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
九月一日,开学的前一天,她退休了。
她依旧在闹钟声中起床,换了身洁白的棉布长裙,将自己不长不短的头发梳理了一番并在镜子前照了照。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她从不允许自己邋邋遢遢地走进校门。
可今天,她完全不用这么做了,也就是说,从今天起,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支配时间,不必再这么早起床,可以悠闲自在地睡到自然醒。
人的命多半都是贱的!真让你闲下来,一时还适应不了。不远处,学校铃声准时响起,“当——当——”,让她心惊。她走出家门。这一刻,她茫然了,真不知脚步该迈向何方,向东还是向西?
茫然中,她还是在小吃摊边吃了一顿悠闲的早餐。
路上,有早起晨练的人,三三两两的,不急不缓地走着。她随着他们走了一段路,转身,进到一处幽静的园子。
园子空气很好,有雀儿在草间飞,有从远处飘来的地方歌谣。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一早上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她的手机就在这一刻响了起来。
每年九月一日,她都会准时接到这个电话,二十多年来,年年如此。
“老师,你好吗?学生徐宗在大洋彼岸向您问候!”
“这小子,脚野,又跑出去了!”她低头一笑,思绪倒回了数十年。
那一年,高一第二学期,正遇全校教学质量大评比的关键期,徐宗却突然从课堂上消失了,一声招呼也没打,她就翻山越岭去找他,费了不少力才找到他的家。
徐宗家住深山,母亲去世早,从小跟继母和残了一条腿的父亲过活。继母后来在生下三个孩子后又添了一对月毛毛,家里负担顿时加重,他就不被允许再去上学了。
她去时,徐宗的书包已被继母改做成了婴儿的尿布,徐宗正给婴儿搓尿布,虽笨手笨脚,却搓得认真,男孩搓尿布总让人觉得特别,有股辛酸味。
“你给我放下,你的手是用来演算数学题,不是搓尿布的!”她像呵斥一个捣蛋的学生一样呵斥徐宗。徐宗不抬头,也不语,继续搓,搓尿布的手更用力了。
她费了一下午的口舌,终也未说服徐宗,也没有说服徐宗的继母,倒是从一些村民那里听了不少发生在徐宗身上的“怪事”:徐宗出生那天,生产队正在杀一头牛,一村子人都在场子等着分牛肉,他母亲心软,看不得牛被屠宰的血腥场面,受了惊,捂着眼睛往家里跑,刚跨进门槛,孩子就落地了。全村都认为,徐宗是那头牛托生的。
相比于另一件事,这件事就不算事了。
徐宗生下来后,父亲依照老风俗,将他的胎盘脐带用扁担挑上,去一处风水地里掩埋,途中,被从山上飞下来的一只鹞鹰叼了去。
这下不得了了,村里出生了这么多孩子,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怪象。这娃的衣胞脐带子咋就偏偏让鹞鹰叼了呢?人们一直认为衣胞被鹞鹰叼去是不祥的预兆,家里人更闹心了。
他一出生就给自己埋下了不受待见的种子。
而作为老师,她才不信这些谣言,高山才出鹞鹰呢!
一连三次,碰了三鼻子灰。
最后一次,第四次,她又去了,这次,她带着身为公安干警的丈夫,还亲手为徐宗缝制了一个大书包。她将他的书本一股脑儿全部装进去,背在自己的背上,郑重向他宣布:你今儿再不跟我走,这位警察同志就会把你铐起来,抓回学校!一脸正气,一身警服的丈夫把徐宗的继母吓着了,她即刻为徐宗放了行。
徐宗一声不吭,跟着她来到学校。
此后两年半的时间里,徐宗优异的数学成绩一直是她手中的法宝。
终于,迎来了高考;终于,高考结束了。
一个早上,刚打开房门,门外站着黑桩子一样的男人著实吓了她一跳。那人拄着一根拐杖,浑身稀脏,灰土色的褂子被磨出了大大小小的洞。那人喊了句:张老师!就“咚”的一声,跪下,眼泪滂沱而出。于惊诧中,她将他扶起,他颤巍巍地从胸前掏出一张纸——一张录取通知书——徐宗的录取通知书。徐宗考取了上海交通大学!
男人是徐宗的父亲,一个常年在深山以烧炭为生的中年人。他说,徐宗外出打工了,这个喜讯应该先送给老师。一个巨大的超长布袋从男人肩上滑下,又缓缓落到地板上。
那是个扎成四部分的沉甸甸的布袋,最下面一层里,装着一块腊肉,中间两层分别装着干青豆和黑木耳,最上头的一层里,装有三十多个土鸡蛋。他说,家里的这点儿东西实在拿不出手,没啥感谢老师,他一边说一边抹眼泪,一边搓着两只又黑又脏的手……
他让她红了脸,难为情了很久。
徐宗上了大学,他十分争气,一路奋进,一路飙升,成了硕士,博士,最后成了一名国内外著名的数学家,而徐宗从没忘记这位在人生紧要关头,猛拉了他一把的老师——张霞老师。每年的九月一日,无论身处地球的哪个角落,他都会向她问候,向她致意。他视她为恩师、贵人、伯乐……张霞老师也因培养出了一位数学家而名扬校内外。
而隐藏在张霞老师心里的那点儿小秘密始终困扰着她,一直想说,却终也没说出来。今天,她终于有勇气向徐宗表白了。她回复徐宗:“当初,我拼命将你拉回来,为的是让你为班级增分数,提名次,期末评比压力大,我不甘心,我并没有你认为的那么高尚啊!”
“老师,天空飞翔的鹞鹰永远不会忘记把它扶上云霄的那双手……”徐宗从大洋彼岸传来的声音依然温和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