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死生子”，以命博来的母爱何处安放？

江铃

群中母爱汹涌，高危孕母去留两难

2015年7月的一个晚上，怀孕一个多月的程菁菁久久不能入眠，她已经预约了妇产科医生，一周后去做人流手术。虽然是情非得已，但她也有些舍不得。横竖睡不着，程菁菁索性刷起了手机，网上一个帖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帖子的标题是“豁出这条命，我也要生下我的孩子！”发帖人叫“小雨”，她身患绝症，发现懷孕后坚决不肯拿掉胎儿，决定跟命运赌上一把，文末还留有她的微信号。程菁菁感慨不已，赶紧申请加她为好友。

程菁菁出生于1982年，是杭州一家服装公司的员工。她自幼体弱多病，不时头晕胸闷，喘不过气来。2007年，程菁菁和男友何伟健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特意去做了一个细致的全身检查，这才知道自己患有一种罕见的心脏疾病。

医生说这种病做手术成效不大，关键是要好好养着，不要剧烈运动。医生特意叮嘱，她的体质不宜受孕，否则容易造成各种并发症，导致多器官衰竭，有生命危险。程菁菁又去几家医院复查，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她不得不接受自己不适宜怀孕的事实。

程菁菁痛苦地向男友坦承了病情，主动提出分手。然而出乎程菁菁意料，何伟健毫不介意。2008年末，两人结婚了。

婚后的日子平淡单调，两人商议领养一个孩子。可没想到在节骨眼上，陈菁菁意外怀孕了。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要求中止妊娠。思虑再三，两人预约了下周来做流产手术。

当天夜里，心绪难平的程菁菁遇到搏命产子的小雨。小雨是白血病患者，做过骨髓移植手术，医生认为她怀孕生子后活下去的希望微乎其微，但她发现自己有孕后不顾劝阻坚持要生孩子。

小雨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让程菁菁佩服不已，她自己又何尝不想做妈妈呢？小雨很快通过了她的申请，了解程菁菁的情况后，小雨说：“要不我拉你进一个群，你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这个微信群名叫“抱团冒死生子群”，小雨是群主，群内已有26个成员，都是有着各种病情的孕母，她们年龄不一，来自五湖四海，但有着一样的执念——生孩子，做妈妈。

“一个女人如果连孩子都不敢生，还能算个完整的女人吗？”来自江西的网名叫“爱妮”的孕妈说。爱妮时年38岁，患有红斑狼疮症，今年刚和丈夫离婚，之后才发现自己怀了孕。

爱妮属于高龄高危产妇，前夫说，如果她一意孤行要生，将来这个孩子他不会管，爱妮轻蔑地笑了：“谁要你管了？”她坚持要生下来，谁劝也不行。爱妮是群里孕周最大的妈妈，现在腹中的胎儿已近5个月了。

爱妮很活跃，不时在群里发言。她说：“谁也不能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我要跟天斗，跟命搏！”一堆群友在留言下面鼓励，献花，发表情。

程菁菁震撼不已，连续几天泡在这个群里。群友们听说她打算流产，都来劝阻，爱妮说：“虎毒不食子，这可是你身上的一块肉啊，你怎么狠得下心呢？”小雨也说：“孩子打了可就回不来了，你好好想想吧。”

程菁菁犹豫了。

签“生死状”产子，鬼门关前走一程

群里都会发一些关于母爱的名言，“世界上一切其他都是假的，空的，唯有母亲才是真的，永恒的，不灭的。”“人的嘴唇所能发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就是母亲，最美好的呼唤，就是妈妈。”……特别是高尔基那句“母亲，是唯一能使死神屈服的力量”。更是被群友们奉为至理名言，滚动刷屏。

程菁菁彻底被打动了。她也要做一个伟大的妈妈，向丈夫提出不流产，生下孩子。何伟健很理性，知道搏命生子会让妻子踏进鬼门关，坚决不许。

两人几度僵持，约好的手术时间被延后再延后。说服不了妻子，何伟健向乡下的岳母求援，程母一路奔波赶来城里，拉着程菁菁的手老泪纵横：“你是不要命了吗？”程菁菁也哭，但并不让步，因为“抱团冒死生子群”的群友都说她的决定是正确的，鼓励她排除万难，生下这个孩子。程菁菁跟妈妈说：“就让我试一试吧，我不信我闯不过去。就算我出了意外，有我的血脉留在人世上，我也没遗憾了。”

谁也劝不了着了魔的程菁菁，但自怀孕后，她的身体更弱了，吃什么吐什么，呕得死去活来，还容易流鼻血，有时夜里醒来，枕巾上殷红一片。

何伟健心疼地说：“放弃吧，我们说好领养一个孩子了，你这是何苦呢？”程菁菁不听，既然加入“抱团冒死生子群”，就没回头路了，她觉得自己像踏上战场的战士，为了腹中的孩子一往无前。班是没法上了，程菁菁索性辞了职，一心一意在家待产。

孕四月时，有一天，程菁菁出门买菜突然晕倒了，路人把她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胎儿偏小，有一些发育不良。但胎儿是其次，在妊娠中，程菁菁的心脏病已经引发肺动脉高压症，十分危险，如果坚持生育，有可能危及她的生命，医生要求她立即终止妊娠。

何伟健对程菁菁发了火：“医生的话你听明白了吧？还折腾什么劲儿？咱们马上预约手术。”程菁菁不答应，她声音比何伟健还大：“你别再说了，我一定要生这个孩子。你再阻止，咱俩就离婚！”何伟健看着执迷不悟的妻子，只能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2015年底，“抱团冒死生子群”迎来一个喜讯，爱妮的女儿平安出生了，当她把新生儿妮妮的照片发到群里时，所有人都激动不已，新生儿皱巴巴的脸蛋，红乎乎的小脚丫看起来是那么可爱，大家纷纷抢着做妮妮的干妈，群里下起了红包雨。

程菁菁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过，随着孕期加深，她越来越呼吸困难，频繁晕倒，医院和丈夫都多次劝阻她中止妊娠，但她在群友的鼓励下，铁了心要生子。

医院对程菁菁作出病情病估，她的左心功能出现衰竭，氧合持续下降，而胎儿在母体中也十分危险，程菁菁不得不住进医院重症科病房接受治疗。

入院时，程菁菁让何伟健搀着自己去找主任医生，她特意强调：“我横下心冒死生子，我的命丢了就丢了，我不怕，但你们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但医生神情严肃：“医院并不是万能的，我们已多次规劝你，但你一意孤行。冒死生子，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

程菁菁哭着跪倒在医生面前，她自愿签下免责声明，请求医院提前实施剖宫产手术，手术期间母子的任何意外与医院无关。2016年1月5日，程菁菁用生命做赌注的儿子艰难地来到这个世界。

欲哭无泪，被爱绑架的生活一片狼籍

孩子早产，身体状况很差，不得不在医院的育婴室住了两周，而程菁菁本人，更是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个来回，医院给她做了心脏修补手术，命是捡回来了，但强行受孕产子几乎耗尽她的体力。她整个人骨瘦如柴，面色白里泛青，两个眼珠深陷在眼眶里，样子十分怕人。

程菁菁本以为冒死生子，自己要么幸运地活了，要么潇洒地离开人世，却没想到会在生与死之间备受苦楚。

从重症监护室回到家，程菁菁恍如隔世。她摸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幽幽地问何伟健：“我现在是人是鬼？”何伟健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回家了，别想太多。”

儿子取名为“康康”，程菁菁别无所求，只希望这个以命搏来的孩子能健康成长。然而，命运再次向她张开了獠牙。

康康遗传了程菁菁的心脏病，小小的他身体羸弱，经不得一点疏忽，从月子里起就三灾八难，不时咳嗽，严重时咳得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两只小手乱划，还经常拉肚子，喝专门的腹泻奶粉都不行，拉得孩子都脱水了。几乎每个月，夫妻俩都要带孩子住院治疗。

程菁菁自己的身体本就虚弱，医生叮嘱要常年吃药，自生下儿子后，她一直没办法上班，就她现在时不时要晕倒的状况，哪家单位敢要她呢？家里的所有开支便都落到何伟健一人身上，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为了多挣钱，何伟健每天加班加点地干活，回家时便瘫得不想动，脸上难得见到笑容。

以前夫妻俩没孩子，但有轻松的二人世界，夫妻之事也是保质保量。但程菁菁产后伤了身子，在那方面也就力不从心了，何伟健有需求，程菁菁说“累了”，或是“别吵醒儿子”，何伟健也就不提了。两人的话题似乎只剩下孩子。

这个孩子也的确让人揪心。2017年冬天，小康康快要两岁了，别人家的孩子早都满地跑了，可他还是不会走路，只能勉强扶着椅子站立，他的四肢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灵活，说话也只会“爸爸”“妈妈”两三个简单的词，经常神色呆滞，眼珠都不转一下。

“儿子不会还有什么别的毛病吧？”何伟健皱着眉头问，其实程菁菁早发觉了，心里一直打着鼓，不敢去做检查，总想着兴许孩子大点就好了。

何伟健带儿子去大医院问诊，检查结果让他惊呆了：因为孕期母体的不健康，孩子不仅有心脏问题，脑部发育也受损，患有轻度脑瘫。“不过发现得早，还是可以干预治疗的！”医生安慰他。

何伟健的脑袋昏昏沉沉，胸中像压着个大石头。治疗，这是凶吉难料的事啊，且不说要投入多少精力财力，儿子能不能恢复也是个未知数。他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走出醫院门，这个1米8的汉子抱着头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程菁菁怯怯地过来拉他，他回过头，心烦意乱地冲妻子嚷道：“今天的结果，还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程菁菁泪流满面，丈夫埋怨她，她心里何尝不痛苦啊，原先她虽然有病在身，但还是可以正常工作，正常生活。自冒险生下儿子之后，她每天精力不济，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里不得劲，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像一只悬在空中的风筝，随时有可能挣脱了线，离开这个世界。

晚上，程菁菁再一次失眠了，她想进入当初的“抱团冒死生子群”，问一问当初一起相约冒死生子的姐妹们，她们过得怎么样？这一年多来，程菁菁心力交瘁，早和她们失去联系，群也早被小雨解散了。

幸好程菁菁留有小雨的私信，她试探着给她发了信息。第二天，小雨回复了。

“爱妮走了，我的孩子也走了。”小雨刚在医院做了透析，没力气打字，直接发来语音电话，她泣不成声。

原来，小雨的孩子生下来没一个月就夭折了，她只做了一个月的母亲，却让自己的身体受到严重损耗，如今只能靠药物续命。她说：“我现在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了，我只想早点解脱，去寻找我苦命的孩子。”

爱妮则在生下妮妮一年后就病情恶化，撒手人寰了，她家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母亲，呕心沥血地照顾了孩子大半年，也去世了，妮妮本要被送去福利院，前夫到底不忍心，不顾老婆反对接了回来，可是跟着这个心里嫌恶她的后妈，妮妮哪还有好日子过呢？

“要是爱妮早知道女儿在世上受苦，她只怕宁愿不生她。”小雨说：“我也后悔了，我错了，我太自私，我对不起我的家人。”小雨家人为她的病早已债台高筑，心力交瘁。

程菁菁唏嘘不已，她不也是这样吗，她和孩子的病就像两个无底洞，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填满。她失业了，何伟健为了撑起这个家拼命干活，经常出差。她的身体又不能独自照料儿子。半年前，程菁菁就让妈妈从乡下来帮忙。每当看见一头银丝的妈妈弯着腰在家忙前忙后，她都心酸不已。

原以为母爱是神圣的，可以包容一切，化解一切，可现实是这么残酷。冒死生子，的确伟大，可又何尝不是用爱的名义绑架了自己，甚至绑架了家人的生活呢？程菁菁不想再拖累何伟健，可如果丈夫撒手不管，自己该怎么办呢？黑漆漆的夜里，程菁菁搂住了一旁酣睡的儿子，一滴苦涩的泪水落到他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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