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峰
一
二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乡间俚语听上去简单、随意,一幅怡然自足的生活画面。看似温馨、恬淡的意境背后,是农人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自然观和生存观。他们既遵循农事节令的自然规律,春种秋收,烟火日常,又适时将收获的粮肉果品摆上小小的供桌祭拜各路神仙。那是在表达自己对土地、对五谷的虔诚和信仰吧?要不,怎如此坚守和执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濡染岁月长风?
就像好多逃离乡村的人一样,我很早就从这熟悉的画面中跳将出来。大多时间,我由一个微小的亲历者转而成为旁观者,但那短暂的记忆早已融入血液。
每年的腊月里,村人就会焖红豆粥抹在街门的钌铞儿上祭门神,熬麻糖祭灶神。填仓节(农历的正月二十为小填仓,正月廿五为老填仓),村人要在仓房、粮囤处摆放祭品,祭祀仓神,丰年拜,歉年也拜,祈求新的一年人勤地丰,粮仓盈满。想那,偌大的常平仓内,官方在仓神庙的祭祀活动定然盛大而热闹吧?与之勾连一体背向而座的戏楼上,山西梆子抑或蔚州秧歌咿咿呀呀,时而铿锵,时而舒缓,袅袅飘荡,唱给凡人听,也唱给仓神听。
农历的二月初二,是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村民在龙王庙杀猪宰羊,焚香祭祀龙王爷,祈望龙王多下好雨,防水灾,保平安。春夏天旱,还会敲锣打鼓,抬着泥塑的龙王爷绕街行雨,香烛的微火,映照着农人焦渴的心田。二月二的吃食也是有讲究的。各家都要吃以“龙”字而名的饭食,如饺子称龙耳,面条称龙须,油炸糕称龙蛋。而且,妇女要忌针一天,也就是停做针线活,唯恐伤及龙身。到了头天晚上,母亲就会问我们,明天龙抬头,想吃啥饭了,饺子,还是炸糕?我们兄妹几个异口同声,饺子。尽管黑是黑了点儿,但既然多少还剩点儿白面,谁还吃炸糕!
月夜中秋,天凉心暖。母亲在院里放上红色小炕桌,擦了又擦,生怕不干净。然后,摆上新鲜瓜果、自家地里拔的毛豆角、青红丝的点心和写有大红“月”字的月饼,对着深空银轮,焚香拜月,祈求年年丰产,阖家团圆。站在母亲的身旁,我分明看到她的眸子里闪现着虔诚的光芒。月高悬,巷静谧,烟缭绕,我们一帮小小子纠集在一起挨家串户地跑,瞅瞅谁家的供品多,瞧瞧哪家的月饼大。
仰望那一轮硕大的玉盘,我曾无数次想,月宫里真的有嫦娥和玉兔吗?她们会循着这若星的香火,袅娜般飘落到人间来吃这些好吃的东西吗?挑着吃,还是各家各户都要转个到尝个遍呢?这些放在现在不成问题的问题,当时很是让我伤透了脑筋。
各个村堡还自发地组织大型的集体祭祀仪式,并辅以民俗娱乐活动,祈愿美好生活,传承民间记忆。和了团圆喜庆的基调,大部分祭祀活动在年头岁尾的正月里进行。这个时节,对于乡村来说,是结束,也是开始。结束旧的一年里最后的消闲时光,开启新的一年里即将劳作的帷幕。较有名的活动是北官堡的打树花、上苏庄的拜灯山、白后堡的拜灯仙等,无一不是于欢庆新春佳节之际,祈福祝愿,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四季平安、生活美满、国富民强。
二
元宵节一到,暖泉的北官堡就会上演一场属于农人盛宴的打树花——我指的是原始形式的祭祀活动,与所谓商业化模式无关。这种据说由村里铁匠铺叮叮当当溅落的碎火星,经过数百年岁月衍变而来的灯会形式,当蕴含了农人无穷的思想和智慧。那些宏大舞台所营造出的活色生香,精彩,华丽,却暗藏隐忧,更像是对原生态文化的盛大祭奠。
没有“宝马雕车香满路”,也没有“蛾儿雪柳黃金缕”,至多是附近十里八村的农人,早早来到堡门前一块儿房屋夹峙的逼仄的空地上,观看这一古老而原始的灯会。打树花前的祭神仪式庄重而肃穆。人们提前把丰盛的祭品整齐摆放在供桌上。烛光如豆,凸显暗夜的神秘。整装,列队,焚香,施礼,叩拜,心境澄澈,毕恭毕敬,天人合一,感恩自然。虔诚的祭祀仪式后,打树花才正式开始。头戴湿草帽、反穿羊皮袄的艺人,用柳木勺子舀起炽热的铁水,使劲泼向明洪武年间土夯砖包的堡门墙。一瞬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映红了村庄崔嵬的堡门,映红了农人灿烂的笑脸。如雨的火树银花,闪烁着喜庆,也闪烁着希望。
是天空的宽广,让人间充满蓬勃的生机吗?是大地的厚实,让农人迸发出生命的激情吗?
类似的,还有代王城的点杆祭雹神活动。说来也怪,代王城往往是个分界点,县里东半线雨声哗哗,西半线的地皮还是干的。反之,西半线雷雨交加,东半线却云淡风轻。这让我对点杆活动充满了神奇的向往。城西,空地,人群聚拢。直立的长木杆上,绑着数根横担,平年12层,闰年13层,每层绑有不同种类的花炮,从最下层开始点燃,一直到最高层。层层烟花美丽绽放,形态万千,带着农人祈求雹神佑护的淳朴念想,照亮深邃夜空。初次观看点杆,则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白乐公社。那年正月的点杆活动,吸引了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闹元宵》剧组前来拍摄,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农人自号“草民”,命贱如草,以草木供养,完成这一底层个体乃至群体生命的生长和延续。春种秋收,锅碗瓢盆,辅以各种遗失的或仍存的民间祭神活动,串起凡胎与神祗的沟通和交流,进而,达成人类与大自然间的有序循环,和谐共存。这,不就是一部看似简单、却又并不简单的关于乡土哲学的圣经吗?如果说,流云清风和水鸣虫吟是大自然的轻吟浅唱,那么,这些微烁的香烛和璀璨的烟火就是农人在土地家园上的诗意栖居。
三
漫步西古堡五谷博物馆,红黄青白黑,橙褐蓝绿紫,俨然一个缤纷的粮食世界。民以食为天。谁又能说,这不是一部农人在土地上自编自导自演的长篇史诗剧集?人食合一,生生不息。
不同于南方,“五谷”在家乡是谷、黍、麻、麦、豆的统称。地理位置的差异,气候条件的不同,往往造成各方面的差别。耐干旱、耐贫瘠的谷子在冀西北山间盆地有了用武之地,产量低,但质优、味美,还不用担心农药、转基因,吃着舒心。官府设立的常平仓,储藏的粮食全部为谷子。桃花的“九根齐”小米,还成为明、清时期的贡米。可见,家乡人把谷子置于“五谷”之首,自有其道理。
谷雨潇潇而播,秋风飒飒而获。村小学时兴放秋假,我便有了和母亲下穗头子的生活体验。望着满地摇曳的金黄,嗅着阵阵袭来的谷香,母亲的脸上溢满笑容。同时供家里三个孩子念书,对于一个身体单薄的母亲来说,又怎么可能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早上粥,中午糕,晚上糊糊熬山药。这里的“粥”,指的就是谷子去皮后焖制的小米饭。韛杆响,炊烟飘,灶火红,倭瓜熬山药,也或者干萝卜片熬山药,就点儿撒了葱花的老腌菜棒,尽管有时很烧心,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不过,“五谷”排在第二位的黍子更有理由成为家乡人最重要的食粮。当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荞面饿断腰。对于农村挖二垄子的“泥腿子”来说,每天中午啜上一顿耐饥抗饿的黄糕是必不可少的。
黍子去壳磨面后,做成的糕叫黄糕。优质糕面做出的黄糕,色金黄,质柔软,性筋道。以温水和面,搓成饼状,笼屉蒸熟,倒入瓷盆,趁热搋揉,成一圆坨状,淋几滴菜籽油,抹匀,即可。做法不复杂,但糯软、烫手,彰显农家主妇的厨艺高低。
黄糕上绽放着无数油花,细密、晶亮,映照出农家陋室的温馨。当地产的砂锅铫子烩的泡糕菜,色、香、味俱佳,增食欲、促消化。大白菜、菠菜、茄子、豆角丝等,皆可做成风味各异的泡糕菜。咕嘟嘟,咕嘟嘟,砂锅铫子里的菜香味一个劲儿往外蹿,入鼻、入喉、入脏腑。凉菜如韭菜调豆腐干、腌菜叶拌豆腐等亦可。狠狠心,给孩子们炒两颗用来换钱的草鸡蛋,黄澄澄的,看着也香。当然,最好还是能炖点儿猪肉。在家乡人看来,天天能吃上黄糕泡肉菜,就是莫大的幸福。邻居魏叔,一顿饭能吃一升子面的黄糕。只见他粗粝的大手往碗里一扎,一拌,一蘸,一筷头子沾满菜汤的黄糕送进嘴里,也没瞅着怎么嚼,就咕咚一声沉沉地砸入肚中,一大铲子黄糕几口就啜完了。常去串门的我,往往惊得瞠目结舌。如同张翰之于秋风莼鲈,每次出门在外,我总是想起母亲亲手做的黄糕,嘴馋、心痒,归心似箭。
如若,一日三餐是农人生存的记叙文,无疑,杂粮小吃就是农人生活的抒情诗。
四
丘陵山地与农家肥料的亲密接触,日月星辰和风雨的倾情沐浴,孕育出各种风味纯正的小杂粮。不论丰衣足食,还是年头歉收,家乡人总能从搅拿糕傀儡棒烊子饹馇水饭等粗茶淡饭中,琢磨出富有特色的小吃。荞面饸饹、莜面卷、扁豆糊糊、豆面粉坨、五香豆腐干、玉米蝌蚪等,无不丰盈着农人寡淡的味蕾。那时,拽着母亲的衣襟去公社赶集,最兴奋的莫过于吃上一碗路摊上的荞面饸饹。沸騰的大铁锅里漂浮着数块大肥肉,上下翻滚,热气氤氲,不知煮了多久。那味道勾人,老远就钻进鼻腔,让人直咽口水,挪不动步。翕动几下鼻翼,开始变着法儿地淘母亲。眼瞅着那人手中的大铁勺子直奔着肥肉而去,临了,捞在碗里的却只是些散碎的炸豆腐和丁点儿肉渣,不禁悻悻然。肚子得到满足后,伸出舌头转着圈地舔那嘴岔子上的油渍,连着打上两个饱嗝,算是不虚此行。回家时,还得拎上两个刚炸好的糖麻叶,蹦蹦跳跳,一路上心情舒畅。
白乐的干花椒饼子嘎嘣脆,喷喷香。打一声招呼,熟悉的乡音飘然而至:还莫出锅来,等一趟儿吧,不了不任抬(不好收藏)。淳朴中是满满的实在。扯一会闲常,经受高温烘烤的花椒饼子终于出锅。揭锅,捡拾,码放,装袋,挣口,店主人的动作娴熟,一气呵成。顶多20个,剩下的夜个(昨天)就依(订)出去了。店主人边动作边念叨着。一个个干花椒饼子碗口般大小,形圆,皮薄,色匀,麦香与调料香糅合成一股独特的香味,麻咸相宜。是因了店主人高超的制作技术吗?不,原料、技术和火候,恰到好处,缺一不可。轻轻咬上一小口,干,脆,酥,口腔里的味觉神经立时变得敏感起来,细细地嚼,醇香,绵软,回味无穷。
除了母亲用大铁锅费劲巴拉出的漏蝌蚪,暖泉的凉粉也是我的所爱。豌豆面的黄粉,豆粉面的白粉和旋粉,绿豆面的绿豆粉,品类众多,各取所需。薄片小刀快速划动,转眼工夫,蓝边白瓷碗中的粉坨就被划成一条条粗细匀称的条状,柔,软,滑,嫩,不黏不腻。哗地一声倒入调好的汤水,麻利地端到你的面前。黄色的粉坨,红褐色的汤水,混合了由花生、葵花仁、芝麻、辣椒等熬制而成的辣椒油,呼噜呼噜,酸,辣,鲜,爽,让人吃了一碗还想再吃一碗。酷夏的暑气,就在这凉爽的味觉享受中逃之夭夭。
古村,老街,美食,总是让人怀想起那些一不小心就溜走的旧时光,快乐,温暖,却又添了淡淡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