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时雨
正在吃午饭的时候,母亲的电话突然响了。电话是父亲打来的,我们都以为父亲要母亲回乡下。母亲来我们这有一個多星期了,家里有菜地要侍弄,还要喂养几十只鸡鸭。
母亲大声说:你快弄饭给它吃,冰箱里有精肉,池子里有鱼。待她挂了电话,我们忙问:哪个客人去了咱们家?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家里的猫,出去五天了没回来。刚刚一瘸一拐回家了,一只脚被什么东西夹伤了,血淋淋的。
母亲随便吃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这十多年,家里年年养猫,这只猫好像是猫家族的第四代了。母亲很惯着家里的猫,像惯着自己的孩子们一样。家里的猫很挑食,给它的饭如果没有肉汤、骨头汤或者鱼汤拌是不吃的。母亲来县城我们这住几天,就会惦记着它,唠叨着父亲有没有给它喂食。
现在正是春天,猫发情的季节。前几天晚上,我常常在睡梦中被小区里猫凄厉的叫声吵醒,那一声声尖锐的叫声划破了夜空,它叫得那样撕心裂肺,像是在遭受鞭子的抽打。我躺在床上,那叫声一次次震动我的耳膜,我的心为之一次次抽紧。一只猫,它也会渴望成为一个母亲,有自己的孩子。然而,很多的猫在这个春天的夜里,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叫,直到把自己叫得精疲力竭,直到情欲的潮水在体内慢慢地消退。
“不知为什么?我总喜欢看小说里的性描写,一次又一次。尽管我觉得这是羞耻的,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候,我躺在床上,会渴望背后有一只野兽抱着我……”
“请问,婚前可以发生性行为吗……”
大约八年前,一个女大学生在电子邮件里和我谈起了她的性饥渴。我对她说,处在青春期的女孩子,有性幻想、性冲动是正常的。但是对婚前性行为,还是要慬慎。
想到那个女大学生,我想我家的猫是不是偷偷地去约会去了呢?它绝不是一只矜持的乖猫,为了自己的爱情,为了能成为一个母亲,它必须冒险,必须主动出击去追求一只公猫,哪怕受伤也无怨无悔。
它的母亲就是这样一只猫,四年前的一个春天,为了和自己的“白猫王子”约会,它毅然离家出走。我的母亲在电话里伤心地告诉我,家里的猫走了,她一个星期都没睡好。晚上躺在床上,总会听到猫在叫,起床找遍每个房间又看不到猫的踪影。起初几天,她以为猫只是出去玩玩,玩几天就会回来的。三天过去了没回来,再等,五天、七天还是没回。半个多月后,母亲渐渐死了心,她知道,这只跟了她五六年的猫不会再回来了。
收割早稻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母亲正在院子里晒稻谷,又听到了那只母猫的叫声,抬头一看,离家几个月的猫回来了。她像个从战场凯旋的将士一样,后面跟着几只猫崽。母亲稻谷也不晒了,赶紧到厨房,为猫们做了一顿丰富的美餐。
八年前的一天早晨,我在床上被手机短信声惊醒。打开信息,是这样几个字:刚才,我差点被强奸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在一个浪流歌手的住处,那个男人把她按在床上,幸好她挣脱了。我说,没事就好。
那个流浪歌手,我听她说过几回。他穿着随便却不显邋遢,一头飘扬卷曲的长发,一双勾人魂魄的眼,性感的嘴唇。吃过晚饭,她常不由自主地走到那棵木棉树下,站在他的面前,听他唱一首一首的情歌。她站在那儿愣愣地听、傻傻地听、痴痴地听,经常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听众。慢慢地他们熟悉了。他是某所大学音乐系毕业的,毕业两年多了,从来没有找过工作。他到处流浪,以卖唱为生。他说,他要走遍中国,这辈子他只追求自由和音乐。他无拘无束的生活正是她向往的,她幻想着和他一起远走天涯。有一回她在木棉树下等了一个晚上,他却没有去。她想起舒婷《致橡树》中的句子:“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她想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他。因为,性就像一头野兽,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似乎要将她撕裂。
我在心里寻思,我家的那只猫那天晚上究竟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夜晚呢?她如愿见到了她的“白猫王子”吗?是不是共度了一刻值千金的春宵?在它的体内,是不是有新的生命正在孕育、成长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它的脚受伤,也是值得的。也有这样的可能,那晚它离家,并没有找到一只公猫,它到了很多人家,在门口、窗户下叫唤。有的人家没有养猫,有的人家养猫了,可养的是母猫。有的人家养了公猫,却被绳子系在厨房里、柴房里、杂物间。想进去的进不去,想出来的出不来。只好一只在里面叫,一只在外面叫。叫了一阵,只好作罢,再去下一家。它从屋顶、窗户跳进了某户人家,却被什么东西夹住了脚,第二天早上,才被主人发现,把它放了。有幸捡回了一条命,却伤了一条腿。
“近来,我反复做同样的梦。我梦见他撕扯着我的衣服,我拼命阻挡。我们两个人在搏斗着,我叫喊着,却没一个人来救我。我向他求饶,他丝毫不理,像一只饥饿的狼撕咬着一头羊羔一样。慢慢地我终于耗尽了力气。绝望地看着一件件衣服被他剥开,丢在地上。醒来全身都汗湿了。这个之前在我无数个春梦中温柔帅气的男人,在我性幻想中满足过我的男人,如今成了我的梦魇。”她在邮件里向我倾诉着她的痛苦。
在春天,叫春的猫和怀春的少女都可能会受伤,在夜深时她们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时间是唯一让伤口痊愈的药。
一张永不褪色的照片
我有很多相片,学生时代留下来的,其中大多数都模糊不清了。但是有一张照片,十八年了,它还是那样清晰,因为它不在我的相册里面,在我的心里。
那个春天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春天,只有在那个春天,我才感受到大自然的欣欣向荣。或者说,在那个春天,我自己就是一棵绿色的小草,一棵开花的树。
那个春天校园里弥漫着一种离别的伤感,同在一个班学习了一个学期,同学之间都有了深厚的感情。可是,马上就要分开了。学校提前分班,所有读高一的同学在第二个学期刚开始就要选择是读文科还是读理科。同学们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我选择了读文科,而坐在我后排的两个女同学,胡燕利打算读文科,冷艳梅对数理化更感兴趣,就选择了理科,她将会到我们隔壁班教室去。
我和她们两个关系很好,眼看就要分开了,我心里挺难受的。于是我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她们,建议照张相留个纪念。她们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个中午阳光明媚,我们走在河堤上,谈着各自的理想,胡燕利说,我们三个一定要考上大学。我们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大学。
我们在河里的一个小沙洲上站成一排,背后是一丛象征春天的绿色的灌木,照相的老秦笑着问我们:你们是不是兄妹啊?我正要老实说不是,她们却说:是啊。
老秦说,靠紧一点儿,不要太分开了。对,就这样,笑一笑。对。注意了,不要眨眼睛,一、二、三。
“咔嚓”一声,把整个春天都装到相机里面去了。
此后的几天,我一直在兴奋地期待,盼望老秦来我们学校,好早点儿看到那张照片。可是,有一天,胡燕利告诉我,那次的照片老秦没处理好,要不,改天再照一张吧。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我冷冷地说,那就算了吧。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宿命主义者,在那个时候,我就相信命运,我当时想,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就连留下一张合影做纪念,命运也没有给我们机会。
正因为我好笑的宿命论,此后的两年高中生活,曾经有过几次,她们邀请我去照相,我都拒绝了。
写到这里,我的心开始隐隐痛起来了。我为我当初的无知与固执惭愧。唉!这一辈子,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站在一起照相了。
我是从一个高中同学那里得知胡燕利的死讯的,那是在我读大二的时候。那天在九江师专碰到余乐华,她对我说,胡燕利死了,是得白血病死的。我当时呆了,木然地说,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会死呢。
是的,那么鲜活、那么年轻的生命,怎么就没了呢?
我不相信是真的,此后的幾个月,我一见到高中同学就会问,希望听到这样的回答:没听说啊,不可能的吧。可是每一次,他们都脸色凝重而哀伤地告诉我:是真的,胡燕利是死了。
我还是不相信,经常在梦里见到她坐在教室里学习,我问她:你不是得了白血病吗?她笑着对我说:病好了,就又来读书了。
暑假回到家,我问我二姐,二姐与胡燕利家没隔多远。二姐说,真可怜,脸白得像一张白纸一样。那时,胡燕利经常去二姐那里玩,吃了中药好了一点儿,燕利开心得很,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有一次我偶然遇到冷艳梅,我们聊起高中毕业后各自的生活,但是,我们都小心翼翼的,没有说那三个字。
因为我们都不愿意,去触动我们心里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