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笛
1958年至1964年,我在西安市长安路小学上学,六年里没背过书包,其实也没有书包,书本都在教室里。
每年开学的时候,办完了入学手续,把被褥衣服在宿舍里安顿好,每个学生便从被子里或者脸盆里取出假期作业本。来到教室,作业交给老师,领到新学期书本、作业本、墨水等,放到自己课桌桌兜里,桌兜就是书包。到了礼拜六放假回家,没有家庭作业,所以也用不着把书本拿回家,放假就是纯玩儿。
那时我不喜欢回家,礼拜天经常一个人在校园乱转悠,随便走进一个教室,翻翻桌兜,看有没有好看的小说。有一次发现一个漂亮的文具盒,不假思索便拿走了。走在路上又觉得不妥,随手一扔,扔进路边花坛里。扔了,心里踏实了。
桌兜顶替书包,但每个礼拜起码要整理一回,应付图画老师的抽查。图画老师叫郑文会,布衣布鞋,一身农民的憨厚,却最是一个雅致的人,画儿画得漂亮。一进教室,拿起点名册,用陕西话高喊:“第x组立起!兜兜盖揭起!”然后走下讲台,逐一检查桌兜卫生,逐一登记在册。几年后换了一位图画老师,课前却没有检查桌兜卫生的程序。毕业后我才醒悟到,图画课,有的学校叫美术课,都没有检查学生桌兜的规定。郑老师教美术爱心满满,不仅要求画面美,而且要求学生精神面貌和个人卫生美。如果当时评特级教师,郑老师应该榜上有名。
上寄宿小学,学生不背书包,不在家里吃饭睡觉,让家长少操了多少心?但小学六年,没见过一个家长来校接受班主任约谈,没一个家长到学校食堂给饭菜提意见。从另一个角度看,学校则必须把家长少操的那份心接管过来,比如夏天蚊子把学生咬了怎么办,个别学生挑食怎么办,学生打架头破血流了怎么办——事无巨细,学生在学校一天,学校手里就捏着一把汗。
比如1000多学生洗澡问题。要洗澡就要建浴池,就要建锅炉房建水塔,就要增加几个专职人员——学校人员编制就多了几个。记得是两个礼拜洗一次,我是男生,不知道女生澡堂是淋浴还是大池。男生是大池,阿姨带队,挽着裤腿儿,坐在大池边上,吆喝全班入水,监督大家拿毛巾搓澡。一二十分钟后,必有勇者高喊“我洗好了!”征得阿姨同意后,蹚水蹚到阿姨跟前。阿姨的手是最权威的,在学生身上一搓便知分晓。不合格的,继续泡澡,合格的,便可以穿衣出去玩了。
洗头,一个礼拜洗一次,我们班的固定时间是礼拜二下午第二个课时。大家拿着脸盆毛巾来到锅炉房前空地上。想敷衍了事不行,仍是阿姨把关,重点检查人群是男生,重点检查部位是耳朵后面。男生一边洗,一边盯着阿姨,只恨阿姨检查得太慢,耽误了玩耍时间。
60年前没有家用洗衣机,想来大的宾馆饭店以及医院应该是有大型洗衣机的。我们小学洗衣房里有一台很大很笨的洗衣机,给我的模糊印象是,主体是一个直径50厘米、长一米多的铁皮或者铝皮圆筒,上面钉着密密麻麻的橡皮块儿,很像输液瓶瓶盖儿。圆筒在装着洗衣液和衣服的更大的圆筒里旋转,轰隆轰隆响个十来分钟,衣服就洗好了。好处是效率高,节省了人力,缺点是白衬衣洗过几次就变成粉红色了。
弄不清洗衣房编制了几个人,但我知道为方便辨认,每件衣服都用针线写着名字。每个礼拜由阿姨负责督促换衣,整理脏衣服,打包送到洗衣房,隔天取回洗好的衣服。四年级往上,衣服由学生自己洗,到底洗没洗就很难说了,我是一个月才换洗一次,反正也没人管,又不相对象,怕啥?
到了学期末,阿姨们就要总动员了。拆被子,帮洗衣房洗,洗好缝好。以我们这个年级为例,五个班,200多床被子,要在几天内完成拆、洗、晾、缝,阿姨们肯定要出几身汗的。以现在眼光看,洗被子纯属加班儿,应该拿两倍或三倍工资。
阿姨两个字,是学生的称呼,花名册上似应叫保育员,负责学生睡觉吃饭的一种服务性岗位。记得学校的服务性岗位还有理发员、电工、炊事员、园丁、猪圈饲养员等。
一年级学生刚入学,离开父母,住在集体宿舍里,会不会哭闹,会不会尿床,现在看起来都是事儿,那时却没有什么事,因为大多数学生都来自寄宿制幼儿园,都是“过来人”,大风大浪都经过。
每间宿舍大概都是按照住20来个学生设计的,通常的格局是:门的正对面摆一溜儿床,带栏杆的小床或者通铺。左面靠墙是一排大立柜,保证每人有一个放衣服的地方。立柜前摆放脸盆,盆里放牙杯毛巾。正中间放尿桶。左手边是一张双人床,睡一位阿姨。
冬天难过,因为气味难闻。尿桶旁边要生炉子,往往尿到炉子上,液体瞬间蒸发。好在别人都睡得死,闻不见。夏天也不好过,阿姨给每人搭好蚊帐,蚊帐里闷热,学生手里也没有扇子,只有带一脖子汗水走进梦乡。
陪学生睡觉的阿姨是这样配置的:一二年级,每班两个,男女宿舍各一个。三四年级,一个班一个,住在男生宿舍。五六年级全年级一个,住在“尿床”宿舍。
尿床宿舍是这个学校的特色。一个新生到来、转来,连着三个晚上尿床,便要被下放到尿床宿舍去了。尿床人不少,所以每个年级都有男女两个尿床宿舍。据说值班阿姨晚上要上好几次闹钟,挨个儿叫醒每一个人,但每次好像都叫晚了,第二天宿舍门口满绳子湿漉漉的被褥便是证明。更为有趣的是,小学六年,我们班没有一个人从尿床宿舍改过自新,不知道上中学后他们状况如何。有一年闹头癣,一种传染病,学校慌了,新设头癣宿舍,不让患者与其他人住在一起。效果还好,半年后彻底治愈。
学生宿舍服务自理,每宿舍每天有两个值日生抬一个铁桶把热水打回来,倒在每个脸盆里,掺上凉水,早晚各一次,同时负责把尿桶抬到厕所。厕所很远,学校四个角儿各有一个。
回想起来住宿不是啥大问题,问题是我们班的班主任老师管不住学生,会生出一些怪点子,把宿舍当做惩罚的地方。有一年,凡是当天上课、吃饭违反纪律的,一律由班干部记录在册。到了下午三四节课外活动大好时段,犯纪律者一律到宿舍罚站。午睡犯纪律的处罚更惨,一律上床罚睡,骇人听闻。
学生发热头疼,小病小灾的,可以到校医院就诊。但是每个新学期报到那一天都要测体温,这时候哪个同学发热就不好说了,学校拒收,回家调养好了再来。
校医院有模有样,设内科外科,五间病房。和我同校的哥哥,有一年得了腮腺炎,住院四天,父母连知道都不知道,把心省扎了。
五年级时,我们班的赵岚同学得了猩红热,她住进校医院,我们全班隔离,不让进食堂,正中我们下怀。把饭打回来在教室吃,很特殊,因此很自豪,每顿饭吃得有滋有味儿。
记忆里头,好像六年里检查过两回身体。学校腾出几间房子,从医院请来医务人员。每个班轮流,要检查好几天。最恐怖的是一间黑房子里,啥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人说话,却有两只手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把学生抓来抓去。都很害怕,都不敢喊叫。后来才知道是做X光检查。
走读学生,每天在校时间8小时。寄宿制学生,每天在校24小时。所以小学毕业后,寄宿制学生对学校的念想会多一些,同学之间联系也会多一些。2017年学校80年校庆,白头发老校友来了1000多人,场面不小。
如今长安路小学已经更名为育才中学,校庆就是在那儿举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