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琴
天生的演员最不平凡的地方,就是在他生命里,一直认定自己是一个演员。
──[意大利]路伊吉·皮蓝德娄
山依旧,水依旧,初夏的温哥华海滨,海风还带着未完全消退的春天余韵,轻抚着游人的脸庞。鸽子自由地飞翔,不知是谁撒下了一地爆米花,引得鸽子四面八方纷纷飘落,鸽子的小嘴一啄一抬头。围观的孩子比大人多,有蹲下的、有站着的,都不由自主地把小手里的爆米花也撒落在地上。老人慈祥的微笑和孩子的天真相映成趣。看着看着,我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晚春,我抬头望了望离海滩不远的一座大厦,那些年,住在25楼的一位老人,只要天晴,就会兴冲冲地带着一包爆米花乘电梯下楼,在有树荫的长椅前撒下,然后满足地坐在长椅上看鸽子、看小孩、看带孩子的父母、看孩子的祖父母,看他们,也是透过他们回望她自己人生路上的一段段、一程程……她就是胡蝶,我敬仰的电影前辈,我的忘年交。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年,我们相识、相知、相交。在她健在的时候,我有幸和她一起完成了《胡蝶回忆录》的撰写,忠实地记录了她一生走过的道路。然而,在她身后依然谣言不断,有编造的,有凭臆想杜撰的。马君武指责的诗,历史已作了回应。沈阳失守之夜与张学良共舞的谣言系日敌中伤也已大白于天下。屈身于戴笠之说一度甚嚣尘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史实浮出水面,戴笠确有情妇,却不是胡蝶。私生女之说言之凿凿,有信的,认为是新发现;有不信的,盖查证胡蝶生平、年龄对不上。这一流言是在胡蝶逝世几年后流传的,胡蝶自然无从辩说,即或她生前听闻,我想以她的个性,她也不屑辩说,因为她的亲友们都知道胡蝶婚后因宫外孕,手术后就不能再生育,她的一对儿女都是从潘家近亲中过继的。谣言止于智者,大致如此。
本文作者与过生日的胡蝶共庆《胡蝶回忆录》一书出版(1987年)
认识胡蝶是1978年的事,那时我刚从国内来到这块新大陆,虽然这个城市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但较诸世界其他大城市来说,她还是年轻的。温哥华有来自各国的移民,也有人说,这里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这句话不无几分道理,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心仪已久的30年代影后胡蝶。
那时我在温哥华的中侨互助会工作,这是一个专为华侨、华人服务的机构,我工作的一部分是负责妇女组的英语学习。有一天,英语教师请假,我去代课,一个班十来二十个人,年龄从二十来岁到六七十岁,这些不同年龄、不同背景的妇女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学些基本的英语,以作为生活在这个英语社会所必须的基本手段。正因为这样,她们上课时都极认真。我注意到有一位年约五十的中年妇女,脸型很熟悉,但说不上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的衣着、打扮颇有大家风度,衣服色彩、款式很适合她的身份和年龄,在朴素中又含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魄,举止优雅,谈吐温婉。班里的妇女对她很尊敬,而她却很谦虚,和蔼可亲。大家称她为“大家姊”,但依我看,她实在比称她为“大家姊”的妇女要年轻。点名时我知道她叫“潘宝娟”。当然我也很快知道她就是20世纪30年代风靡了整个神州大地、东南亚影坛的电影明星胡蝶,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和中国京剧大师梅兰芳同船访欧,进行文化交流。
来加拿大前,我曾在中国文艺界工作了二十多年,对胡蝶30年代在影坛的活动是熟悉的,而且还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传说,却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偶然的机缘下相识,而且成了忘年之交。
温哥华气候宜人,夏天不太热,冬天也不是那么冷,秋冬多雨,也许正是这样的气候,使温哥华的花草茂盛,即使在冬天,草地也是绿茵茵的。胡蝶就住在靠英吉利海滩一座滨海大厦的25层楼,这是个一居室的套间,面积不大,但精致舒适。卧室里还摆放着她年轻时和潘有声的合影,那时,潘有声离开她已经二十多年了,但从未从她的心中隐退,她的心中永远有他的一角。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她年轻时的大幅剧照,穿的是民国初期妇女的服装,相片上胡蝶有着大家闺秀的矜持,流露出她的出身和家庭教养。和客厅相连的小餐厅,一张四方餐桌在一角斜放着,是餐桌也是麻将桌。相邻的是小小的厨房,收拾得干净利落。小小的公寓却也不乏热闹,可贵之处在于胡蝶不以名人自居,她总是平等待人,她晚年交了一班过去对她可望不可及的老姐妹,享受平常人的真情友谊。每周总有两天,她会约上这些老姐妹,用她的话说:“搓搓小麻将,输赢也只是几块钱,无伤大雅。”打完麻将,每人将带来的食物和大家分享,或是一起到唐人街AA制吃饭。从这些小事中也可以看出胡蝶为人很有节制。她常说:“老人金是政府照顾老人,让老人可以安享晚年,无经济之忧,我们也该知足惜福。”胡蝶一生辉煌,但她不善理财,从影所得都用于供养家人,虽无积蓄,却也衣食无忧。她乐天知命,随遇而安,晚年在加拿大靠着政府发放的养老金,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
《胡蝶回忆录》
我好几次在她家见过一位叫“阿权”的六十多岁男子,很精明能干的样子。帮她买食物杂物等,有时阿权的妻子也会跟着来,帮着打扫清洁、收拾房间。
阿权夫妻对胡蝶甚是恭敬,总称胡蝶“少奶”。后来知道,阿权原是胡蝶在香港居住时的司机,他的妻子阿娥是女佣,和他们闲聊,他们总称道“潘先生和少奶待人和善”。十几年的主仆后来成了朋友,潘有声去世后,家道中落,胡蝶遣散了所有仆人,对潘有声从福建老家带出来的阿权夫妻总有些不忍,就资助阿权在香港开了个汽车修理店。阿权凭着手艺,勤恳诚信,居然也事业有成。阿权儿子长大接过父亲的生意,20世纪70年代初带着父母移民加拿大。
不管外部环境是多么喧闹,她家里却永远是那么宁静。从窗口望出去,远处的山、近处的海,使人心情为之一爽。她生活很有规律,早睡早起。天气晴朗的日子,她就会带一包爆米花和花生米下楼,在海边散步。随着她撒下的爆米花和花生米,一大群鸽子和不停跳跃的松鼠就会围在她的身边,她常说,这里的自然景色和这些可爱的小动物给她晚年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满足和乐趣。
我喜欢听她的声音,听她银铃般的笑声,岁月虽然磨去了她的青春,但并没有磨去她年轻的声音和她开朗的性格。人们常说,听她的声音,很难想象出她已是年近80的老人。也许是她的声音使我常常忘记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于是天南地北,陈年往事,新鲜见闻,无所不谈。她很健谈,也很幽默、风趣,没有时下出名人物的架子,也许正因为这样,她能和任何阶层的人相处融洽。和她在一起,你永远不会感到拘束。
她常说:“退出电影的舞台,但未退出生活,在人生的舞台上,我也得要演好我的角色。”她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两者融合在一起,她实在是个天生的演员。
认识了她,也认识了和她来往密切的好朋友,于是我不但从自己与她的相处中,也从她的朋友那里更多地了解到她的为人、个性,使我对她更增加了敬佩之情。
胡蝶移民来加拿大之前,一直在香港、台北、东京三地居住。1966年,应著名导演李翰祥之邀去台湾,在《明月几时圆》和《塔里的女人》两片中客串母亲的角色。这是胡蝶息影前,在电影中最后的身影。尽管她盛名不衰,1975年移民加拿大后,却谢绝各种社交应酬,踏踏实实地过起一个平凡老人的生活。当年在温哥华除了老华侨,香港移民占了华人移民的大多数,这里不乏她的影迷。她曾多次在公共汽车上被影迷跟踪,有一次她乘车,一位老太太跟在她后面上了车,并在她身旁就坐,笑着和她打招呼。胡蝶也就和她寒暄起来,但心里纳闷,这是谁呢?总也想不起,又不好意思问,就这样坐了一路,胡蝶下车,她也跟着下车。直到这时,这位老太太才解开胡蝶心中的疑惑,说:“很高兴和你同坐一辆车,你一点大明星的架子都没有。我从小就仰慕你,看你的电影,没想到会在温哥华见到你。我是从你的眼神里认出了你,跟你上了车。其实我回家是该坐相反的路线的。”这样的场合、不期而来的相遇对胡蝶来说时有发生。
初识胡蝶时,曾应当年《华侨之夜》杂志之约,为她写过一篇访问记,刊登在杂志上。后来我因工作和儿女上学等原因去了加拿大东部三年,期间也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1982年8月,我和小儿子又回到温哥华,和胡蝶的交往就更多了些。我周末带儿子去斯坦利公园就顺道去探望她,有时约她出来一起散散步。她总在公园里和我10岁的儿子一起喂鸽子、喂松鼠。那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日子,她像老朋友一样和我谈她的前尘往事,也许是在交往中她把我当作可信赖的小朋友(她是我母亲一辈的人)。也在那时我起了要为她写传记的念头,在不经意中提到为她撰写回忆录,她不置可否。
胡蝶,摄于20世纪60年代
有一天,她打电话给我,说朱坤芳朱大哥会来温哥华,想约我一见,我早在初识她时就知道朱大哥是她的挚友,他们的友谊可追溯到胡蝶最初成名的20世纪30年代,那时胡蝶是当红明星,朱坤芳是小场记。当朱坤芳挨导演张石川训斥时,是胡蝶替他打圆场,为同事解围这种小事,对胡蝶来说是家常便饭,是她的性格,可见她不摆架子是其的一贯为人,并非始于在温哥华隐居后。朱坤芳对她的暗恋和感激却直到20年后方有机会表白。斯时,两人都已不再年轻,方方面面的考虑,使他们只保持了一份可以依托及信赖的友情。
胡蝶口中的朱大哥其实比胡蝶小,当年胡蝶也只是拿他当小弟弟看的。但如今在生活及社会阅历上,对胡蝶无微不至的关怀,朱坤芳是可以当得起“大哥”这个称呼的。
朱坤芳,宁波人,中等个子。一见面,就能感到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但也能感到他的正直诚恳。谈起话才知道,他是为胡蝶写回忆录一事和我见面的,想来他也从胡蝶那里先对我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他说他对胡蝶写回忆录一事很慎重,胡蝶也征求了他的意见。所以就写回忆录一事,胡蝶和我都在互相观察,不能说我们不受传言的影响,但最终的合作说明了我们相互之间的信任。对胡蝶而言,以我作为撰写者,她是得到朱大哥的首肯,就此也可看出他们之间那份不同寻常的友情。对我来说,他们两人的这份信任也使我有一种重任在身的责任,既要为中国电影史留下一份第一手的历史资料,也要不负他们二位所托。
记得一次和朱坤芳一起午餐,他谈到鉴于社会上对胡蝶的报道每有失实臆造,所以将由他出资出版胡蝶回忆录。和他握手道别时,他还说:“我比胡蝶小四岁,我是能照顾她到老的。”我为胡蝶晚年有这样一位挚友而高兴。谁又料到第二年春天,朱坤芳因商务赴西雅图公干,竟因突发心脏病在西雅图辞世。
这里我要补述有关胡蝶和朱坤芳的一段令人动容的往事。
前面说过,朱坤芳原是明星电影制片公司的一个小场记。他出身于宁波经商世家,之所以投身于明星公司,却是作为一个影迷对胡蝶的仰慕。一年的时间,让他认识到他和胡蝶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可望不可及。对如日中天的胡蝶来说,他不过是众多影迷中的一个,是工作中的场记小弟,甚至连“朱坤芳”这三个字都未曾在她心中留下过一丝痕迹。一年后,朱坤芳带着这份难为人察觉的暗恋回归商途,娶妻生子。要说他心中还有一丝牵挂,那就是但凡报上有关胡蝶的报道、传闻他都一一关注。胡蝶后来对我说起她的“朱大哥”对她的事情“比我自己还清爽(沪语意即清楚)”。1948年,朱坤芳去日本经商,却因战乱未能回国,滞留上海的妻儿碍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也不能出国团聚,朱坤芳独身一人在外拼搏,经商之余,仍然关心着时在香港居住的胡蝶境况。
1946年,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胡蝶一家迁居香港。潘有声创立了兴华洋行,借助胡蝶的盛名,推出“蝴蝶牌”系列热水瓶。为赢得顾客,打开销路,宣传这一产品,胡蝶与潘有声一起频繁来往于南洋各地的展销会和洽谈会,参加各种商业应酬。业务很有起色,生意也蒸蒸日上。
“二战”期间,香港沦陷,香港影人坚决拒绝与日寇合作,电影业一度停滞萧条。战后,香港聚集了一批著名导演、演员如李翰祥、胡蝶等,再度开拓了中华影业的辉煌。胡蝶抵港不久,新成立的大中华影业公司向胡蝶发出拍片邀请时,胡蝶不由心动,尽管她意识到自己已难现昔日辉煌,但拍电影是她一生的追求,潘有声也支持胡蝶重上银幕,胡蝶于是愉快地接受了影业公司的邀请。
胡蝶与潘有声自1946年赴港后度过了一段辛苦但相对悠闲而快乐的时光,就如胡蝶在回忆往昔岁月时所说:“我和有声虽然辛苦,但也享受着夫唱妇随、同甘共苦、怡然自得的日子。”
只是造化弄人,这种怡然自得的日子只过了五六年,1952年春天,潘有声时常感到身体不适,胃口慢慢变差,经常伴随着上腹部的隐隐疼痛。起初胡蝶未太在意,但眼看着丈夫日见清瘦,胡蝶预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于是就陪着潘有声去了医院。医生对潘有声做了详细的检查和化验之后,单独约见了胡蝶,告诉她,潘有声患的是肝癌,而且确诊时已到了晚期。胡蝶几乎晕厥。
胡蝶与丈夫潘有声
在潘有声住院的日子里,胡蝶的心灵备受折磨。这是胡蝶一生中精神上最痛苦的日子。潘有声的真正病情,她一直瞒着他,每去医院探望都装出轻松的样子,还和他计划病愈后去欧洲游玩疗养。她想用爱创造奇迹,留住潘有声的生命,然而死神依然那么残酷……
这天,胡蝶握着丈夫的手,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冰凉……她像失去了知觉一般,木木地呆住了。孩子们扶着她走出病房,她没有放声痛哭,只是任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恍惚中,她仿佛看见潘有声在向她招手,他似乎只是要出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但是,潘有声永远不会回来了。
潘有声的去世,给胡蝶精神上带来很大打击,她再也无心继续经商,把与潘有声呕心沥血共同创建的兴华洋行和热水瓶厂盘给了他人,也结束了公司的业务。
胡蝶这一生有两个最爱,一个是潘有声,一个是电影。丈夫先她而去,使她始终无法摆脱孤独和悲哀,对电影的思念一日浓似一日。此时,恰好邵氏公司向胡蝶发出了重返银幕的邀请,于是,“半是为了经济的原因,半也是为了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电影事业上”,胡蝶欣然应约。胡蝶以一颗平常心重返影坛,在拍摄中找回了自己,又重新接上了和观众断了多年的联系,在她年过半百之后,重新铸就了一段辉煌。
他们是旧相识,却是新知己。朱坤芳从经济到生活都给了胡蝶一家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他们曾一度考虑正式结婚,报纸上也传得沸沸扬扬,就在这时,长期未能得到出境许可的朱坤芳的妻儿突然获得出境许可,很快办好了去港团聚的手续。如何是好?历经生活沧桑的胡蝶却很果断,她对朱坤芳说:“你们一家分开十几年,好不容易现在能团聚了,我也替你们高兴,我不能破坏你的家庭,让我们保持挚友的友谊,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她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因为早年拍摄电影不能按时如厕,胡蝶留下了尿道炎后遗症,严重时要住医院治疗,当时日本有一种特效药,朱坤芳都定时给胡蝶寄送。1983年秋,朱坤芳赴西雅图洽谈商务,不幸突发心脏病去世,胡蝶被电话告知,晚年挚友的突然离世夺去了她生活中最后的依赖和欢乐。她说:“由于各种原因,我不能亲去送他最后一程。”后来,朱坤芳的妻子仍然将朱坤芳准备要带给胡蝶的药物寄送给胡蝶。胡蝶的理智分手,朱妻的谅解包容,为这段旷世真挚的友情画上了完满的句号。当年在我撰写回忆录时,胡蝶说:“和朱大哥这段情固然刻骨铭心,但有关人还在世,不要伤人,就不要写了。”他们这段友情深深地感动了我,如今,有关人等均已离世,是时候将他们这段真挚而又深沉升华的友情公诸于世了。
1935年7月8日,胡蝶从香港乘麦坚尼总统号轮船回到上海,江海关码头前热烈欢迎胡蝶的群众
大凡对于出名人物,人们对于他们的一切,姓名、出身,乃至生活琐事都有种种传说、猜测、推理,久而久之,竟成了“事实”,以致当事人百口莫辩。对于胡蝶更不例外。
1986年,我开始写胡蝶回忆录时,胡蝶尚健在,所以有很多传言,我都尽我所能和她一一核对。我看到报章杂志有很多与事实不符的报道,甚至同一时期的报纸都互相矛盾,在惊讶之余,甚感不平。她总笑着劝我:“我向来不太在乎这些空穴来风,如果我对每个传言都那么认真,我也就无法全心全意地从事电影演员的工作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小事随和、大节不含糊的人。
一、有传言说胡蝶是满族、东北人。其实,胡蝶是地地道道的广东女子,亲生母亲是汉人,但她的庶母(胡蝶父亲的妾)却是满族旗人。庶母的母亲,胡蝶也尊称为姥姥,胡蝶从影后,很多时候她都跟在胡蝶身边,照料胡蝶的生活。胡蝶一口几可乱正的京白也是跟姥姥学的。也许这是她被误解为满族的原因吧!
二、和张学良跳舞,当年也曾传得沸沸扬扬,事后证明这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日本通讯社造谣中伤张学良,以引起国人对他的愤恨,转移目标。当时胡蝶正在北平拍外景,由于拍摄时间紧迫,外景队吃住都在一起,根本没有个人活动的时间。后来明星影片公司及演职员曾联名登报声明。此事现在早已澄清,而受舆论伤害的张学良和胡蝶,虽然也曾在同一个城市居住过,却是终其一生从未谋面。
三、关于她和戴笠,这是谣传最多的一则绯闻,源起于原中统特务沈醉的文章,时至今日,这样的谣传仍然在各种已出版的传记、回忆文章乃至影视片中出现,虽然有学者做了深入的探讨,以历史佐证,但以讹传讹,真相竟无以大白。如果说,在我未认识胡蝶前,对这个谣言还有所怀疑的话,在和胡蝶交往十多年后,综观她的个性和为人,我认为这是莫须有的造谣中伤,但我还是亲自向胡蝶求证。胡蝶承认和戴笠认识,也有一般的交往,但并没有如谣传所说的种种情事。谣言止于智者,我撰写胡蝶回忆录时,重在胡蝶对中国电影事业的贡献,清者自清,这是我没有将这段谣言的辩诬写入的原因。
为正视听,将被颠倒的史实再颠倒过来,还胡蝶清白,我们不妨回过头从时间上来梳理这段历史。
1944年五六月之前,胡蝶与全家人在一起,一直处于奔波状态。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12月8日美英对日宣战,中国也于12月9日正式对日宣战,澳大利亚等二十多个国家相继对日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12月25日香港沦陷,其时胡蝶、梅兰芳等名人均居于香港。据胡蝶回忆,香港沦陷后,他们一家还在香港住了将近一年。
当年负责监视在港文化名人的日本人和久田幸助在日本《文艺春秋》杂志上有篇文章谈到,1942年将近旧历年底的某一天,胡蝶上街被街上岗哨的日军无理盘问,言语粗暴。本来胡蝶已在考虑去大后方,这一次人格的伤害和侮辱,加速也加强了胡蝶求去的决心。据胡蝶回忆,她和全家离港是由女童军杨惠敏安排的。胡蝶在上海时就和杜月笙相识,杨惠敏带了杜月笙的信找到胡蝶联系安排,由东江游击队负责将胡蝶全家送到惠阳。在惠阳,胡蝶还因身体过度劳累住进医院,胡蝶说当时还有谣传她去世,出院后继续出发到曲江,在船上住了两个月,才在曲江电信局局长李大超帮助下盖了一所简易房子取名“蝶声小筑”。胡蝶一家在曲江住了一年多。期间,胡蝶参与了当地体育运动会的剪彩仪式等诸多活动,报纸多有报道。“住了一年多”之后,因战火逼近曲江,胡蝶全家决定取道桂林前往重庆。抵达桂林后,本拟“可以住些日子”,因陋就简盖了房子,潘有声也与朋友组织公司,“经营药品、日用品维持家庭生计”。但日军即将入侵的消息日紧,全家又决定再迁重庆。据胡蝶回忆,他们是取道贵州独山前往重庆,约是1944年五六月,天气已是开始热了。她回忆说,一路上是被日本鬼子追着逃难。抵达重庆后,就住在南岸杨虎家。她的这段经历在回忆录中都有描述。
吕恩回忆胡蝶:“我第一次和胡蝶见面是1945年春天,在重庆。当时我们话剧团上演《小人物狂想曲》,我扮演一个从香港来的小姐。那时剧团的条件差,没有特别的演出服装。演员一般是穿自己的衣服或者是四处去借服装。演出前夕,导演沈浮写了张字条,介绍我去找胡蝶借衣服。要去找一位大明星借东西,我还真有点胆怯。胡蝶是于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时香港沦陷以后,在国际红十字会帮助下由香港辗转到重庆的,住在南岸玄坛庙山坡上杨虎家里。我就是在那里见到她的。”
谣言汹汹。但胡蝶晚年已然看淡,惟云:“关于(在重庆)这一段生活,也有很多传言,而且以讹传讹,成了有确凿之据的事实,现我已年近八十,心如止水,以我的年龄也算得上高寿了,但仍感到人的一生其实是很短暂的,对于个人生活琐事,虽有讹传,也不必过于计较,紧要的是在民族大义的问题上不要含糊就可以了。”
胡蝶去世快30年了。这场谣言,也该终结了。
我得感谢时任温哥华《世界日报》总编的徐新汉先生和台湾《联合报》副刊主编、著名诗人痖弦的大力支持,促成了《蝴蝶回忆录》在胡蝶生前首先在台湾出版,留下了第一手的资料。接着,时任北京的文化艺术出版社总编辑的涂光群先生联系我在北京出版简体版。涂光群先生是我早年在中国作家协会的同事,那是胡蝶辞世的前一年,能在海峡两岸都出版这本书是胡蝶和我最初撰写这本书的心愿。胡蝶还特意为此致函涂光群如下:涂光群先生:
请代我向新老读者和观众致以诚挚的问候。我热望中国的电影能在世界影坛上放一异彩。
顺致
编安
胡蝶上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于加拿大温哥华
和胡蝶逾十年的忘年相交,使我们早已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后来胡蝶搬来和儿子一家同住,和我家同在一条街,一个月总能见上几次面。和胡蝶最后一次通电话是1989年3月22日晚,像往常一样,银铃般的声音,充满欢乐,充满幽默,她约我两天后在我们经常午叙的餐馆见面。谁知第二天中午,我因车祸受伤进了医院。出院后,我在家中养伤,卧床不起,但一直惦记着和她的约会,可她家的电话总也没有人接,好不容易接通,才知道她竟也于我车祸同日中午外出,就在她家对面的商场跌倒昏迷引起中风,送入医院。
胡蝶致涂光群的信
1989年4月23日晚7时许,我在梦中似乎听到电话的铃声,醒来后,正在纳闷,电话铃真的响了,是胡蝶儿子的声音,他母亲刚去世。没想到她是用这样的方式在梦中向我告别。4月28日葬礼上,见到她身着淡紫色的中式上衣,安详地躺在花丛中。想起她1981年回香港,将潘有声的骨灰移葬于风景如画的科士兰公墓,在那里,她的挚友朱坤芳生前已为胡蝶和潘有声置办了永久安息处。她曾说过:“也许有一天,我会在世界的那一面,向他诉说三十年来的离别之情。”她现在已办完了她尘世的事务,该是无憾地去会见她久别的亲人了。
胡蝶曾有过绚丽而辉煌的岁月,也曾经历过辛酸的时光,但无论生活的遭遇如何,她都能冷静面对。富贵荣华和赞扬并未使她傲视一切,诽谤和平淡她也能坦然面对,安之若素。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始终保持谦虚谨慎的善良品德,也许这就是她最不平凡的地方。
2019年是胡蝶逝世30周年,谨以此文纪念已远去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