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宋凭栏 本名:宋永林,男,46岁,供职于某国有企业。业余从事小说、散文、诗歌创作。
1
总喜欢火车上与人闲聊的过程。
这个过程是快乐的,没多少压力。也不是谁都有这嗜好,靠萍水相逢间的缘份。有人唯恐被人骗,他们心底牢牢刻着不与陌生人谈话的座右铭,自然无缘享受。而且,听的要专心,讲的才会口若悬河,能讲出很多有意思的情景;听的也兴趣盎然,了解到许多不知道的事。不然,讲的没了兴趣,听的也就寡淡。
现在我就有了后者的烦恼。本来一直听陈武讲,现在却有些走神儿,不是我不想,而是那个黝黑脸的男人让我起了疑。
黝黑脸此刻不再眯着眼,他正出神儿地望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不过看得出他耳朵没有闲着。陈武每讲一句话,他的脸部都随之出现一些怪异的表情,配合之默契,就像舞台上的双簧,虽不至让人捧腹,但起码有了好奇心,总奇怪前面的人如何能知道后面的人说什么。结合他之前种种反常表现,我渐渐有些起疑,难道……
想法一旦冒出,就像一只丑陋无比的昆虫爬进衣服里,我身上起了一层疙瘩儿,打了个寒噤。
冷吗?看我不时像扫描仪一样扫视他身边的人,对面的陈武也好奇了,他不再讲。见我没注意到,他碰了一下我的手问,怎么了?我摇摇头,没事,没啥。我没法明着说出自己的疑虑,只用眼神暗示他关注身边的人。陈武像无意识地点点头,并没有说话,眼神也怪怪的,一时我也拿不准他的心思。之后他继续讲他的故事,没有再与我眼神互动。
与陌生人搭讪一直被妻诟病。可它真的就像感冒一样不能痊愈,经常会复发。也许路途漫漫,有社会属性的人类要靠交流竖起一道门,将无处不在的寂寞像风和尘土一样挡在门外。作为记者,总想自己的工作不平淡,能发现和挖掘出好的新闻素材。因此,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我有着本能的倾听欲。这种欲望就像膏药一样,牢牢地粘在我的心上。
和陈武他们认识,是在送妻回来的火车上。
挤出一身臭汗,车票也没买到。车仅此一趟,只能哀求检票员上车补票。等我跑进车厢,先看到的就是他们俩。坐位都差不多没了。车厢靠近厕所一端,陈武的对面还有空座儿,便坐了。
看模样陈武不到30岁,透着年轻人的精明干练,我觉得他不像普通人。他的身边是个黝黑脸色的男人,四十多岁。和陈武精明干练不同,我感觉黝黑脸的神情是怯怯的,还有些呆滞,像心事满腹。他不敢与我对视,一旦四目接触,我的眼睛似乎成了黑洞洞的枪口,让他立刻躲闪开来。想和他们都聊聊,身着白衬衣的陈武倒能用眼神积极响应,一身蓝黑色衣服的黝黑脸则保持着以前的神态,我坐下后还多了几丝恐慌。他对别人视而不见,眼前像空气般的透明,后来干脆眯起眼睛,任谁也不搭理。
陈武很快打开了话匣子。他是一名特警,东北人,家在史称“奉天”的沈阳市。见我微笑中有着警觉,或许为打消我的不信任,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证件,我看到上面名字一栏写着——陈武。
他要证明自己并不是吹牛。
我没有拿出证件,这样他或许没压力。对我这个陌生人的诉说,后来陈武说他起初并没有压力,后来知道了我的身份,才有些后悔。他说怕我将这些发到报纸上。我听了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那时没有压力的陈武一股脑地把苦闷倒了出来,我逐渐了解了一名特警的工作和生活,还有他遇到的种种烦恼。
随着陈武的讲述,我慢慢知道了他在单位其实并不如意。我归结为普遍一个人遇到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他的行为自然一直被同事取笑,背后都叫他陈二,之后干脆不再避讳。怕他惹事,好心的同事最初还能开玩笑的劝说几句,后来见他极其固执,颇有冥顽不化的意思,恐以后他会得罪领导,自己跟着倒霉,大家都慢慢疏远了他。陈武在人群因此显得很另类,难免会孤寂郁闷。我当然明白陈武的苦恼,其实我也曾经为此事苦恼过,现实与理想之间,要不弄懂其中的差异,生活中就会吃亏,这是很无奈的一种现实。比如他说的一件事,一次查抄赌局的行动后,他将小队长偷拿赌金的事汇报给领导时,就被领导一阵臭骂,并嘱咐他别乱说。
丢领导的脸,你不知道?我有些不解,问陈武。我知道这样问他一定不高兴。可我必须这样,我不懂给我不错印象的他,当时为何会选择那样做。
知道。陈武一脸的沮丧。
还是幼稚了。我瞧着桌子,声音虽然小,我知道在陈武心里一定像轰鸣的雷声。陈武一时没有接话,脸上卷起了乌云。那一刻,沉默趁机又扑过来,挡在我们之间展示狰狞。
只能这样评价。
其实我不是不同情陈武的遭遇。类似的人和事以前我见过也听过,但不是很多。有的栽几次跟头摔几次跤后也都学乖了。陈武心情不佳,我只有好言劝慰,慢慢地你会乖巧起来。
也许对我的话他有了感触,半天不语的陈武突然关心起我的身份,问我,你做什么工作?
你看呢?我暗自叫苦,不说显得不够意思。我把记者证拿给他看。他像刚见面一样又看我一眼,白净的脸上起了一层雾,但很快就消散了。哦?他笑了起来。对我刚刚安慰他的话,他是这样回答的,宋大记者。陈武突然声调大了起来,语气明显流露着不满。他这样称呼我,声调还提高几度,像看到我扎到他心上的那根刺儿,急于想要拔出来。质问我,如果都像你这样想,我们这个社会岂不没了希望?
他虽然对我的话持否定态度,我还是被他感动了。这样的话已很久听不到了,即便听到,也是在电视上或大会主席台上一些领导的官样腔调,当然当不得真。想不到今天我遇到了陈武,高兴之余不禁为自己悲哀。身为记者我见多了社会上的丑恶,手里这支笔却无能为力。如果说陈武纠结的,仅仅是自己的行为究竟有何错误而被世俗不待见;我纠结的则是自己不能纠正社会的歪风邪气,即便做事也不像他那般的义无反顾。相反,大多时候我选择了沉默或视而不见。
此刻轮到我低头不语。
一路上,我们的谈话没有受人声嘈杂的影响。
基本上都是陈武述说,我当听众,偶尔插话也只想问清究竟。而一直假寐的黝黑脸,不知听了陈武哪句话来了兴趣,睁开眯缝的眼睛,转脸偷瞄了一下陈武,又很快躲开。怀疑就从这一刻开始了。我发现黝黑脸的眼神中透着莫名的恐惧,那眼神并不陌生,影视剧中很常见。挨着陈武的身子也本能的朝远处挪了一下,像马上就要逃离的姿态。我以为他会有所动作,不过我失望了。他很快又眯上眼,并没打算参加我们的对话。
我一时对自己的猜测感到了可笑。
火车一路北进,提速后速度明显快了很多。从车窗看去,成行的树木,无边的绿色庄稼,或散或聚的房屋,还有那些支撑起铁路的各种设施都在阵阵哼叫声里被急速抛后,就像不堪回首的岁月快闪镜头。
不知为什么,镜头里,陈武和黝黑脸的形象始终抹不去,成了一幅定格的画面。
2
发觉我神思走远,陈武知趣地停住话头,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
我忙收回神思。
刚刚的话题有些沉重,我不能仅凭几句话就试图将一个人改变。沉默片刻,我转移了话题。一直好奇审讯犯人的事,就问陈武,新犯人进来先修理一番?
或许说起工作,要比糟糕的人际关系更能调动陈武的兴奋点,他表情不再压抑,心情也比刚刚好了许多。你这样看?他笑着更正,其实是误解。陈武进一步说,也许别的地方这样,我不敢。为证明他的说法可信,陈武还讲了一件常见的事。他说我们审讯犯人,一般都会遇到死扛的,任你如何开导就死皮赖脸的不承认。如今法制社会不许打骂犯人,但人是活的,对冥顽不化的犯人,总不能束手无策,活人让尿憋死吧?
我打断陈武,真的,真的不打?
打人犯法,一旦追究皮就扒了。陈武强调着,谁捅这篓子?他看我不解,又接着说,对这样的只能智取华山。
我心想如何智取,难道也和电影上一样?我还没来得及问,就发现黝黑脸愈发的不自然。随着陈武故事一步步深入,他脸上渐渐露出痛苦回忆的模样,身子禁不住哆嗦一下,又一下。不仅我发现了,陈武似乎也有所觉察。他停住话头,扭过脸用职业的目光审视着。黝黑脸见状,脸上便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躲开陈武的审视,脸又扭向了车窗外。陈武收回目光,瞧了一下我,似乎并没理会黝黑脸的异常。
我有些懵懂,也有些焦急。以他老道的职业经验,该不会看走了眼,为何他熟视无睹?
陈武继续说,既不能打人,还让嫌疑人说出真相,真的很难。他让我将头靠近,低语起来。于是我了解到他们用警车进行“快递土豆”游戏的内幕。土豆就是对嫌疑人犯的称呼。
看我神情愕然,陈武有些无奈地说,有些事,不是你乐意不乐意的。
就在我们聊的时候,黝黑脸突然站了起来,打断了我们的交谈。他往后面看了看,眼睛不停地转,像找什么东西或想心事。没等我开口,对面的陈武就关心地问黝黑脸,这位大哥,怎么了?
没事,没事。黝黑脸见陈武问,一丝慌张后,忙解释说,我口渴,弄点水,弄点水。
别去了,说着陈武就伸手去包里拿,我这儿有。
不用,不用。黝黑脸一副坚决拒绝的口气,一面说,一面向车厢后走。
突然出现了情况,怀疑的人要离开我们的视线,不过,也许是我庸人自扰。但职业的习惯就是喜欢刨根问底,总想弄清楚事情的眉目。带着疑问我焦急地看着陈武,意思是征求陈武的看法。陈武也看了我一眼,他像不懂我的意思并没有回应。我不得不小声问,要不我去看看?
不用。陈武低声说完这两个字,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几度,说,你先忙,我得去抽根烟,再泡点茶水,说了半天,渴死我了。说着他拿出热水杯,跟了过去。
他俩都走了,剩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瞎琢磨。黝黑脸是坏人只是一种猜测,而我弄得就和真事一样。对这样的假想我感到几分可笑。不过,又觉得判断应该正确,不然黝黑脸的恐惧来自哪里?我暗自生自己的气,不弄明白还算啥记者。
陈武离开一会儿了,我有些按捺不住。本想空手,又怕对方起疑。看时间已到11点,想起陈武的样子,从包里拿了桶装方便面来到水房。黝黑脸正尴尬地看着热水机,他手里没有接热水的杯子。一旁的陈武已泡好了茶水,站在车厢连接处正悠闲地抽着烟。不过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黝黑脸,一直观察着动静。黝黑脸抬头看了看我们,许是感到一种逼近的危险,他的脸上忽然变颜变色,就像夏天多云的天空。他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他将嘴接到水龙头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凉水。喝完也不看我们转身往回走。我和陈武递了一个眼神,陈武把烟掐灭扔到垃圾箱,经过我身边时瞪了我一眼,差几步跟在黝黑脸的后面。我忙将方便面打开,泡上热水。没有立刻回去,我知道刚刚自己的行为有些鲁莽,引起了陈武的不满。
回到座位,我看到陈武盯着杯子里上下移动的茶叶出神儿,看我回来也不正眼搭理。黝黑脸依旧闭着眼睛,眼皮却一直叽里咕噜地动,看来他根本静不了心。我更认为他一定有问题。
方便面放到桌子上,我寒暄道,吃点?陈武看着茶水摇摇头。沉默了一会才突然问,刚刚讲哪了?我一愣,而后想起,他讲到了冷面秃鹰。
对,就是秃鹰队长。陈武的情绪又高涨了些。不过他兴趣明显不高。听的过程中我总不自觉的去看黝黑脸。却看不到他的反应,黝黑脸已经将身子角度扭得很大,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我只能从侧面看到他的鼻子和半边脸。
对面的陈武知趣地停下来,神情严峻。
都不再说话,车厢里的气氛就显得有些沉闷。陈武似有所思,黝黑脸一脸沮丧。或许他琢磨如何躲开我们?如果真的如此,恐怕他一时还没有机会。
火车飞快地行驶着。
一直看着窗外的黝黑脸突然起了身,刚刚还漫不经心的陈武紧紧盯住他的背影。还好,黝黑脸只是去了厕所,我们都把眼神收回来,相视一笑。厕所很近,用余光就能看到,因此我并不觉得会失去目标。陈武却好像不这么想,他假装若无其事走到厕所门前,看周围人没有注意,将耳朵贴在门上。有人从其他车厢过来找空座位。我说有人,那人失望了,往后走去。
“哗”的一声水响,陈武快步回到了座位上。趁黝黑脸不在我低声问,你不觉得有些怪?陈武点点头。看来他也察觉到了。
是罪犯吗?
陈武若有所思,也许吧。依我的经验,他应该服过刑。照此推理,服刑期满或在逃犯?都有可能。
在逃犯?我没想到这种可能。一般在逃犯都穷凶极恶。要真是可怎么办?没来得及问,黝黑脸已经从厕所里走了出来。我便打住了话头。不过黝黑脸好像并没有打算回来,他背对着我们,就在似动未动之际,陈武看到了他的异常举动,开口大声喊道,喂,那位大哥,座儿给你占着呢。眼见着那背影轻微抖了一下,不细看根本不觉。他缓缓转身,没有常人那样大声回应说一句谢谢,而是先看了车厢里的情况。人很多,他找不到其他的座位。再说去别的车厢或许他觉得不合人情,更怕引起我们的怀疑?迟疑了一下,最后黝黑脸不情愿地回到原来的座位。
大哥,去哪儿?陈武像随意地问。黝黑脸刚闭起眼睛,听陈武问他又睁开了,闷声说了句回家。说完,他又闭了眼,依旧一副拒人千里的表情。陈武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心神不宁,陈武也不再说话,气氛逐渐有了火药味。我想黝黑脸要是逃犯,可是大事。我的脸显得僵硬起来。但紧张之余又有些兴奋。一个特警和一个逃犯,赶巧坐一起真是缘分,反差大,很戏剧化。
笑什么?看我奇怪的样子,又见我脸上渐浮的笑纹,陈武问。
没啥,我收住笑。听到我们的对话,黝黑脸睁开眼看了看,又马上闭起来。他心里一定开了锅,双腿明显抖动起来。有经验人的都知道,只有内心焦燥的人才会这样。
3
在不安的情绪中,火车到了站。
车停了,黝黑脸站了起来,这次他不是去厕所或打水,而是随着人流走到车门口下了车,或许他的耐心已到极限。陈武见状也不说话,也起身下了车。他还没到站,我明白一准是想跟踪黝黑脸。我仅仅迟疑一秒也起身,紧跑几步跟在他身后。
我想,陈武和黝黑脸之间一定会发生一些事情,也许要比他讲的故事还要精彩。
离开了我和陈武的黝黑脸心情明显放松下来,步伐很悠闲。我俩远远地跟着他。一会儿黝黑脸回头看,我俩忙转过身假装没事人。再回头,发现黝黑脸的步伐加快了,他一定发现了我们。
真是罪犯?
早就知道我在身后,但陈武一直不搭理我。见我问,他一直盯着黝黑脸的背影不说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也来了,想报道报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答非所问地说,怎么也下了车?你还没到站。
好奇?陈武没有接我的话,像是求证,你说他是罪犯吗?
我觉得是。
为什么?
和一般人明显不同。心虚?
是吗?
是。
陈武不再问,突然奋力跑了起来。没想到他突然这样,懵懂的我也跟着跑。
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黝黑脸像受惊的猎物向前狂奔。街上人很多,刚巧一名军人走在黝黑脸的前面,他本能的知道一定有事,忙转过身一伸腿将黝黑脸绊倒在地,压在他的身上。黝黑脸还在挣扎,赶上前的陈武一下就将他制服了。等赶到近前,黝黑脸痛苦中还在喊,干啥,干啥追我?他脸上青筋暴露,身子抽搐着,显示着极度的不满,同时恨恨的眼光瞧着陈武和那名绊倒他的军人。
同志,我是特警,谢谢。对军人亮出证件并敬礼,陈武说交给我们吧。看完证件,军人也敬礼后回道,没啥,是我该做的。看了一眼黝黑脸,说好吧,你们处理。说完军人拿起行李箱走了。
喊啥?陈武这才回身对黝黑脸说,没做坏事,你跑啥?
我做啥坏事了,黝黑脸还在喘气,我怕啥?
不怕?我也知道,不怕你跑?
黝黑脸不再说话。他喘着粗气,发怒却不得发泄。
说吧。陈武逼视着黝黑脸,从哪跑出来的?
还是沉默,黝黑脸一副顽抗到底的神态。
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对陈武说,直接送派出所,是不是坏人一查就知。
是个好办法。陈武微笑着说。
听到这话,黝黑脸立刻惊恐起来,别……别……
怎么,怕了?陈武有些鄙夷。要不想这样,那就说实话。看你也不像个十恶不赦的人。一直冷漠的黝黑脸听到这话,突然哭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他此刻的表情有些滑稽,哭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或许他真有苦楚?我更加好奇。
两位兄弟眼真毒,我就是逃犯。知道今天过不了关,黝黑脸的表情稳定下来,显出无可奈何的模样。
本来猜到了,不过等黝黑脸自己讲出来,我还是很吃惊。
判了几年?我抢先发问。见我喧宾夺主,此刻陈武便没事人一般拿出烟点着,在一旁听着我们间的对话。
三年半。
你叫什么?犯的什么事?
魏东林,故意伤人。
什么原因?
那是个恶霸。我媳妇儿差点被他……魏东林说着,脸上痛苦得变了形。
还差多久出来?
一年。
一年?那你为何不好好服刑,我有些遗憾他的选择,一年很快就过去的。
不行,媳妇儿来信说,那个混蛋还总去纠缠。魏东林口气有些坚决,我要不回去,还得出事。
那人没被抓起来?
没有。人家有势力,再说他也没有做成事儿。魏东林一脸气愤地说,我砍了他,人家有证人。
陈武这时抽完了烟,走过来问魏东林,是真的?
真的。黝黑脸一脸诚恳。
陈武陷入沉思,我觉得魏东林真可怜。见陈武的脸色急速变化,我猜想他也有些同情魏东林,面对法律和人情内心也矛盾吧。我问陈武,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抓回去。陈武像是故意这么讲,他的表情和语气明显不协调。没等我说话,魏东林抢着说,我不回去,我要杀了那混蛋。陈武厉声喝道,你找死,杀人要偿命的。陈武回过头看着我,我说大记者,有什么好办法,你倒是说说看。
我?我有啥主意?没想到陈武会问我如何处理,我一时大脑空白。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陈武有些失望,不过他很快对魏东林说,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真心悔过,不再犯罪,我倒是有个主意。魏东林看着陈武,有些不解,嘴动了一下,又沉默了。
到底听不听我的建议?陈武再次询问魏东林,魏东林点点头,我听,我听,只要能让我媳妇儿不再被人纠缠,我都听你的。
那就好。陈武说着转脸又对我讲,我这主意应该行得通,不过你会失望的。
啥主意?我一愣,问,我还失望?
我一起和魏东林回去。陈武显然已经做好决定,不像在开玩笑。
一起?我大惊。一旁的魏东林也把眼睛瞪圆了,显然他也没有想到。是的。陈武做了肯定的答复,他家里的事,不能耽误。
这样做也许不是坏主意。于是我也急着表态跟他一起去。虽然一时不明白陈武到底怎么想,最后又如何收场。但我觉得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就不能半途而废。无论如何我也要走完这一程,深入了解事件的真相。
你去也行,不过……陈武停顿一下,表情严肃地说,不过得听我安排。
可以。我点点头,都听你的。
回过头对陈武魏东林说,走吧,别愣着了,魏东林,回你家。这下轮到魏东林惊讶了,你,你真不抓我到局子里?先回家,陈武的话斩钉截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4
偏僻的山区,是魏东林的家。
这里三面环山,只在村子南面有一条白亮的土道通到山外的公路。远远望去像一条黑蛇与一条白蛇紧咬在一起。公路从镇里通过,走不到20分钟,就到了村子。房屋散落在山坡上,就像粗心的孩子玩够了随手丢弃的一块块积木。一些村人看到我们,好奇地张望。见到了魏东林,都打着招呼。魏东林也怯怯地回应着他们的招呼。
魏东林家在一个斜坡上。
等到了门口,一个低矮的女人正坐在门前用力搓玉米棒子。见来了人,漫不经心抬头看过来。见到魏东林,女人猛地起身,手里的玉米棒子掉在地上。跑上前,话未出口泪先流了出来,真的是你啊,冤家。怎么回来了?见还有陌生人,女人擦了擦眼边的泪,不好意思地说,进屋吧。
一边进屋,魏东林一边介绍说,我媳妇儿翠兰。
进了屋我有机会仔细端详女人,她的脸很白净,和刚刚见到其他的女人明显不同。论姿色确是山村少有。我想这样的女人的确易惹出是非。见陌生人看自己,女人有些羞涩,愈发得显得楚楚动人。
我们是魏大哥的朋友,陈武说,这次回来陪大哥料理一些事情。
我这才回过神儿,再次看着女人和魏东林。女人有些惊讶,愣了一下儿她把丈夫叫到了外屋。我听到两人小声嘀咕着什么,刚刚说了几句,女人的惊叫声便传了过来,但马上就被止住,像是魏东林捂住了她的嘴。谈了一会儿,他们又说到了孩子,女人说宝儿上学住校,几月才得回家一次。魏东林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叹气。再进屋来的女人和魏东林表情明显透拘谨和紧张,女人脸上的泪痕还在。魏东林赔笑道,家里穷,也没啥招待你们的。女人也附和着丈夫的话,说的却是多谢你们。
没啥,陈武知道女人已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也就不再遮掩。大嫂,魏大哥这次回来,是偷回来的,还得回去。不过既然回来了,就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好再走,您说是吧?
嗯。女人点点头,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她控制着没哭出声,转身出屋子忙饭去了。我们刚要坐下来,这时突然听外面有人喊,翠兰!我的亲亲,在家吗?正在外面做饭的女人一下跑进里屋,声音透着紧张,她对魏东林说,他爹,那混蛋又来了。就见魏东林脸上的青筋直蹦,飞快地冲了出去。我和陈武见状也急忙跑出屋子。
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三个,领头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块头,脸上的刀疤像一弯明月扎眼得很。陈武一个箭步挡在刀疤脸和魏东林之间,回身对魏东林说,魏大哥,这事交给我。说着冲我一使眼色。我忙上前,将魏东林手上的菜刀抢到手里。
刀疤脸起初有些愣神,见我将菜刀抢了过去,这才对魏东林说,你还偷跑出来啦?监狱里呆不惯吧?哟嗬,还带了帮手。魏东林看着刀疤脸咬牙切齿地说,别欺人太甚!后悔当初没一刀砍死你,早送你见阎王,便宜你了。
刀疤脸笑了,他伸出胳膊,今天我就让你砍。我说兄弟们,你看他那个熊样,借他个胆子,敢嘛?那两人也起哄道,吓死他!这时陈武开了口,我说这位朋友别瞎说,我是特警,今儿专门押送他回家办事,什么偷着跑回来的?
哦?大块头儿很惊奇,脸上的横肉哆嗦起来,但很快就恢复如初,特警?特警还能把我怎样喽?
我说这位朋友,陈武的语气明显严厉起来,我劝你别再欺负这位大嫂。
哟,还是护花使者呀?刀疤脸斜着眼说,三个人又都浪笑起来,其中一个附和说,你有那本事嘛?
知道今天必有争斗,我拿刀的手有些发抖。但我不想沉默,大声说,你们这样做犯法,知道吗?
喲,又来一个。刀疤脸眉目凶狠起来,嗨,今天我就不信了。兄弟们,修理他们。
一见这情况,陈武亮出了格斗的架势。他知道和这样的混混儿讲道理不行。还没等我看清楚,冲上来的两人就被陈武摔出几米之外,躺在地上哼叫着。刀疤脸知道今天遇到“茬儿”了,他猛地掏出一把刀,嚎叫着冲上来,陈武早有准备,一个顺手牵羊的招式将刀子夺到手里,脚下再一个跘子,刀疤脸的下场就和另外两人一样了。他嘴上虽还硬着,起身后却往后退,招呼着那两个人,走!
陈武大喝一声,站住!三个人都站住,看着陈武,他们的腿不停地抖。陈武说,你们给我记住,以后再来骚扰人家,小心我打碎你们的狗头。
不敢,不敢。三人灰溜溜地跑了。
刚刚悬着的心安稳了下来,我转身把菜刀放到外屋里,又和大家一起进了里屋。一时间几个人都没了话,屋子静得连心跳都能听到。许久还是陈武打破僵局,说,我还得去当地派出所一趟,把这件事说说,以后就不会有麻烦了。见我有些紧张,他笑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相信魏大哥懂道理,不会跑,是不是?魏东林这才明白我紧张的原因,不好意思地笑,说我不跑,不跑。说着又吩咐媳妇儿,快做饭啊。吃了饭,我就和他们回去。
做饭的空儿,陈武去了镇里。
没了事我和魏东林闲聊。知道他是个老实的农民,大块头调戏他媳妇儿时刚好被他碰到,情急之中用菜刀砍伤了大块头的脸,被判过失伤人。大块头伤好以后总来纠缠他的媳妇儿。在狱中收到信知道不能耽搁,他就趁雨夜越狱出来,本想回去一刀杀了大块头,谁知火车上他遇到了我们。魏东林说到这里,表情不好意思起来。
大哥,你这就叫因祸得福。我开导他,如果不是我们你就犯了大罪。杀人可不是小罪过。你出事了嫂子和孩子怎么办?再说一年时间不算长,如果能主动回去,或许他们量刑时会考虑。
真的?
当然。我是报社记者还能骗你?觉得自己有了责任,我补充道,到时候我们会替你说话的。魏东林沉吟片刻,说,我想通了,没你们护送我也回去。说到“护送”两个字,我和他都笑起来,不过笑得有些尴尬。这时陈武回来了,见我们的笑,问我们啥事这么高兴?不过他没顾得上听我解释,就把去镇派出所的经过讲了一遍。当地民警听说陈武是同行,还是特警,极为重视,将大块头和那两个混混一起叫到所里严厉训诫一番,写了保证书不再纠缠。魏东林和一旁做完饭的媳妇儿听完,都松了口气。女人招呼着我们快吃饭,说吃完就送他回吧。
告别魏东林的女人,我们一路护送他回到监狱。
查验了身份,狱领导又表示了感谢。当着我们的面对魏东林的行为给予了训诫。后来听说魏东林被判加刑3个月。
临走时,我们对依依不舍的魏东林讲,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家。魏东林不住点头。40多岁的男人竟有些女人的样子,眼里含着泪,他哽咽着,好,好。走出老远还站在那里在看我们。望着他的身影我心里不是滋味。出了监狱大门的一刻,我看到陈武的脸上也和我一样神情凝重,他一定也在想魏东林的事。
我俩回去的时候换乘长途汽车。车上我问陈武,怎么就敢放魏东林回家?陈武缓慢地说,没怎么想,其实以前……
他神情突然起了变化,许久才缓慢地说了一句,其实以前,我已经干过类似的事情。是吗?我似乎已经知道。
嗯。陈武看着我口气又轻松起来,但他忧郁的眼神告诉我,这事对他打击很大。我不想再惹出他那些伤心的往事,便岔开了话题。
报道不报道我还没有确定。
一旦上了报纸,对陈武所处的环境究竟怎么样,我不能不顾忌。锦上添花还行,落井下石就不好了。
过了一段时间,稿件最终得以见报,报道中我突出了特警的身份。我没想到一些有影响的大报竟然进行了转载,我也因此受到了表彰。
不久陈武电话联系我,口气异乎寻常,开口一句“大记者”让我一惊,惹了麻烦?他笑了,笑得有些怪。
怎么了?因不知就里,我心跳有些快。陈武说,不仅你想不到,我都没想到。
到底怎么啦?别卖关子了!
原来陈武被树了典型,陈武和我都没想到的结果。不仅如此,为表彰先进树立正气,局长决定晋升他为小队长。局长在晋升大会上还说,陈武同志这样做,给我们局赢得了荣誉。希望大家都要像陈武同志这样做道德模范,为构建和谐社会做贡献。这是我听陈武讲的关于他工作环境最近发生的变化。
这不很好么?歪打正着,一篇报道竟然改变了陈武以前恶劣的工作环境,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再说,我的这篇报道也得了新闻奖。
我把这意思讲完,陈武也对我表示了祝贺。然后苦笑着说,回去我和媳妇儿说了这事,她也连说想不到,最后竟哭了。我在单位的处境她知道,其实她早就让我转行,我没答应。
舍不得?
当然。
我了解陈武的心思,当年我刚做记者时不也是怀着一腔热血,想以文章拯救世风。如果说我们投缘的原因,或许就在于我们相同的禀赋吧。只不过,我过早地学会了世俗,陈武却一直拒绝与世俗同流合污。电话里听陈武的口气,他并没多少兴奋,听得出好像有淡淡的愁绪。我想他或许还没有适应这种变化吧。就在我瞎想的时候,陈武又说,总觉得有些不合适。魏东林知道会怎么想?
怎么想?我奇怪陈武的思维逻辑。你帮了他,他还能不满意?
倒不是满意不满意。陈武语调沮丧,咳嗽了一下,说,是我忘不了他的事。如果没有现在这些事,我还能心安理得。有了这事就觉得以前做的是一笔交易。
沉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武说,最近这几天经常失眠,一闭眼就看到魏东林。我也奇怪,我为何总想他?
我安慰陈武,毕竟是好事,你就别多想了。祝你工作顺利。
陈武没再说话,半响才叹了口气,说声再见便挂了电话。拿着话筒我愣了许久,直到有人敲门。
5
半年后出差,路过魏东林家的县城。
与特警同行的特殊经历,尤其陈武的变化让我心情复杂。看时间还早,我决定再去趟他家。
路还是那条路,山还是那座山。我心情却和那次不一样,竟有了几分近乡情更怯之感。远远的,我又看到那些积木般的房屋,依旧杂乱无章。几分钟后魏东林的家近在眼前。门关着,未上锁。就在我犹豫的片刻,里面像知道我来了,门开了,魏东林的媳妇走了出来。看到我表情透着惊讶,然后便是喜悦,她大声地感慨道,哎呀,是大记者啊!您可是稀客啊,快,快进屋。
魏东林的女人这次不再羞涩
出差路过这儿,来看看大嫂。我边解释边跟着她进了院子。魏东林的媳妇还是那样白皙漂亮,不过,烦累的生活让女人的身形有些萎顿。
屋里的摆设大都和以前一样,不同的是墙上多了一幅描写特警的电影海报。海报下的桌上竟然有一个香炉,插在香炉里的三炷香正散发着悠悠的檀香味。香炉前面摆放着一盘水果。
见我盯着那张海报和香炉,女人羞赧起来,让您见笑了。
这是?我好奇地问。
哦,是这样。女人解释道,没你们的随行,我男人或许就犯了大罪。我得感谢你们。我也不懂,有些人寄来钱。尤其东北的那个人每月都寄。我和孩子他爸在信里说起了这些事,孩子他爸说也许是陈警察。
女人说的是陈武。他想用这种方式安慰自己?很想讲一下陈武的境况,但我张了张嘴,还是咽了回去。想了解她家里的情况,便问,大嫂,最近怎么样?
女人叹口气说,刀疤脸前些日子被人捅了,没来纠缠。俺呢弄了些山货,隔三差五去城里卖。
哦。我深知一个女人过日子的艰难。这次我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情况,看看通过什么办法帮她一下。见我想心事,女人说快坐。她倒了杯水端给我,接着说,昨晚就觉得会有啥事,今儿没去城里。刚把山货晾晒完,您就来了。
我没有说话。
女人又说,乡下人不图别的,有吃有喝就知足了。我发现她的神情忽然变得伤感起来,眼睛内泪水盈盈,她转脸擦了擦,说,要是孩子他爸在家……
刚要说些安慰的话,门口一个大头细高个的孩子走了进来。看神态是魏东林的儿子,脸也黝黑黝黑的。看见我,有些好奇,更多是羞赧与不安。大大的眼睛有着星星的清冷和孤寂,闪着微弱的亮光。女人看我表情有些紧张,解释说孩子放学了。学校合并,学校离这里很远。
孩子衣服已经破旧,袖口处被磨得毛了边,上面留有油渍。右脚上的鞋子也张开了口,大脚趾头隐约露出来,像嘴里伸出来的舌头。就在我打量的时候,女人对发愣的儿子说,快叫叔叔,你爸的救命恩人。
别,我忙摆手,别……
孩子并没叫,低头又跑了出去。女人一摆手,无奈地看着我嘀咕,没出息的孩子。然后冲着外面喊,别去乱跑,先弄些柴火来,让叔叔在家里吃饭。
女人很热情,但我没吃饭就离开了。了解这些情况,对我后续报道已足够,我想这是帮助魏东林最好的方式。趁女人去屋外准备做饭,我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千元钱,塞到炕上的被垛里。临走,又将名片给了女人。告诉她以后要有什么事情,就打名片上的电话。
6
一晃儿,一年很快又过去。这期间和陈武联系渐少。
一天,我正在组稿,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陌生的外地电话号码,电话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没想到是魏东林的女人。等我问是谁时,电话里的女人说,我是魏东林家里的。
第一感觉,魏东林的女人有事要告诉我。忙问,哦,魏大嫂啊,有事吗?女人很兴奋,说,孩子他爸来信了,他下个月就出来了。
是的,该差不多了。我也按捺不住高兴。
就想感谢你们。女人解释说,孩子他爸信里讲,没你们帮助,他不会这么快认识自己的罪。他在里面一直怀着感恩之心。不好好改造,对不起恩人。
快别这样讲,大嫂。我劝住女人,还是东林自己认识的问题。我们只做了该做的事。又问了具体的出狱时间,我放下电话。女人没有陈武的电话,该把这事告诉他。于是我上了QQ。他不在,简单留言把事讲了。
中午陈武打来电话,第一句问,那天有时间吗?
哪天?
魏东林出狱那天。
你想?我不敢确定陈武的想法。觉得他早就看了留言,想好了才打的电话。
我想去接他。电话里陈武沉吟片刻,毕竟,毕竟我们是朋友。
是个好主意。我不敢擅自做主,去找主编请假。主编正在审稿,听我说了这事,老花镜后的眼睛亮了,连说不错不错。低头又想了一会儿,主编眉毛挑了几挑后说,这假我准了。不仅去接,更要深挖内涵,争取发一组连续的报道。
只能答应主编的要求。此刻我才理解了陈武被树为典型后的心情。那一刻突然觉得我俩在做同样一件事。从主编屋里出来,思忖了一会,我才回拨了陈武的电话,我同意和他一起去。末了想到一件事,我问陈武,咱俩怎么去?
你等着我。
哦?我不解。
听说我去接魏东林,局领导很支持,让我开车去。不知为什么,陈武说这话的口气有些软。最后他叮嘱道,205国道上等着我,到时候联系。
搁下电话,脑子里有些乱。
隐约有种预感,等我见了魏东林,还会有以前的从容和坦然么。和陈武通电话时,我一直想问他一个问题,究竟是我们拯救了魏东林,还是魏东林拯救了我们?
我不知道陈武那一刻到底怎么想的。他的内心就像窗外远处的那些山,山背后到底是何样的景色,我也只能登上山顶后才会知晓。我的潜意识中,是否有我平时写文章时的惜墨如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