价值在此刻发生冲突。在纳斯鲍姆的分析中,无论是阿伽门农的冒失,安提戈涅对城邦的否认,克瑞翁的野心,在压迫性的境遇中,他们都没能看到自身行为的有限性,都试图忽略行动产生的条件,忽略自己在偶然事件面前的脆弱性,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同时,古希腊悲剧表明,我们的善,不只在于我们自己,我们如何对待他人的价值,也就决定了我们是否可以过善好的生活,纳斯鲍姆在此强调价值的多元性。
好的生活是需要美德的活动性的,某种外在的严酷环境虽然不会彻底腐蚀人内在的美德,但这种环境中的美德,是某种迟钝的东西。古希腊悲剧恰恰表明了,美德的实现是有条件的。接二连三的厄运有时会把一个好人从好生活中彻底驱逐。从此出发,纳斯鲍姆认为,一个好的政治和社会环境对于美德的发挥至关重要。基于此种观念,纳斯鲍姆曾联合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马蒂亚·森,为联合国的附属学术机构设计出了一套“能力进路”发展观,扭转国际社会对发展的认识,发展不仅是经济数字的改观,也包括人能力的发展。与此同时,纳斯鲍姆也向我们指出,虽然好生活是脆弱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为了过上一种安全的生活而排除掉所有的偶然性和危险性,因为,当我们悬置危险时候,也将会把基于其上的善也排除出去,某些核心的人类价值正是在危险的和实际限制的情境中,才是可得到的和有价值的。
正如卡尔维诺所说,只有存在的东西才会消失,不管是城市、爱情还是父母。厄运的打击固然可怕,但面对生活中的偶然性,人的生活并非是完全不可控的,好人并不会无限制地被运气影响,好的品格具有相对稳定的特点,人运用实践理性敏锐的回应生活条件的限制,做环境允许他做的最好的事,是足以抵挡厄运的。正是在风雨中,人的善好美德才会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