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曹雅欣
笛,亦称横笛,是六孔横吹的形制,笛身六个按指孔、一个吹孔、一个膜孔,需要贴笛膜。笛膜的震动,使笛比不开膜孔的箫,音色更响亮清越。
其实在古代,笛子并非就是横吹。最早的一支笛子是从河南出土的骨笛,已有八千余年的历史,那还是新石器时代的乐器。这种用鸟禽肢骨制成的骨笛,是笛的鼻祖,它便是竖吹的。
从骨笛发展到竹笛,是笛子材质的重要进步。《史记》称:“黄帝使伶伦伐竹于昆豀、斩而作笛,吹作凤鸣。”到了今天,笛子的材质虽然有了更多的尝试,出现了木头制、玉石制、合成材料制、亚克力玻璃制等等,但最佳的妙音还是出自竹制的笛。竹子自身带有纹理走向,而这细微的纹理,会影响吹奏的音色,使竹笛的声韵比没有纹理的玉石笛、新材料笛等都更显灵气和飘逸。
有故事记载,东汉音乐家蔡邕,为了选一根良材美竹制作笛子,执意要拆掉已经盖好的柯亭,就要用建亭子的第十六根竹子制笛。后来,制成的笛子果然音色美妙非凡,不枉了一座竹亭的重新拆建,于是便将这支笛取名“柯亭笛”。后来,“柯亭笛”一词,不仅在乐器中泛指美笛,也在人才里意喻着良材。
在汉代以前,笛多指竖吹笛。汉武帝时,张骞打通中土与西域沟通之路,横笛传入中原,也被称作“横吹”。故此秦汉以来,笛指代着竖吹与横吹两种形式。李白诗《听胡人吹笛》里说“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也是横笛由西域传入而胡人擅吹的一个历史痕迹。
到了北周与隋,开始出现“横笛”的固有之名,至唐代,才固定称竖吹的为箫,横吹的为笛。
到了元代,因为戏曲艺术的蓬勃发展,使笛子成为多种剧种必不可少的伴奏乐器,从而更加流传于大江南北。元朝以后的笛子,与现在的横笛形制便极为类似了。
同是中国传统吹奏古乐,如果说埙的沉郁,像一位伤逝的老者;箫的深邃,像一位幽思的文人;那么笛的嘹亮,就像一个阳光开朗、活力四溢的小伙子,它从不懂低徊缠绵,生来就是高调,开口便要惊艳!
所以笛子才那么深入民间。了解它,不需曲径通幽费时费力,它会不遮不掩涌入你的耳膜,不管不顾撞进你的心里,在你起舞时一同激越、在你高歌时一同嘹亮,在你路过时拉你驻足,在你消沉时唤你昂扬。
梆笛之名,得之于它是为北方梆子戏伴奏的乐器。梆笛调高,笛身短小,音色高亢明亮,笛曲跃动豪放,常用于河北梆子、秦腔、评剧等北方剧种。梆笛的代表曲目有《五梆子》《喜相逢》等。
曲笛之称,得之于它是南方昆曲的必备乐器,也称苏笛。曲笛比梆笛调低、身长,音色醇厚圆润,笛曲悠扬婉转,深具昆曲水磨腔调般的细腻韵味。曲笛的代表曲目有《姑苏行》《鹧鸪飞》等。杜甫《吹笛》诗开篇便说“吹笛秋山风月清”,虽然在唐代还没有形成昆曲,但是这份月朗风清、山远秋香的意境,大约可以形容曲笛的韵致。
横笛的演奏技巧十分繁复,对气息指法、舌上技巧都要求极高,没有苦功的练习就没有高明的演奏。但是为何大量文艺作品中都把牧笛声声描绘得如此令人向往呢?试想,一个整日牧牛的山村孩童,哪有人对他进行精严的音乐教育?这就是因为,小孩子手中把玩的是竖吹的牧童笛,有簧片、无笛膜,信口吹响几个腔调并非难事,虽无精妙曲技,但也意趣盎然。
这就像宋代雷震《村晚》一诗里说的:
草满池塘水满陂,
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
短笛无腔信口吹。
牧童横跨牛背,日暮青草归途,把一支短笛,送一站夕阳,小嘴一鼓,童年就从嘴边汩汩地流出,流淌在山村牧笛的乡土小路上。
在中国,笛的普及是极其广泛的,精于吹笛的民间艺人往往多过其他乐器演奏者。因为笛的价位低、好入门,体量小、好携带,同时,它的音色嘹亮出众,在独奏时自成逍遥,合奏时更出类拔萃。
宋代陈与义的词《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堪称写笛之诗意洒然的绝笔: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一夜笛声到天明,这样独奏春夜的心情,应当是悠思深远而略带落寞的。然而因为有花香如雪的环绕,所以,又是抒怀解意而唯美绝伦的。在花影疏落里,有心香瓣瓣的起舞,有清笛声声的律动。
唐代李益一首《夜宴观石将军舞》,写尽了笛声剪影山险关高的苍凉:
微月东南上戍楼,
琵琶起舞锦缠头。
更闻横笛关山远,
白草胡沙西塞秋。
白云悠悠,关山苍苍,日暮风寒,英雄泪残,一曲笛声阔远而来,笛声里,有对生命温暖的渴盼,有对日惨关冷的苦叹,有高亢长久、回荡在山关斜阳里气息不断、笛音苍郁的千年呼唤。
诗仙李白虽豪迈万千,却把一曲笛音的勾魂摄魄写进《春夜洛城闻笛》,写成笛的烙印: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又是春风一度,洛阳花好又一春,玉笛飘远,启封了心底的柔情。洛城虽好,不是家乡,春风虽暖,不在故园。所谓“谁家玉笛暗飞声”,暗暗飞度的,是离愁别绪,是吹笛人的乡情低回不忍放声而奏,是听笛人的乡愁暗起不敢澎湃而出。
正因为吹管乐器的线性音色特征以及它倾吐情绪的演奏方式,使人内心深深的追述在管乐面前更能表现得淋漓尽致、抒发得酣畅深情。比如在对江南水乡的思潮荡漾里,唐代皇甫松以一首《望江南》词说: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雨潇潇,情暗暗,笛沉沉,夜深深。梦中的江南,是乌篷夜宿,是雨打芭蕉,是驿桥相对,是人语不散。
因笛声绵长,故可沉、可郁、可悠、可伤;又笛声高亢,故可狂、可傲,可欢、可醉。宋代黄庭坚,便以一首《鹧鸪天》泼墨出隐士狂情:
黄菊枝头生晓寒,
人生莫放酒杯干。
风前横笛斜吹雨,
醉里簪花倒着冠。
身健在,且加餐,
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挽,
付与时人冷眼看。
自古以来,大多狂傲之姿,是因抑郁之事;大多恣意之态,是因失意之情。抑人世多艰,郁世态炎凉,失理想之路,意不平之情。
白发对黄花,山野冷红尘,是冷傲,是不屑,是退隐,也是无奈。
此时,笛的昂扬解人寂寞、抒人郁结。横笛在手,天地为伴,醉里簪花,雨里斜行,也是有幸洒脱,也是有味清欢!只要身康体健、神清气爽,何处不江湖?哪处无佳音?笛的清扬四野,带受伤的心在音乐疗养中肆意放飞。
笛不仅音色清越、音调清亮,而且可运曲清悠、可持韵清澈。幽幽然然里,让心神落回安静处;悠悠远远中,让灵魂遥驰千年外。
南唐后主李煜的《望江南》如是说: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梦里江南,是芦花片片,是舟行缓缓,是月光淡淡,又是残影远远。笛声了解,从古到今,吹着曲中人共同的梦境。
偷得浮生半日闲,放一颗心醉倒在笛韵里,体味烟笼沉年的意境。
笛子的诗情,还体现在以曲传声的无言相交上。中国十大古曲之一的《梅花三弄》,相传东晋时是桓伊将军善奏的笛曲,声名在外。一天,书法家王徽之乘船行江,得知桓伊正打岸上经过,于是,王徽之命人转达,希望能聆听桓伊一曲笛音。桓伊虽为高官贵胄,却欣然下车,为王徽之吹奏了一曲《梅花三弄》,而后上车离去。
整个过程中,双方未交谈一言,未寒暄一句,只凭笛声神交,已是彼此懂得。
原来,最美的语言,就是音乐的语言,最美的相知,就是曲中的相知。
“桓伊出笛吹三弄梅花之调,高妙绝伦,后人入于琴。”桓伊这首笛曲,后来谱入七弦古琴,成为闻名遐迩的琴曲《梅花三弄》。这首原本来自六孔笛声的古曲,见证着一种魏晋风骨的君子之交,是以笛为凭证的磊落相交。
笛,来自于八千年前的骨笛,几乎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极简单的构造,极丰富的表现,这就是笛的乐器魅力;极悠久的历史,极普遍的流传,这就是笛的音乐成就。
“一声玉笛向空尽”,笛,起自天外,落入心湖。
“寒山吹笛唤春归”,笛,来自远古,走向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