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天钊
人的一生当中,不知有过多少次和风雨一路同行,经受风雨的洗礼;不知有多少的时光,在风雨的日子中度过。然而对于好多人来说,雨只是他们生活中很少使用的调味剂。天气太郁闷,空气干燥太久,尘土飞扬拂面,这时他们才会想起雨,盼望雨的到来。雨能给他们带来怡神的凉爽、湿润、清洁,除此之外,他们很少认识雨,感受雨。
只有两种人对雨的感受是用心灵去感受——一是文人,二是农人。
文人们端坐于书斋之内搜肠刮肚,终日苦吟,谁知文韵比没熟的柿子还要涩,文理比酒宴的残羹冷炙还要狼籍。正在浑浊困顿,天却下了一场雨,平平常常的雨,司空见惯的雨,但就是这一场平平常常、司空见惯的雨很可能激起了文人的灵感,文思随雨而涌,妙语随雨而成。一篇名作佳作也很可能由此横空出世。没有一个文人不写雨的,雨经常随随便便地走入诗文,似乎不会写雨就不是一个文人,没有雨的诗文就没有了韵味。可见文人们都是深受了雨水的浸泡,诗文都是从雨水中打捞出来的。还不难发现,以雨为背景的诗文占绝对的优势传递给人的,总是一种落寞、惆怅、凄凉、哀怨的氛围和心境,尤其是现代戴望舒的一首《雨苍》,把这种氛围和心境刻画到了极致,竟为“中国新诗的音节开了新纪元”。雨水和泪水也常被文人们一并相提,雨是泪水,泪水是雨,下雨是苍天在悲哀,在哭泣。
可能农人太愚鲁粗俗,不太多愁善感,可能农人早已认命,不会为情伤怀,所以农人对雨感受的那种氛围和心境则与文人们有着质的区别。只要不是连绵无休止的雨,或足以造成洪涝灾害的雨,农人很少伤怀,很少咒骂。就是伤怀,咒骂也只伤怀、咒骂苍天,却从不伤怀、咒骂雨,因为在农人的一生当中,一直就是在渴望着雨、祈祷着雨的恩泽;因为农人赖以生存的田野总是在干渴。而农人的干渴要远远地超于田野的干渴,因为只有农人才深深地懂得什么是干渴,干渴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干渴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也只有农人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经历干渴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没有什么来代替雨,也唯有雨才能解除干渴。当雨从天而降,当田野的裂口悄然愈合,当奄奄一息的禾苗又焕发生机,你看那农人的笑,笑得那样舒畅自然,笑得那样开怀甜蜜,笑得让人那样怜悯。难怪有人称雨是“甘霖”、“玉液琼浆”。
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就肯定有生命的存在,没有水便没有生命——水是生命之源。而只要有雨,就会有水,有水就有了生命。生命是什么?生命是田野里的热情奔放,生命是田野里的活力张扬,生命是田野里的盎然生机,生命是田野里的生生不息。
麦收八十三场雨。农历八月,秋收后的土地需要耕犁,耕犁之后便是播种,这自然需要好墒情。好墒情何来?自然是下雨呗!耕犁了地,农人的心一切由此开始。八月的雨,希望之雨。农历十月已是初冬,但麦苗此时的根系还尚未扎足扎深扎稳,越冬时很容易被冻死,这时如果有雨来光顾,麦苗不仅整整齐齐,匀匀实实,而且发达了根系,还惧什么恶风冰霜?初冬的雨已经很冷很冷了,但滴在农人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十月的雨,温暖之雨。到了明年的阳春三月,春雨贵似油。贵在哪儿?贵就贵在只要在三月底下一场足够的春雨,那么麦子的丰收就已成定局。有了吃的,农人就不会心神惶惶不安了。三月的雨,定心之雨。“六月连阴吃饱饭”。六月是夏天,夏天太消耗水分。土地是黄土地居多,前几天才下了雨,隔不了几日,田野里又兹兹地冒起烟来。嗯,又要雨了。土地和禾苗从不会欺骗农人,只要墒情充足,到了秋天必定是颗粒饱满,五谷满仓。直接受益的农人咋会不心满意足,不安居乐业呢?六月的雨,是喜庆之雨,是太平之雨。一个气象专家,一个天气预报员,一个深知中国国情的人假如知道了这些,即使足不出户,耳不闻息,只是根据雨的踪迹,也大概知道天下事了。
一年四季,农人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野里忙碌,而雨来的时候从不和人们商量,总是不期而至,农人和雨经常在田野里相逢。雨濛濛一片,农人融化在雨中;农人一注渴望,怀尽雨水;雨吻过农人脊背,脊背熠熠生辉,雨依依农人胸口,胸口火热滚烫;农人痴守雨水,雨水深爱农人。
我是农人,亦略染文人之气。对于每一次风雨的到来,我总是屏息聆听,思绪纷飞,试图捕捉风雨丰富的内涵、丰富的情感、丰富的灵韵。春雨浪漫,所到之处,无不色彩斑斓;夏雨热烈,他踏过的足迹,皆是意气风发;秋雨清高,他飘逸过去的身影,孤傲清瘦;冬雨寥漠,在那空旷的原野里,总是独自一人痴痴地徘徊叩问。有些雨似少女满腹心事,姗姗来迟,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有些雨似村夫的粗犷,来时一路尘烟飞扬,去时一路风风火火;有些雨似叛逆者的质问,咄咄逼人,掷地有声,排山倒海;有些雨似顽童的鬼脸,刚还是哭哭啼啼,背过身去却是挤眉弄眼;有些似睿智老者,坦坦然然,从从容容;有的雨似恋人一样缠绵,低低轻诉,娓娓道别,若即若离,若聚若散,依稀不见了,还在良久地挥手。
要探寻风雨的踪迹,最好还是应该踏着泥泞,踏着泥泞的小路,泥泞的乡野,泥泞的大地。
每次风雨过后,乡野里都是一个清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