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林
六十多岁的老董有句著名的口头禅:“做人需要境界,喝酒也需要境界。”他盘腿坐在滚热的炕头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很快就喝光一壶柳河老窖,捏着空酒壶吩咐老婆:“你再给我烫壶酒。”老婆一边烫酒一边嘟囔:“你别光顾着喝酒,今天谢致义和杨占山又来了,明摆着是来催债的,你赶紧给王大进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能不能把钱还给人家。”
老婆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董也在估计形势:“你说王大进这小兔崽子,会不会说话不算数,到时候跟人家耍赖不还钱?”老婆善于判断复杂形势:“我看有点悬。”老董咕噜咽下一口菜,又骂王大进:“这小兔崽子,人模狗样地开着轿车,连这点小钱也拌蒜,真不是东西。”他越想越气,盯着酒壶朝老婆高喊:“你赶紧把酒壶给我拿来。”
民间借贷有民间的规矩。在柳河镇八角村,民间借贷都需要找保人,借款人到期不还钱,债主不去找借款人讨债,直接找保人去讨债。没有一定威望和经济实力的人,不敢轻易给人家当保人。老董给王大进当保人,纯粹是个意外。
王大进是村里的年轻人,按辈分管老董叫舅姥爷,是那种稍微拐点小弯儿的亲戚。去年底,他开着奥迪轿车拉着城里媳妇回村里来看他母亲,特意带着媳妇提着礼盒来看望老董,一口一个舅姥爷,叫得特别亲热。聊天的工夫,村里的谢致义和杨占山也来老董家里串门儿,大家一起嘘寒问暖,很快就聊起他在城里的生意,王大进趁机说:“我朋友在城里又投资一个项目,会员起步五十万元。我手里只有三十万元闲钱,还差二十万元,舅姥爷如果想投资,拿二十万就行,我每月给您二分钱利息,期限一年,保您稳赚不赔。”老董没动心思:“我手里那点钱,都让大闺女拿去买楼了。”王大进试探着朝谢致义和杨占山甩出一根鱼线:“你们如果想投资,跟我舅姥爷一个待遇。”每月二分钱的利息,是块很诱人的肥肉。谢致义和杨占山跟王大进都不是亲戚,都在心里盘算,王大进想凑够五十万元去投资,这性质属于借钱,没有保人不能轻易出手。他二人都不搭话,又都拿眼睛看着老董,王大进明白他们的心思,假装明知故问:“我舅姥爷总给别人当保人,这回我请他给我当保人,你们同不同意?”谢致义赶紧点头同意:“你舅姥爷担保,我给你凑十万。”杨占山态度更坚决:“我就相信你舅姥爷,我也给你凑十万。”三个人一齐眼巴巴地望着老董,等着他表态。这种临时决定的事情,让老董很为难。民间的规矩很清楚,双方把事情谈妥了,由借款人找保人,保人摸清情况,如果愿意为他担保,再由借款人把放贷人找来,双方写下文书,一式三份,摁上红红的手印,保人也在文书上摁上红手印,每人拿走一份文书,事情就算办妥了。今天的事情有点突然,不过王大进也不是穷光蛋,在城里有买卖,有房子,光那辆奥迪轿车也值几十万元,又是走得很近的亲戚,不给他当保人,情面场面都不好交待。老董权衡许久,才开口问他:“你真打算向他们借钱?”这是保人例行的问话,王大进马上回答:“我真打算向他们借钱,每月二分钱的利息。”老董又问谢致义和杨占山:“你们真愿意把钱借给他?”俩人一齐点头,“愿意。”“愿意。”老董当即表态:“好!那我就给大进当一回保人,咱们当场写文书!”
王大进向谢致义和杨占山两个人借款,需要写两个文书,每个文书一式三份。王大进揣起文书,也把二十万现款揣进腰包,谢致义和杨占山揣起文书,仿佛提前把一年两万四千元的利息揣进腰包,只有老董揣进腰包里的文书不是钱,是个名声和担保。
老董又喝下一壶柳河老窖,眼珠子渐渐地布满血丝,眼前飘着两张摁满红手印的文书,每个红手印都戳在他的心里,拔都拔不出来。村里有人进城见过王大进,他经商没有店铺,先是倒卖房子,后来炒股票,倒房子挣钱,炒股票赔钱。老董今天给他打过电话:“大进啊,今年生意咋样啊?”王大进明白,这是提醒他该还钱了,可自己手里真没钱啊。没钱也不能说没钱,还得挺直腰杆子跟人家装有钱:“舅姥爷,我那些投资还没收回来,等我把钱收回来,连本带利一起给您送过去。”老董有点不好意思:“大进啊,不是舅姥爷催你,村里人陆续卖粮食,手里攥着闲钱,都嫌往银行存钱利息低,让我打听你那边的生意咋样。”王大进连忙说:“好着呢!好着呢!您告诉大伙儿,有打算投资的,让他们来找我。”老董放下电话,一个劲儿在心里祈祷:“小兔崽子,你今年的生意可千万别赔啊!”
还款的期限还有三天,谢致义和杨占山又一起来到老董家里,老董赶紧给王大进打电话:“大进啊,你这两天回来一趟吧!”王大进哪敢回来,只好瞎编:“舅姥爷,我这两天忙着收账,您告訴谢致义和杨占山,等我把投资收回来,马上就把钱给他们送过去。”老董摊开两手告诉他们:“大进这两天忙着收账,你们再等等,别着急,大进这孩子办事挺稳当。”谢致义和杨占山心里直犯嘀咕,脸上看不出别的表情,说话声音都不大,“不急,不急。”“大进这孩子,名声一直都不错,是个干大事儿的人。”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老董忍不住又给王大进打电话:“大进啊,谢致义和杨占山天天来我家串门儿,你给个准话儿吧。”王大进哪有准话,只能耐心地恳求:“舅姥爷,我现在手里真没钱,您让他们再等等,超出去的时间,我每个月还按二分钱的利息给他们。”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老董干着急没办法:“那我再去跟他们商量商量。”
老董先跑到谢致义家里,又跑到杨占山家里,替王大进解释好半天,才憋着气窝着火,气哼哼地回到家里,又气哼哼地吩咐老婆:“你给我烫壶酒。”
老婆看见他阴沉着脸,一边烫酒一边问他:“又跟谁生气了?是跟谢致义,还是跟杨占山?”
老董肚子里面的那股闷气噌地窜到嘴上:“我跟人家生啥气,我是跟王大进这小兔崽子生气。”
“你光跟他生气有啥用?当初你就不该给他当保人。”
老董最烦老婆翻旧账:“你现在还说这些有啥用。刚才谢致义告诉我,他儿子准备订婚,答应给女方在县城买楼交首付,外加十万元彩礼,人家急等着用钱,这小兔崽子还不还钱,你说要不要命。”
老婆给他出主意:“你干着急有啥用?要我说,你还得再找王大进,让他先把谢致义的钱还上。”
老董只好再给王大进打电话:“大进啊,谢致义今天跟我说,他儿子马上订婚,着急用钱,你想点办法,先把他的钱还上,咱们不能耽误人家儿子订婚啊!”王大进也听说谢致义的儿子要订婚,可自己手里真没钱,只能厚着脸皮往后拖:“舅姥爷,您再容我几天。要不我给谢致义打个电话,我跟他说。”老董哭笑不得:“你打电话有啥用,我给你担保,人家整天找我要钱。你能等,人家儿子订婚不能等。这要是因为缺钱订不上媳妇,我得落人家一辈子埋怨。”王大进自知理亏:“舅姥爷,我把房子和轿车都抵押给银行了,我现在手里真没钱,我对不住您!”
老董撂下电话,盘腿坐在炕头上,一边倒酒一边骂:“这小兔崽子,这回真没指望了。我得赶紧另想办法,先把谢致义的钱给还上。”
老婆也没辙:“咱家只有四万块钱,你还能有啥办法?”
“你给儿子打电话,让他过来。”
儿子住在村东头,接到母亲的电话,起身告诉媳妇:“咱爸叫我过去一趟。”
媳妇警惕起来:“叫你干啥?”
“没说。”
“那我跟你一起去。”
老董喝下两盅酒,看见儿子和儿媳妇走进来,开门见山就说:“你们刚卖完粮食,先把钱借给我用一下。”
儿子先望一眼媳妇,见她没说话,忙问父亲:“啥事这么着急?”
“我给王大进当保人,这事你知道,他现在没钱还账,谢致义又等钱给儿子订婚,你先把钱借给我,加上我卖粮食的钱,先把欠人家谢致义的钱还上。”儿子还没表态,儿媳妇先提出质疑:“王大进欠钱,咱们替他还了,他要是没钱还咱们,咱们的钱不是打水漂了?再说了,他住着那么大的楼房,开着那么好的轿车,他说自己没钱,谁信啊。人家不用卖房子,光把轿车卖了,还他们两家的钱都绰绰有余。”儿子赶紧附和自己的媳妇:“我们卖粮的钱还有别的用处,你让王大进先把奥迪轿车卖了,以后有钱再买新的。”老董端起酒盅硬往肚子里面灌下一盅酒,脸色黑得愈加吓人:“你们的钱有别的用处,我就不借了,我再另想办法。”
老董看见儿子跟儿媳妇走出家门,又咕噜灌下一口酒,才跟老婆商量:“我是保人,王大进不还钱,我得还钱。我想把咱们家的土地承包出去,一共二十二亩,不按每亩六百元,就按每亩五百元,一年一万一千元,一次性承包十年,能得十一万元,再加上咱们手里的积蓄,先把谢致义那些本金和利息还上,别耽误人家儿子娶媳妇,你说行不行?”
老婆懂得當保人的规矩,怕他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只好同意:“这倒是一个好主意,能卖一大笔钱。”
村里人听说老董把自己的土地低价承包出去十年,都知道他卖地替别人还钱,谁也不去占这个便宜,他只好找到王福民:“村长,村里没人承包我家的土地,你帮帮忙,把我家的土地承包下来,我感念你的情意。”村长也摇头:“别的事情我能帮你,这个事情我帮不了你。”老董没有办法,只好把土地承包给外村人。他拿到卖地的钱,当天就把本金和利息总共十二万四千元,亲自送到谢致义家里。
王大进的母亲给儿子打电话:“你今年过年别回来看我了,就当我死了。”王大进赶紧给老董打电话:“舅姥爷,这钱我一定还给您。”
窗外飘起鹅毛大雪,一朵一朵地落到地上,无声无息。老董望着窗外的雪花,忍不住自言自语:“瑞雪兆丰年啊!”又回头吩咐老婆:“你再给我烫壶酒。”
老董喝到第二壶酒,杨占山顶着大雪又到他家里来串门:“三叔啊,今年的种子和肥料又涨价了,我昨天到镇里把种子和肥料都定好了,就等着交钱提货,你跟大进打个招呼,我急等着用钱,我借给他那些钱,利息都不要了,他把本金还给我就行。”老董忙挤出一副笑脸:“你先别着急,我明天就给大进打电话,让他尽快想办法。”
老董知道王大进没有办法,又跟老婆商量:“杨占山那些钱,咱们也得给人还上,实在不行,咱家这座房子还能值个十七八万,就十五万卖掉算了。”这真是个雪天霹雳,老婆瞪着眼珠子问他:“你把地卖了,我没拦你,还想卖房子?没门。你明天赶紧去找王大进,让他卖轿车还钱。”老董不敢跟老婆叫板,伤心地盯着窗外的雪花,说话的声音明显有些变调儿:“你别生气,我明天就去找王大进。”
老董来到县城才给王大进打电话:“大进啊,我是你舅姥爷,你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王大进正在家里炒股票,脑子反应极快:“舅姥爷,我没在单位,也没在家里,我陪贺总经理在深圳考察呢,等我回去,马上给您打电话。”老董满心欢喜:“那好,那我等你回来。”他放下电话,转身往县汽车站走去,看见路边有家小酒馆,摸着兜里瘪瘪的钱包,稍微有点迟疑,还是决定进去喝杯酒再回家。
老董喝下第二壶柳河老窖,天空开始往下飘雪花,他又喝下一壶柳河老窖,雪花越飘越大,越飘越紧,他赶紧结好酒账,摇摇晃晃地走出酒馆,几片雪花打在他的脸上,迷住他的双眼,让他不敢向前迈步。他必须穿过马路走到对面去。街上的汽车来来往往,都急着赶路,跑得好像比平时还快呢。他轻轻地揉化眼睛上面的雪花,街上的汽车越来越多,看得也越来越真切。迎面开来一辆丰田轿车,车速极快,司机是个年轻的女人。跟在她后面的是一辆白色奥迪轿车,车速也很快,司机是个年纪很大的男人,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脸色跟雪花一样惨白。王大进的女人脸色也很白,他开着一辆黑色奥迪轿车,那辆轿车也很值钱呢。一辆卡车开过来,距它后面很远有辆黑色轿车,车速也不慢,老董打算等卡车开过去,自己马上快速穿过马路,等他看清楚后面是辆黑色奥迪轿车,特意往车里面细瞧,开车的竟然是王大进,副驾驶上坐着他媳妇。王大进刚才还在电话里告诉自己,他陪着贺总经理在深圳考察呢。深圳距县城有几千里路,他怎么会在街上开车呢?眼看轿车离自己越来越近,老董噌地蹿过去高喊:“停车!停车!”王大进看见有人突然扑过来,一脚急刹车,车轮极不情愿地连声怪叫,又向前冲出去十多米,看见老董身子腾空飞起一米多高,才赌气地停下来。
老董从半空中落到地上,看见王大进走下车,朝自己飞奔而来,知道他这次再也跑不掉了,脑袋轻轻地歪向地面,雪花立刻糊住他的脸,他使劲地瞄着王大进,看见他从腰里掏出一大把钞票,像雪花一样朝自己撒下来。
王大进的媳妇也跑过来,望着趴在地上的老董,脸色吓得比雪花还白,惊恐地问王大进:“这是谁啊?没长眼睛啊?咋还往车上撞啊?碰瓷啊?这要是撞死了可咋办?”王大进赶紧安慰自己的媳妇:“没事儿,你不用害怕,撞死他也不用害怕,咱们这车有保险。”
雪花越飘越大,积雪很快盖住了地上的血迹,老董听到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尖叫声,才慢慢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