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
“拉萨充满了世纪的诗歌,是永生大喇嘛的神秘之都,竖立在世界屋脊上,由一种无法揭开的神秘面纱遮盖。”
——[英]沃德尔《行军日记》
土伯特人
“有人死亡,有人为父母作祭,
死尸被运往野外。当秃鹫如云飞临,
祭司、僧侣和说唱诗人一一登场,
当着亲人的面,解脱了死者的灵魂。”
1328年,方济会修士鄂多立克
离开中国借道印度,准备返回欧洲。
途径一个名叫里波特的地区时,
他目睹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奇特丧事。
这个终年打赤脚、穿褐衣的苦行修士
在晚年的病榻上向书记员口述了他
在东方中国的游历。那些细密的文字,
谨慎地记载了土伯特人的生与死。
后来,当各种肤色的手指,在不同时空
打开一本薄册——《鄂多立克东游记》,
遥远、神秘、若有若无的西藏,
其虚掩之门,悄然进入到世界的视域。
安德拉德:破困
油画:安德拉德狭长的面庞上,有着
坚韧不拔的意志。听说在1620年,
年届四十的他,突然舍弃了故乡的官位,
驮着行囊,带着随从,立志要去西藏。
1624年五月末,终于到达巴德里纳特峰,
但在唐古拉山脚下,他们遇到了障碍:
玛那村——海拔5000多米处的山顶村庄,
强悍的黑脸村长,拦截了他们的行程。
在历经暗夜潜逃、沙漠困守和雪野陷身后,
安德拉德他们饱受高山病和雪盲之苦。
后来,他还是机智而雄辩地说服了对方,
——他了解人性,更了解人性的优点和弱点。安德拉德:信任
闯过玛那村后,安德拉德与他的随从,
乘着黑夜继续深入。但他写道:
——我们进入沙漠,陷到大雪之中。
——我们抱团御寒,几乎失去知觉。
——高山病和雪盲之苦,没让我们退缩。
——我们遇到了茫茫无际的荒凉风景。
安德拉德他们,最终重新返回玛那村
村长用毛毡包裹了他们,把他们
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其后,安德拉德
——这位葡萄牙修士,竟然被西藏接纳。
据载:藏地王公贵族,视他为有大法力的
圣洁的喇嘛,并给予他自由布教的权利。
安德拉德:新发现
1624年10月底,幸运的安德拉德
在返回故乡亚格拉后,对教会写了份报告。
此报告,以一本小书的模样送达欧洲。
在欧洲,有人发现了这本书的意义,
它被隆重出版,且有着一个浮夸的书名
——《大契丹或吐蕃王国的新发现》
五年后,这本书以西班牙文、意大利文
法文、德文、波兰文和拉丁文的形式,
在欧洲扩散开来,摆在西方人的案头。
西藏——这个安德拉德笔下被喻为
“亚洲最难猜测的神秘国度”,再次
点燃了更多大发现时代的蓝色眼球。
西藏滞留者
“无论目光投向多远,都不会遇到树,
披着赭红色大氅的西藏大地,
显然是蔑视那轻佻的绿的。”
奇特又偶然的事件,使西方传教士
发现了西藏。而此时的西藏,
却处于历史上最动荡不安的时代。
西藏窗口,要对西方旅行家完全关闭!
深目高鼻滞留者,只能留下秘密的笔记:
“我们被限制,被隔离,有时也被监视。
在藏地,我们看到月落,也能看到日出?”
共 识
十八世纪末,有两批英国人,
从不丹那面,深入喜马拉雅山麓。
一批,由东印度公司派遣的“集谨慎和毅力
于一身”的青年官吏乔治·波格尔率领。
另一批,领袖是孟加拉军官塞缪尔·忒涅,
——文笔比波格尔还要精炼的一名作家。
“你们在荒山的保佑下,
生活在和平和欢乐之中!”
“对佛陀的虔诚崇拜和爱戴,
令我坚信:他们是幸福的。”
显然,在西藏停留期间,他俩都记述了
一个“慷慨、乐观而又充满感情的时代”。
波格尔:理解
苏格兰人波格尔,在西藏委任期间,
见识了奇异的江孜:老宅中的
两兄弟,共娶了一名非常美丽的女子。
这女子,又生下了三个他从未见过的
漂亮孩子。他说:“他们前来与我饮茶,
当夜幕降临,他们又载歌载舞。”
“就这样,在一种大欢乐里,我和他们
度过了难以忘怀的两个时辰。对于西藏,
我不感到惊奇,我只是常常叹息。”
波格尔:1775年的夏天
藏历新年的某一天,两位藏族新贵
邀请波格尔去他们的别墅小聚。
这两兄弟是札什喇嘛的亲戚,
因此,他们不能杀生,食荤也很谨慎。
但是,“当喇嘛不在的时候,我们
就进入一个幽深的花园练习骑射……
天黑了,我們返回火塘,唱歌,喝酒,
1775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波格尔:报答
1776年,当大雪在山口开始融化时,
在西藏逗留了三年的胡子枯黄的
波格尔,返回了山后的印度。
在其致姐妹的
信中,概述了他在藏地生活的日子。
他以令人伤感的理想主义的文笔,
为西藏的朋友送上了“厚礼”——
别了,忠诚而纯朴的民族,你们
拥有开化民族不曾拥有的幸福。
当文明人陷入无止境的贪婪,你们
身处荒原,却享受着看得见的幸福!
远观喜马拉雅
来自加尔各答的塞缪尔,于1783年春,
行走在喜马拉雅山麓。他看到:
宽阔而高贵的树叶装饰的山麓,
是被针叶树覆盖的高高的神山。
被稠密的植物所拘囿的河道里,
奔腾的激流发出沙哑的咆哮。
陡峭的山崖间长出的松树,
经受了四季风的……袭击与抚慰。
降落在山岩上的百年狂雪,
以巨浪的样子,吟诵着流逝的残梦。
塞缪尔在札什伦布寺
用石灰水刷白的宝殿和仓库,
需要棕色的铜叶覆盖。
用阳光镀亮的宏伟的寺院,
需要璀璨的镏金覆盖。
这金光闪闪,这富丽堂皇……
纵使岁月如何流逝,
我记忆中的印象,永不消失。
何况还有僧侣在一殿酥油灯的
摇曳光芒下,诵读着经文。
这诵经声,回绕于鼓声、号声
与钟声之中,仿佛永不停息。
英国医生马吝眼中的布达拉宫
是怎样的力量,成就了这座
秘密的建筑?又是怎样的神话
使1812年的禁城,在四月的余晖中
有了令人迷醉的气息?
拉萨河水漫上了河岸,布达拉宫
矗立在呈阶梯状的平台上
它不追求某种建筑上的美和对称,仅其
体积和地位,就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藏人,汉人,蒙古人,克什米尔人,
还有那些面色深暗的不丹人,
他们在山下祈祷,在城里欢笑……
从袈裟到深色的紫袍,到蓝色的高帽。
阿克桑保
1892年五月,名叫桑保的青年和尚
从塔尔寺出发,要去遥远的拉萨。
为了不被野兽吃掉,他加入了一支
来自美国的探险队,担任向导的角色。
夜间,降下了很大的雪。骡子死于
道上,数人病倒,饥饿使人变得愤怒。
在唐古拉,他见识了雪域最巍峨的
山脉,没有飞鸟,戈壁死一般的静。
终于到了有人区,队伍用钱换来牲畜,
羊的肝心,佐以野葱,成为人间美食。
有士兵到来,奉了拉萨的命令:
要么返回,要么改道,除此别无他法。
渴望到达圣地的人,人为的风雪
使你的希望,成了泡影!但你
还是出现在红山之下,你比那些
金发洋人还要自豪,还要心满意足。
安妮·泰勒在1893年4月
——一个藏族妇女对异国“姐妹”的送别辞
若你曾在行旅途中遇到劫匪……
若你曾被同行者扼住過咽喉……
若你胯下的矮种马已饿得半死……
若你对长路的伴侣也生出恨意……
若你被背叛,被告密,被追捕……
在最高冷的季节被驱赶,不得不离去。
你也会像穿藏袍的我一样,在春日
于惊喜中迎面撞上大片的葱绿。
你也会像我一样呻吟般地叹息:哦,
野杏树!哦,小麦!哦,我的蚂蚱!
那曲:1894年3月
被大风席卷的禁猎区里,风暴侵蚀的
土地上,建起了一些小木屋。
有人在昏暗的房间里蜷缩成一团,
不太旺盛的牛粪火,飘起微弱的烟丝。
或许因为精疲力竭,他陷入了忧郁,
以至于不能给妻儿做出意思准确的
手势。当他从札曲河畔只身返回,
恰好错过了来自湄公河的商旅。
当驼队的残存者抵达中原,那曲这边,
他的驼铃,他的梦想,已被冰雪掩埋。
藏北:1900年7月
北部:一片辽阔而空旷的地区,
有的是流沙的叹息,和丝绸的窸窣。
轻微而又永无止境的嘈杂声,
衬托出这片土地深沉的静寂。
黑色的白色的零零散散的帐篷旁,
升起一缕缕青烟,走出黑脸膛的男子,
羊皮袍子上满是油腻和补丁,破旧的
袖子,一直垂落到膝盖。
少女们带着巨大的耳环,仔细扎编的
发辫来回晃动,而老妇们
体型干瘪脸膛发暗,完全配得上
冷峻的高山,和缄默的湖泊。
除此之外,这里的羊肠小道,据说
是牦牛、野驴和羚羊踏出来的。
帕里宗城堡
帕里宗城堡:一大片斜照里的屋舍,
有着向上倾斜的厚厚的墙壁。
这拔地而起的古老建筑,正在向着
远方的珠穆朗玛,仰视并且致敬。
充满浪漫色彩的建筑,其内恰如
昏暗的船舱:用粗糙木料制成的
陡直而摇晃的栈道,通过狭窄的迷宫,
进入到气味污秽的油腻的密室。
难道城堡里的人,仅仅满足于
烟熏火燎的墙壁,和没有烟囱的屋脊?
不是的!正是这些人,在墙上
绘出了美到极致的记录心灵的图画。
若干年后,当《每日邮报》记者
埃德蒙的后人,在低矮幽暗的门厅里
仰望这些残缺不全的壁画时,
瞬间,就经受了几缕闪电般的颤栗。
沃德尔:1904年4月日记
荣赫鹏远征军医士长沃德尔,
在1904年4月的某一天,
用他们发明的高贵优雅的钢笔,
写下了这样一则日记:
“拉萨充满了世纪的诗歌,
是永生大喇嘛的神秘之都,
竖立在世界屋脊上,由一种
无法揭开的神秘面纱遮盖。”
“但它却吸引我们最具有
冒险精神的旅行家,以能进入
它紧闭的大门而向它挑战。”
就这样,这些西方的青铜人类,
以播洒文明的甘露的名义,
以野心为纸,以枪炮为笔,
无数次续写着征服他邦的历史。
江孜保卫战
“典型地中海式样的房子,坐落在高山上,
邻近的,是光秃秃的黄沙色的山峰。”
山僧们将自己幽禁在山岩间,完全封闭的
僧舍,留出一口小窗,递进清水和食物。
骨瘦如柴的手臂裹着破衣伸出窗口,
然后,又收了回去。但这小心的行径
并没有改变江孜的命运:黎明刚至,
火枪和大炮的轰鸣,充满了山谷。
1904年7月7日,一个被西藏的鲜血
逐渐凝固的日子,江孜城堡内,
保家护国的农民的尸身堆积如丘,
有几具,竟是一心向善的喇嘛们的。
数月之后,当入侵者在步枪队的掩护下
进入圣地,拉萨居民视他们为过客。
当入侵者笨拙地走下山道,护栏后的
高僧们,带着平静的表情目睹了日落。
拉萨郊外:1924年2月
在海拔3600米处,清晨的
灰尘、烟雾和蓝色天空,
与神共存。帐篷和大雪之上,
是闪闪发亮的光芒。
远处树枝上有黑色巨鸟栖息。山间,
体型高大的铁角山羊,酷似骡子的
野驴,山下石缝里能寻找黄金的
神话蚂蚁……使外来者吃惊万分。
在绵延不绝的吐蕃州,森林保护了
那种产麝香的动物,
将尸体切成碎块以喂食飞禽的
藏人,住在如鹰巢般的城堡里。
巨石盖起房屋,泥巴裹住墙缝。
为了采光和排烟,他们在屋顶中央开洞。
牛皮做成梯子,文字印成经幡,
插在屋顶,插在山头,插在河谷两岸。
一种奇怪的音乐,沉闷而缓慢,
在大风带来的呼啸声中若隐若现。
这音乐翻越了高海拔的山口,
在雪峰之上,也会掀起自己的回声。
法国女冒险家大卫·妮尔
为了学习佛法,你化装成乞丐或托钵僧,
你进入拉萨,参观了你追寻的喇嘛庙。
1923年秋,五名衣衫褴褛的喇嘛
长久地盯着你说:我们知道你是谁!
你也知道你是谁,所以你来攀登雪山,
你给家人寫信说:荒凉之境,给我安宁。
或许,世人一旦得到安宁,身边的
一切,就真会显得无关紧要了。所以,
当你返回马赛那日,你丈夫没来迎接,
短暂的恼怒之后,你突然呵呵呵地笑了。
一尊佛像
1904年9月初,荣赫鹏带兵进入拉萨,
他终于找到了谈判对象——樨巴活佛,
一个和蔼可亲又严守戒律的老人。
活佛正告道:“你们英国人,没有宗教,
从你们的面容和行为中,我看清了这一切!”
荣赫鹏离开拉萨时,活佛送给他
一尊拇指大的慈眉善目的金佛。
1942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凄惨的
时刻,荣赫鹏——这位世界宗教大会的
发起者,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他捧着那尊小佛像,突然就想起了
那段有关西藏的无法释怀的岁月。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