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给阿妈的“私房钱”

巴琼

在现实生活中，“私房钱”大都是给自己攒的，用来解决不时之需。我这里说的“私房钱”却不是。它是我为阿妈积攒的礼物。此事虽已过了很久，至今回想起来仍倍感温馨。

我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正值改革开放，经济社会发展的大好时期。相对于很多同龄人来说，我的童年是幸福美满、无忧无虑的。阿爸在昌都县武装部当参谋，阿妈在市内一家企业上班，虽不及官二代，也无缘富二代，但一家人衣食无忧，和和睦睦，小日子过得也算踏实、安逸。我明白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父母给予的，爱的形成、德行的培养，都源于父母的悉心培育和谆谆教导，源于我们家中那些没有“明文条例”的家风家规。我偷偷积攒“私房钱”的举动，正是为了不让阿妈为我的成长多操心。

阿妈祖籍为左贡县田妥镇，农民出身，自小种田务农，从未接受过正规的义务教育。但阿妈对读书识字、接受教育有种天生的渴求。她固执地认为，一个人要有出息，必须有知识。可那时藏区，只有贵族孩子才有接受教育的可能，读书对于阿妈来讲，只能是永远难圆的梦。但阿妈并不甘心，每次干完农活路过村口的私塾学堂时，她都会蹲在门口，偷偷跟学堂里的贵族小孩学藏文。只要每天学到一两个生字，会写几个藏文字母，阿妈一整天都会乐呵呵的。于是每天蹲在学堂门口听课，成了阿妈儿时最幸福的时刻，虽然得先干完农活，很辛苦，学习的时间也短，还时常遭人排挤，但阿妈坚持不懈。

但好景不长，这件事情很快被姥姥知道了。每每提及这件伤心往事，阿妈总是含泪告诉我说：“那一天姥姥非常生气，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藤条，狠狠地抽打偷学的我，打得我遍体鳞伤。”更大的伤，还在心里。在回家的路上，姥姥一边扔石子，像赶牲口一样赶阿妈，一边还讽刺：“你也不对着山泉照照自己，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子，有什么资格接受教育，学来又有什么用。”并且恶狠狠地警告阿妈，“你永远也别指望上学读书，更不得踏进学堂半步。如若再犯，就打断你的双腿，逐出家门。”从那一天起，学堂成了阿妈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再也没有进，甚至不敢在学堂门口稍有停留。每当干完农活，远远地路过学堂门口，阿妈都要偷偷地抹泪。

没有读书，是阿妈一生的遗憾，也是姥姥临终前无尽的愧疚。于是，阿妈把自己未圆的读书梦，寄托到了孩子身上，时常教导我要好好学习，用知识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1985年9月，我正好6岁，个子瘦小，性格孤僻，阿妈为了让我尽早学到文化知识，成材成人，只身把我送到了昌都县小学上学。依稀记得，我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其他同学的年龄都在八、九岁以上，个子都比我高、比我壮，感觉自己很受排挤和委屈。但我深知这是阿妈对我的拳拳期望，决不能辜负她，我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立志成材，不让阿妈为我在学校操心，用实际行动去回报阿妈。

记得阿妈第一次送我去学校上课时，在学校门口一边悉心地整理我的衣服和帽子，一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儿子，今天是你上学的第一天，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这段话让我铭记一辈子，也是我学生时的行为准则，无时无刻都铭记于心，不曾忘却。其中有一件鲜为人知的小事，整整伴随我度过了读小学的六年，成为后来我攒私房钱的动因。

那是一年级上学期，班里最调皮的一个男生，在教室里玩足球时，不小心打碎了窗户上的一块玻璃。满地都是玻璃碎片。全班学生都围了过来，纷纷指责那个男生，几个爱打小报告的同学，健步如飞地跑到班主任那儿告了状。闯祸的男生吓得面色苍白，六神无主，就像一根木棍立在那里，动也不动。班主任见状，十分生气，在一顿严厉的批评教育以后，限他在三天之内把赔偿玻璃的8元钱交到班主任那里，逾期不交的话，只好请家长到学校问责了。平时看着坚强、任性、阳光的男生，这一刻却像是一个受了伤的小白鼠，耷拉着头，沉默不语，一边忏悔着自己犯下的大错，一边琢磨着怎么和家里人说。要知道那时，8块钱不仅对我们小孩、甚至是对大人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数额。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几乎是不可能。往往是家长在学校丢了面子，挨了批，又罚了钱，回去后肯定免不了对孩子一顿毒打。虽然当时年龄尚小，但懂事的我，隐约想到了自己。

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在学校里经常出入，意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损坏公物也不仅限于教室的玻璃，还有桌椅板凳、扫帚拖把簸箕等等。班里的同学，不管是调皮的男生，还是文弱的女生，或多或少都有犯过这样或那样的过错，最终都是家长出面才解决的。于是我想象要是有朝一日，我也摊上这样的事，不小心损坏了学校的公物，让阿妈到学校替我认罪受罚，她老人家的自尊心一定会受到伤害，而且也会对我失去信心的，那不摧毁了阿妈怀揣了两代人的梦想吗？

于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了自己的未雨绸缪计划。除了处处小心，尽量不要闯祸，在刚升入二年级的时候，我就开始自觉地为阿妈而积攒“私房钱”。我每天都从父母给的零花钱和过年过节亲戚朋友给的压岁钱里，拿出三分之一单独另存，积腋成球。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以后在学校万一不小心，打碎了什么时，可以自己悄悄地处理好，而不让阿妈操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攒“私房钱”的日子确实有点苦，有点无奈，但一想到以后我在学校出事，可以自己一个人扛着，不用连累阿妈，不会让阿妈丢脸和对我失望，心里也就坦然了。每每这个时候，都觉得自己很有责任，很有担当，也很享受这个过程。

1991年7月，六年的小学生涯终于告一段落，我以全科总分198.5分的成绩，位居全校第三名，超出内地西藏班分数线整整100分。在学校操场召开的毕业典礼上，阿妈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代表在主席台前排就座，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周围同学和家长们羡慕、忌妒的眼光，把我和阿妈胜利的光环照耀得璀璨夺目。我深知这一刻，阿妈盼了好长、好长，等了好久、好久。我暗自庆幸，没有辜负阿妈对我的含辛茹苦的栽培，对我的谆谆教导。而此时此刻，更让我得意和骄傲的是，我送给了阿妈一份特殊礼物——“私房钱”。

那一天，当着那么多同学和家长，我手捧一个铁盒，略带骄傲和羞涩地走到阿妈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用旧报纸包裹一层又一层的铁盒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面值的新旧人民币，共367元5角7分。阿妈先是神色慌张、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我唱的哪一出戏。当我缓步走在阿妈跟前，双手抚摸着阿妈略带皱纹的脸颊，低声说：“妈妈，您第一天送我去学校上课的时候跟我说，不要在学校里闹事，不能做有损于家风家规的事。您的儿子真的做到了。为了不让你操心，不让您对我失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不停地攒着我的‘私房钱，为的就是我在学校里犯了事，不会连累到您，我自己可以用这些钱顶着。但六年来，班里的同学基本上都有犯过事，叫过家长，可六年来，我却一次也没有犯过。所以这些‘私房钱一分都没有动。今天我毕业了，也是您最高兴的一天，这份特殊礼物，是我对您的孝敬，只有您才配获得，希望阿妈能收下。感谢阿妈这么多年来的养育和教导，您的苦口婆心，您的用心良苦，我一辈子都会铭记于心。”

阿妈一边接过小铁盒，一边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停洒落，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学毕业典礼上的这一段壮举，感动了在场的很多同学和老师，也给了我莫大的鼓舞。“私房钱”成了我宝贵的精神财富。它与阿妈谆谆的教诲一样，在我漫长的求学生涯和工作经历中，不断地激励着我，约束着我的一言一行，让我时刻铭记诚实、守信、责任、担当，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标配。

責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