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熊帝骅 清华大学艺术学博士|韩国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后|西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西藏自治区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革命文艺班师生在西藏大学校门口合影,2018年
西藏大学是国家“211工程”重点建设大学,也是教育部和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部区合建”高校,2013年获批为博士学位授予单位,2017年进入国家世界一流学科建设高校行列。学校于1951年建校,历经藏文干部训练班、西藏军区干部学校、西藏地方干部学校、西藏行政干部学校等“干校”阶段和西藏师范学校(1965)、西藏师范学院(1975)等“师校”阶段,1985年更名为西藏大学。
西藏大学的文艺教育一直贯穿于西藏大学的各个成长阶段,其中标志性的事件是革命文艺班的创建。2018年7月,为了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西藏师范学院革命文艺班举行了毕业四十年纪念活动,笔者参与了纪念活动的整个过程,对革命文艺班的历史贡献深有感触。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之际,笔者特撰此文,对革命文艺班进行初步的整理和研究,以此向西藏高等艺术教育的前辈们致敬。
1974年,国家教委决定在西藏师范学校的基础上,筹建西藏历史上第一所高等学校—西藏师范学院,由内地院校派专业教师前来西藏援助建设。当时筹建的专业中有音乐和美术两个艺术类专业,国家教委派来的第一批筹建音乐、美术专业的教师团队来自于上海音乐学院和上海戏剧学院。当年就从西藏师范学校在校生中招收了第一批藏族学生,并命名为“革命文艺班”,舞蹈教师强巴曲杰兼任该班班主任。1975年,西藏师范学院正式成立,学校从西藏民族学院附中毕业班和昌都等地的文艺团体招收了部分学员,加强革命文艺班建设。
革命文艺班下乡为农牧民演出,1976年
西藏师范学院成立时,革命文艺班分为美术和音乐两个专业,隶属于政治语文系。1978年,西藏师范学院成立音体美系,招收第一批艺术高考生入学,学校从当年的优秀毕业生中挑选了扎西次仁(美术专业)和洛桑曲尼(音乐专业)两位留校任教。随后几年,通过陆续选拔优秀毕业生送到内地专业院校进修学习后返校任教等人才工作手段,学校积累了初步的本地师资队伍,并成立了藏族音乐教研室(1981)和藏族美术教研室(1983)。1985年,西藏师范学院更名为西藏大学,音体美系升级为独立建制的艺术系,下设音乐、藏族音乐、绘画史论、藏族美术四个教研室。笔者入职西藏大学时,就归属于绘画史论教研室。在此期间,革命文艺班班主任强巴曲杰担任过艺术系党总支书记兼系副主任,该班毕业生扎西次仁担任过艺术系主任和党总支书记等职务。
1999年,经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1980年成立的西藏自治区艺术学校并入西藏大学艺术系,此举完善了艺术系的学科结构,使原有的教学资源得以优化整合。2004年,西藏大学艺术学院正式成立,革命文艺班毕业生洛桑曲尼任院长,下设美术系、设计系、音乐系、舞蹈系、附属艺术学校五个教学部门,后又增设立公共艺术教学部,负责全校公共艺术课程的教学管理。从2000年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到2014年开始招收博士研究生,艺术学院逐渐形成了完整的民族艺术教学体系,成为教育部授牌的“全国学校艺术教育先进单位”。2016年,革命文艺班学员觉嘎就任新一届艺术学院院长,革命文艺班的薪火再一次旺盛起来。
建系初期师生共同劳动,建设美丽校园
洛桑曲尼在简易教室里练琴
援藏教师和学生合影,1978年
学生在操场上排练
革命文艺班建设初期,教学条件十分简陋。音乐专业没有琴房和像样的乐器,美术专业没有画室和像样的画具,上文化课的铁皮房顶教室内没有桌椅板凳,更没有上形体课的舞蹈练功房,等等。面对重重困难,在援藏教师的带领下,革命文艺班全体师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没有琴房,就自己动手搭建活动房,改造成琴房;没有桌凳,就从市场上买来三角铁条,锯成桌凳大小,焊成架子,盖上五合板就成了简易桌凳;没有画具,自己动手做;乐器更是简陋,援藏院校支援的只有几架脚踏风琴和小手风琴,另外二胡、笛子等简单的民族乐器就在本地购买;没有练功房,就到学校林卡里找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把把杆拴在树上就开始练功。当年的教学条件,是现在很多人无法想象的艰苦。
强巴曲杰老师在操场上上课
办学初期条件简陋,树林就是琴房
援藏教师在上课
艺术专业建设初期,专业师资极为匮乏,本地教师只有强巴曲杰(舞蹈专业)和王丽华(音乐专业)两位教师,后来达勇(已故)老师从基层调来系里当支部书记,才形成3名本地教师的局面。笔者21年前入职西藏大学时,艺术系只有2名外地教师,其他均为本地教师,这与40年前的局面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扎西次仁回忆说:“这个班是西藏教育史上首次有西藏自主培养的高等艺术人才的班级,填补了西藏高校没有艺术教育的空白。这个班成立初期,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西藏乃至全国都处于比较艰苦的年代,办学条件、师资力量、教学资源极度匮乏,有很多教具包括上课的桌椅都是老师们带着我们一起做的。教师中除少数本地干部和教师以外,多数是上海为主的全国各地援藏教师以及分配过来的大学生,特别需要谈到的是当时援藏的上海音乐学院、上海戏剧学院等高校的优秀教师,为我们刚入门的音乐、美术学生带来了最优质的教育资源。”
在当时特定的社会形势下,高校教学中提倡“开门办学、与工农结合”等办学思路,因此,革命文艺班师生经常下乡,与工人和农牧民共同劳动,晚上收工后还要忙专业教学。如此一来,下乡师生的劳动驻地变成一个琴声不断、歌声嘹亮、舞姿热烈奔放的教学基地。在师生共同努力下,劳动占用的教学时间,通过早晚补课来弥补,学生们在学到比较扎实的专业技能的同时,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境界也得到了进一步提升。(本段文字根据革命文艺班的本地教师和班主任强巴曲杰教授的手稿及发言稿整理而成)
在扎西次仁的记忆中,那个年代,学校的教学是学习和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模式,非常注重社会实践。师生们的活动包括种菜、浇水、施肥,盖土坯房,义务为郊区(农场)农民收割麦子,到部队和农村演出等。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里,课堂教学时间相对较少,学生们主要在实践中学习专业知识和技能。
在西藏古代社会,艺人的地位并不高,绘画艺人被称作“画匠”,金属手工艺人被称作“银匠”或“铁匠”,家具艺人被称作“木匠”,等等。艺人的社会地位,不仅仅取决于经济收入和技术水平,还取决于知识创造和文化程度。古代西藏教育并没有留给艺术教育太多的发展空间,直到西藏进入现代社会初期,西藏美术教育主要在“工巧明”的范畴内进行,这也是唐卡艺术和金铜造像艺术保持“模范性”和“工艺性”的重要原因。
艺术专业师生(革命文艺宣传队)下乡为老百姓演出
革命文艺班下乡为农牧民演出
革命文艺班座谈会
革命文艺班同学在过林卡,2018年
学生见到老师时的激动场面,2018年
革命文艺班的成立,不仅从教育体制上突破了西藏传统艺术教育的“工巧明”文化局限,不再以服务宗教为主要目的,而且从创作理念上开启了“人本主义”的艺术追求,让艺术更多地关注现实社会和人民生活,这不仅可以授予毕业学生大学文凭,承认其高级文化程度,而且可以分配其固定岗位工作,承认其干部身份。这种艺术教育变化,对于西藏民族文化的继承和发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西藏高等艺术教育的起点,定格在了西藏师范学院革命文艺班。
革命文艺班是在内地援藏教师的大力支援下开办起来的,上海音乐学院和上海戏剧学院的援藏教师团队在其建设过程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强巴曲杰教授的记忆中,上海音乐学院、上海戏剧学院连续六年派来了十几位优秀的援藏教师。随后,第二批援藏的天津音乐学院、天津美术学院和天津师专,第三批援藏的吉林艺术学院和吉林省歌舞团,第四批援藏的首都师范大学、中央民族学院和中国音乐学院以及后来加入援藏队伍的西北师范大学,均派出了优秀教师团队支援西藏大学艺术系的建设,既培养本地学生,又培养本地教师,为西藏高等艺术教育的体系化建设和自我造血功能完善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扎西次仁和次仁曲吉(同学、夫妻),2018年
西藏高等艺术教育从无到有、从弱到强,均离不开革命文艺班时期“组团式援藏”打下的良好根基。没有援藏教师,我们很难想象两三位本地教师如何开展音乐、美术两个专业的教学工作;没有组团式援藏,依然很难想象西藏第一批艺术专业大学生是如何毕业的。40多年来,西藏高等艺术教育的发展主要以“术科”为核心,皆因前期援藏团队里大多是“术科”教师。随着艺术创作数量的提高、质量的提升和学科的发展,艺术研究的需求会越来越高,“艺术学理论”学科在西藏的发展,可能依然有赖于这种“组团式援藏”的教育模式。
西藏大学革命文艺班不仅是西藏高等教育界的一个神话,也是中国高等教育界的一个奇迹。人们很难想象,一个省(直辖市或自治区)的一所大学的一个班,其成立标志着本省一个学科门类的高等教育开端,其毕业生在全省范围内引领这个学科的发展四十余年(而且还在继续发挥领导作用),这个班的“徒子徒孙”基本“承包”了这个学科在本省的绝大多数岗位,完全处于垄断地位。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状况,除了西藏特殊的地理气候和人文环境,主要原因在于本地人才的培养。革命文艺班的毕业生大多工作在文化教育系统,他们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开辟出了西藏高等艺术教育的康庄大道。他们大多像强巴曲杰老师所说的一样:“我们以援藏教师为榜样,努力发扬他们的‘老西藏’精神,为建设一个有较高教学质量、有鲜明地域特色的西藏艺术学科,贡献了我们的一切。”
在革命文艺班毕业四十年座谈会上,当年的援藏教师王丽华老师从澳大利亚发来微信说:“……我们在上海的几位老师也常常聚在一起,主要话题就是聊聊当年的学生,知道自我们离藏后,你们也陆续毕业了,大家在不同岗位上对西藏做出了杰出贡献,都是一群栋梁之才,特别有好几位同学在国内是很有知名度的拔尖人才,为有你们这样一群学生感到自豪、感到骄傲呵!”从西藏大学副校长岗位上退休的张廷芳老师在座谈会现场回忆了当年和革命文艺班师生交往的诸多往事细节,并动情地说:“……我为我们这个班上课的时间也不长……但是你们的成长融进了我的生命……你们进校的时候,连简谱都可能不认识,画具画法都可能不了解,可以说在零基础的情况下,用你们的勤奋拼搏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一直到你们走向工作岗位所取得的成绩,应该说都是史无前例的。”
扎西次仁(左)、永扎(中)、强巴曲杰(右),2018年
张廷芳老师在座谈会上,2018年
革命文艺班毕业生虽然大多已经退休,但不少人还是退而不休,依然是“勿忘初心”的状态,比如扎西次仁教授,在艺术系掌舵十余年,在艺术创作上曾获全国青年美展大奖,在行业协会里曾任自治区美协副主席,在教育行政上曾任西藏民大校长,退居二线时又在自治区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副主任岗位上为西藏艺术教育事业出谋划策,前段时间还在艺术学院18级美术教育班和学生们一起写生;又如格桑次仁教授,在中学和大学都工作过,其作品曾获全国美展大奖等多种奖项,曾任艺术学院副院长和自治区美协驻会副主席,退休后一边指导博士生研究西藏绘画的形式语言,一边在西藏油画学会会长岗位上为年轻艺术家提供展示和交流平台,同时不断推出新的作品。革命文艺班尚未退休的学员中,美朗多吉(自治区文联副主席)和永扎(自治区教育厅副厅长)依然在各自的岗位上为西藏艺术和教育事业奋斗。
革命文艺班师生在原艺术系门口合影,2018年
在12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在平均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上,在物质条件极为艰苦的年代里,一群年轻的艺术学子,在内地教师的援助和教育下,组建了一个具有时代特色的“革命文艺班”,拉开了西藏高等艺术教育的序幕。40多年来,他们通过自身的努力,借助援藏的东风,在不同岗位上,培育了数以千计的现代艺术人才。他们和他们的学生及其学生的学生,共同构筑了一座西藏高等艺术教育的大厦,为中国民族艺术的发展写出了精美的诗篇。
向西藏大学革命文艺班的师生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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