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
每转换一次职业,就像转换一次人生。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生活中完全属于自己的部分很少。工作不单构筑起一个让你可以安住其中的小世界,更带你进入形形色色的人际网络,决定你和什么样的人待在一起。所以,当一个人转换职业的时候,是从一个小世界进入另一个小世界,过去的种种人际关系都一并被切断。
我曾经从事民航工作11年。那时,每进一架飞机、每开一条航线、每换一任总经理、每发一次事故通报、每调整一次薪酬,于每个从业者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它们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其中的每个人每天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去分析、讨论、做决策——去完成某件事或者结识某个人。
如今我离开这个行业整整10年,所有这些事情对于现在的我已没有任何意义。当你离开一个行当、放弃某个职业,回过头再去看时,会惊奇地发现当初那些占据你生活和脑海的事情有点好笑,它们太过琐碎、太过庸常,也太过无聊。但是你当初曾用相当严肃认真的态度去对待它们,仿佛它们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所有的细节都值得你去深究,你认为这才是一种负责的生活态度。
从这一想法出发,我查了一下我在民航业里认识的故人。当初和我一起入行的那一批人,尤其是长期一起加班打拼的那一批人,在我離开10年之后,名字后面都带着部长、总经理一类的头衔,已经成为业内中坚,可以在各种企业内部新闻里看到他们开会时的照片——穿西装打领带,面前摆着粉红色的名牌,非常严肃地拿着一摞纸在念着什么,身后是红底白字的长条幅。我想起当年,我们是起草文稿的那些人,我们是挂条幅的那些人,我们是打印名牌的那些人,我们是摆放茶杯的那些人。做完这一切,我们还是退回角落里,坐下来写会议纪要的那些人。
现在,他们不需要做这些了,现在有人给他们倒水。
我不想给人造成误解,觉得民航业的升迁比较容易,或者我刚好认识了一班天才。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我入行的时候,整个公司的机队规模不到20架,现在有接近80架。一个人身处某个高速发展的行业,如果他愿意做事,也的确能做一些事,那么他就会有许多机会。如果这个行业发展的速度足够快,那么它就会经常性地缺人,这就意味着总有空位出现,需要有人去填补。所以,同样是20年时间的持续工作,在不同的行业、不同的公司,个人所能获得的可能有天壤之别。
同样还是20年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很重要。在一个行业的浪潮将起未起的时候入行,未来的20年都是你自己挣来的;等到大浪到来再入行,未来的每一天都是别人给你的。进入一家刚刚起步的航空公司,你可能需要在所有地勤和运营部门轮转,除了开飞机、修飞机,你不得不去学习如何销售、如何服务、如何安排航班计划、如何申请航线计划、如何开辟新基地、如何购买新飞机。因为公司没有几个人,你愿意干的话,就总有事情可以做。等到公司规模扩大,你就是那个什么都懂一点、都做过一点,什么人都认识一点、都打过点交道的家伙,任用起来非常顺手。水涨船高,总有一个合适你的位置。
而若等到公司已经发育成熟你才进入,那么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进来就是为了做某种特定的工作。成熟意味着体制化,一切都已经分工明确、流程清晰,你所能占据的只是流程上的一个环节,而且这种体制化从你进入的第一天开始,就确保你是可替换的。所以,同样是连续工作20年,你可能就在同一个位置,做相同的一件事,而且做得越好,就意味着你需要在这个位置上干得越久。直到你的薪酬已经远远高于这个岗位的平均水平,或者是因为技术进步、流程优化而取消了你的岗位为止。
很明显,我认识的那帮人吃掉了整整一轮大浪,从头吃到尾。
除此之外,我还观察到两个很有趣的现象:第一,这帮人里没有几个利用既有的资历、声望和经验,去民营航空公司搏一把;第二,当他们升到特定的位阶之后,像是有看不见的屏障阻碍了他们的上升势头,多年来他们在同一级别上不断调换岗位,最好的也不过是提升了半级———某种额外设置的待遇级别,只在公司内部有效,业内术语称之为“内部粮票”。
第二点很好解释。在民航业的大浪涌起的过程里,他们所处的位置是某家分公司。在分公司里,总是存在升职的透明天花板,有些职位永远是留给总公司的人的。想要打破这个天花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前往总部,在那里扫地擦桌子,从头开始;要么离开现在的浪头,去民营航空领域冒险,面对真正的市场经济考验。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要放弃手头来之不易的一切。人生里踏中一次浪头已然不易,没有多少人愿意再来一次。
这就是小世界的局限所在。当一名猎人历经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一处水草丰茂之地,当他决定定居下来开始种地时,他就开始葬送自己过往的辛苦,并且很快会抵押上子孙的未来,因为他们注定为土地所绑缚,一辈辈成为农夫。如果他决定继续狩猎,寻找下一处水草丰茂之地,那么他可能在途中夭折,也可能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所在。但这样的冒险是值得的,因为驱使和护送他来到此处的东西,也同样能驱使和护送他前往彼处,而在这样的转换之间,他可能拥有和得到更多。同样地,他也为自己的未来和子孙的未来创造了更多可能。
可以参考一下北上广这样的城市。全国最强壮、最聪明、最有才华、最具野心的人,一路厮杀后抵达这里。他们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天空,拥有一片土地。但是一旦停下来,他们中没有任何人能保证未来还有自己的一片天。对他们的孩子而言,他们出生时的起点,就是父母辈奋斗的终点。另一方面,他们将来面对的是和他们父母辈一样厉害的竞争对手,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而他们自己却并没有经历过那种残酷的拼搏。所以,这整体上会是一个逐渐下降的过程,也是一个逐渐被逐出的过程。只要停在今天安稳的生活里,把眼前的小世界当作世界的全部,就会在城市生活里一点点跌落。
在任意一座城市里,谁人不是英雄,谁人不是英雄之后?英雄只是当下,而英雄之后则是当下在未来的余烬。走在都市里,行在尘埃中。
10年前,当我回乡遇见当年民航业的故旧,我还会劝他们动一动,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10年后,我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大家只需要把酒杯斟满,一杯敬过往,一杯敬大浪。为了我们懵懵懂懂的青春,为了我们跌跌撞撞的脚步,也为了命运在暗处悄然安排的潮生涛灭。
“故人风雨散,知己今为谁。”我忽然想起南宋刘过的诗《谒郭马帅》。
(司徒珍敏荐自《小品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