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的浪漫气质

2019-06-18 05:43舒晋瑜
传记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酉阳文人作家

舒晋瑜

中华读书报

《中国人的教训》

李国文转向随笔创作已有二十余年。

“从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到当今,文人遭遇的大环境也没有太大差别。古代学而优则仕,把文人害苦了,攀附权力成为文人基本的情结。文人应该离官场远一点,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在2015年出版的《中国人的教训》中,李国文试图通过对一个个中国古人个体命运的历史发掘、哲学思考、文学再现,让读者在借鉴古代中国人生存智慧的同时,更多地感悟今天每个人的生活方式。

在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不可计数的中国文人中,既不乏流芳百世者,亦不乏庸碌无为者。这些饱读诗书满腹才情的文人,他们的生活状态如何,是仕途得意、名垂青史,还是出师未捷、壮志难酬?对于中国文人的观察与剖析,也许只有李国文才能做到如此的深刻幽默,如此的酣畅淋漓。《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国文人的活法》《文人遭遇皇帝》……均以历史上有影响的人物的命运入笔,所写虽多为文人,却也是国人的一面镜子。

为什么他如此衷情于文人,一而再地将笔触深入文人的内心世界?这位曾经以小说见长,出版过《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危楼记事》等作品并多次获奖的小说家,无意间打开了另一扇门,却引领读者发现了更为广阔、更富魅力的世界。

大约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熟悉李国文的读者发现,在完成《垃圾的故事》之后,他突然转向了随笔散文。《文学自由谈》《随笔》《当代》和《人民文学》均开过他的专栏,一发不可收拾。为什么不写小说了?李国文坦率地回答说:“我觉得小说应该是更年轻作家的事情,写小说写不过人家就不要写了。我始终认为,写小说是文学的、形象的东西,不是靠思索的,年轻人想象力丰富,写得比老年人好一些,比如青年人写诗居多,一般情况,很多作家不像巴尔扎克、雨果那样越老越辉煌。”

20世纪50年代,《人民文学》杂志为文学期刊之翘楚,李国文的处女作《改选》被放在头条位置发表,自然是难得的“殊荣”。随着这部小说的问世,当时受苏联文学的影响而在国内形成风气的“干预生活”文学潮流,也就从此中止。研究当代文学史的论著,都把《改选》列入此次文学潮流的代表作之一。

1957年的夏天,李国文将一组稿子寄到《人民文学》。随后,收到崔道怡先生的一封信,认为可用,并约他到东总布胡同的编辑部一谈。李国文去了,没想到来了一屋子人,问这问那,似乎认为他还写过其他作品。于是,李国文写了《改选》寄去,很快得到答复,说原来的稿子撤下,先发这一篇,放在头条。当时,做梦也想不到,这一步竟决定了他的一生。

《改选》一出,舆情大哗。有一位获得斯大林文学奖的前辈在《文艺报》著文批判《改选》,他认为李国文的文笔老辣,应该是一位成熟作家的化名之作;紧跟着,姚文元也在《中国青年报》长篇累牍对李国文口诛笔伐。

“诸如此类的批判,不但屁用不顶,反而增大我的文学信念,巩固我的创作信心,而且支撑着我,无论怎样艰难困苦,无论怎样拿你不当人,也要坚忍不拔地活下来。”中国人习惯三十年为一代,而每一世代的更迭,都会随之发生一些或大或小的变化,这在李国文读过的那些史籍中是有据可查的。他想,试以二十加三十,难道自己会熬不到五十多岁吗?对所有的批判,李国文一一笑纳,并以阿Q精神,借此证明自己的写作能力。

《改选》七八千字,获罪二十多年。成功与失败,只是须臾间事。随后,李国文被发配到太行山深处修新线铁路,开山劈石,承受了高强度的劳动改造。起初,他以为自己活不下去,或者,即使活大概也活不多久,是《改选》在《人民文学》头题发表,给他带来的创作自信,成了他必须活下去的动力。他相信有一天自己定会重新执笔,会写出一些东西,而且还是说得过去,成个样子的东西。“我特别相信那句名言,‘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 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因我深有体会,也是笃信不疑的。”

1999年,李国文应丁聪先生之约,为丁聪所画自己的漫画作打油诗一首:“学画吟诗两不成,运交华盖皆为空,碰壁撞墙家常事,几度疑死恶狗村。‘朋友’尚存我仍活,杏花白了桃花红,幸好留得骂人嘴,管他南北与西东。” 其实正是这种内心反抗的写照。

进入20世纪70年代,年过半百的李国文开始了《冬天里的春天》的构思。在这部作品中,李国文运用了大量意识流、蒙太奇、象征等艺术手法,打乱了叙述节奏,穿插写作今昔之事,充满新意。

“新意”是李国文萌发重新执笔,回到文学以来的始终追求。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手工劳动,都是永不停歇的或简单或复杂的无数次重复,独有文学创作,对同为手工业者的作家而言,最忌重复,重复别人不行,重复自己更不行。所以,李国文在写作《冬天里的春天》时,抱定主意,尝试变换长篇小说的传统写法,不是按照人物成长,故事进展的A、B、C、D时序,逐年逐月,一路写来,而是打乱顺序,时空交错,以C、B、A、D,或B、D、C、A的架构,通过主人公两天三夜的故乡之行,来叙述这个延续将近四十年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的故事。这种写法,至少在那时的中国,在长篇小说领域里还没有别的同行在做类似的实验。因此他想,如果不是写法上的这点“新意”,怎么会入评委的法眼。

李国文画像 丁聪 绘

但是,对这种时空错置,前后颠倒,故事打散,多端叙述,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使用,东打一枪西打一炮的碎片化写法,能不能得到读者认可,李国文一直心存忐忑。直到审稿的秦兆阳先生,给他写了一封有十几页的长信,密密麻麻,语重心长,表示认可的同时,提出不少有益的改动意见,并腾出自己的办公室,让李国文住进人民文学出版社,集中精力修改,李国文这才释然于怀。

《人民文学》的涂光群先生,打探到李国文的消息,跑来约稿。那时,李国文的《冬天里的春天》脱稿后,循着“大地、人民、母亲”这样一个母题,驾轻就熟,写出《月食》。尽管人物、故事、情节、内容,两者大相迳庭,但《月食》实际上等于是《冬天里的春天》的缩微版,因此很受在解放区生活过的老同志的赏识。李国文甚至被问过:“你是晋察冀几分区的?”

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水华先生,有意要将《月食》搬上银幕时,约李国文与当时还健在的钟惦棐先生对谈。先用车拉上李国文,然后再去接钟先生。钟先生一上车,水华先生就为之介绍这就是写《月食》的李国文。钟惦棐侧过身子打量李国文一番,然后,第一句话就说:“你的这篇小说,可让我流了不少眼泪啊!”

沉寂22年以后初试身手,能得到那时的读者青睐和文坛认可,李国文心里已是相当知足。《月食》发表在1980年3月的《人民文学》,次年获得了第三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1982年,《冬天里的春天》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

“我的作品如何入围,如何中奖,我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接到一纸通知,某月某日,到王大人胡同华侨饭店报到。是不是携全国粮票若干,我也记不起来了,不过,就在那里,我们6位获奖者,分别拿到了各自的奖金3000元。3000元,对当时月入八九十元的我来讲,也相当一个天文数字了。”李国文说,平心而论,获奖作品并非统统都是名至实归,足以传世的上品佳构,用平庸之作与精萃之作并存,泛泛之作和优秀之作同在来概括的话,大概接近于准确。因此,对参次不齐、难以尽美的现象,也不必求全责备。中外古今、历朝历代,凡文学作者的结群,凡文学作品的组合,薰莸同器,良莠不齐,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常规现象,一点也用不着奇怪。而他评价自己的获奖作品《冬天里的春天》,是属于“平庸和泛泛之作中的一部”,他说,可以预料,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学的演化,作家和评论家的成熟,特别是读者的长进,估计对这部作品,无论公开评价,还是背后议论,当会每况愈下,也是情理中事。任何时代,任何社会,大作家写大作品,不大的作家写不大的作品,各得其所,各展所长,并行不悖地瓜分文学市场,只不过大作品存活的时间,要比不大的作品存活的时间长久一些。

《冬天里的春天》

李国文坦诚地说,自己写作,从不追求长久。他认为,写作,尤其写长篇小说,是个力气活,犹如举重,超过自身能力极限,1公斤或0.5公斤的突破,也往往是徒劳无功的挑战。所以,他写作更在意当时效果,作品问世,三头两月,一年半载,有人赞,有人弹,有人高兴,有人跳脚,就足够了。

有一次,李国文和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对话,问他笔下曾经写过的几篇有关中国风物的作品,因何而来?莫拉维亚的回答干净利落:“一、我老了;二、我写得太多太多;三,我忘了。”

在李国文的记忆中,那时的莫拉维亚也就七十出头,八十不到的样子,但他最后“我忘了”的答复很精辟,被人遗忘,或者,被自己遗忘,也是绝大多数作家和绝大多数作品最好的下场。

在李国文看来,凡文人,无不具有浪漫气质,古今皆然。不过只是量的不同,质的差别而已,而同是浪漫气质,具体表现到各个年龄段的作家身上,也是在不停变化之中。所以,写诗的人,多青年,最浪漫;写小说的人,多成年,浪漫则次之;写散文的人,写随笔的人,年岁要更大一些,浪漫则次而次之了。因此,作家的浪漫气质,在其全部创作史中,就得经历由躁动的气体状态,洋溢满盈,踌躇满志,到激动的液体状态,汪洋恣肆,波澜起伏,再到以静制动的固体状态,凝重沉稳,泰然安详这样三个阶段。然后,大概就该画其人生的句号了。

多年前,李国文随萧军先生访问港澳,闲谈时曾问过萧军:“您在《八月的乡村》《五月的矿山》以后,为什么就此搁笔了呢?”萧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李国文:“当一个作家对异性都不产生任何欲望的时候,你还指望此人再写小说吗?”

李国文自此悟到:写小说是需要浪漫的,你已经木了,你已经乏了,你已经是熬过两回的药渣,你还以为自己是恐龙,你还以为自己生活在侏罗纪,你还要把小说进行到底,那就等于拿读者开心了。

20世纪90年代末,李国文写了自己的最后一篇小说《垃圾的故事》,寄给了《上海文学》的厉燕书,自此和这种文学题材告别,转向随笔创作,直到今天。

从一个有才华的小说家转向随笔创作,这种转变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李国文实实在在地说:“既不是偶然,也不是必然,而是我写不过人家,就识相一点,退出小说领域,不再瘦驴拉硬屎,在那里强撑着了。当然,努努力,也未必写不出来,也未必写得太不好,但太费力气了,没有那么多浪漫,还要挤出浪漫,就是伪浪漫,这些年来,这样的小说实在不少,我就用不着再去凑那份热闹了。”

《李国文杂文》

《大雅久不作》

应《随笔》的杜渐坤先生和《文学自由谈》的任芙康先生约请,李国文陆陆续续以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死存亡为题,发表过若干文章,出版了几本文集,影响越来越大。他把这收获归功于20世纪60年代开始的古籍重印,这是他那些年里唯一可以精读死啃的书籍,也成为他日后写作文史随笔的基础。

李国文始终认为,写作是一门手艺,更是一门谋生之道,放弃小说创作以后,作为一个手艺人,总得干些什么,于是,改弦更张,另找饭辙。好在他的同行们在古籍(特别在史料方面)的阅读和收藏上并不比他更多,所以他说自己“笨鸟先飞,积微致著。这些年来,文史随笔写得还算得心应手,正因拥有的都是真材实料,当有了一把年纪以后,浪漫气质已经接近于零状态的人,钻进故纸堆,也许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多年前在《小说选刊》工作的时候,李国文有一个读稿习惯,比较关注语言。作家与作家比,比什么呢?有人说比思想,有人说比真实,有人说比典型化,有人说比技巧,比来比去,人言人殊,很难分出高低。唯有语言,具有量化可能。虽然也不甚可靠:第一,不大容易做到统计学上的精确;第二,一篇两篇作品,不足以概括作者的全貌。所以,秘而不宣,这只是他私下的看法。

李国文说:“那时,我的职业就是阅读别人的小说,那不是一桩好差使。所以,我从作品的语言入手,一是注意词语的重复出现频率,一开始也许会忽略,老在你眼下跳出来,就要警惕了。如果不是这个作家词穷语拙,囊中羞涩,那就是疏于推敲,仓卒成章了。二是关注作品中新鲜的、流行的、常挂在人们口头上的词语,有,还是没有?有,说明这位作家活在当代,如果没有,当然不能认定这位作家远离现实,但语言却是最能体现出时代感的文字符号,这点文学修养都不具备,大概是需要补课了。三是看这个作家对于古早词语的使用上,是否准确到位?是否恰到好处?既可以看出这位作家的学养,也可以看出这位作家驾驭文字的能力。”他是这样要求别人的,自然也这样要求自己。

李国文评注《酉阳杂俎》

近几年,李国文的精力转移到《酉阳杂俎》的注释。《酉阳杂俎》堪称唐代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被鲁迅称为“古艳颖异”,可以“与(唐)传奇并驱争先”。可是不知何故,这部志异体小说始终被冷落、闲置着。于是,李国文“越俎代庖”,以作家之见诠释《酉阳杂俎》。“一是希望大家关注这位了不起的文学大师,二是希望大家能从这位大师那无穷无尽的想象力中得到启发,三是希望大家写作之余,将目光投射到古典文学方面,为弘扬传统文化做一些事情。” 2017年,李国文注释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包括原著和释注,约50万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酉阳杂俎》的真谛,在于启示我们,想象力是人类进步发展的原动力。这是我们大家生活在这个极其物质化的世界里,常常不在意,而实际上是绝对不能不在意的事情——试想,一个没有想象力的民族,能够在这个地球上生存下来吗?同样,一个没有想象力的文人,能够在他的领域里得心应手吗?正是这种想象力的贲张到引爆,才是人类能够超越自我,在时间和空间上得以无限拓展的第一步。”这是唐代博学的小说家与现代博学的小说家的一次强强联合,一部唐代社会生活百科全书的全新解读。李国文在注释和评论中大量引用唐代历史事件和趣闻轶事,更使得这本书生动鲜活。李国文认为,唐人段成式当年写作《酉阳杂俎》的时候,应该没有特别弘大的愿景,认为会传之万世,认为会对中国文化作出杰出贡献,认为会产生现在还没有,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有的世界性影响。这是从他书首特别谦虚的序文中看到的,他那将这部书视为小菜一碟的说辞,应该是真心话。他并不十分在意这部信手之作,因此,写此书之前,写此书之后,都未见其有关此书的言论。因为在以诗为贵的唐代,这类稗史演义说怪道异的文字,乃小说家言,大家并不当回事,属于饭后茶余的游戏笔墨,他干过,他的文友温庭筠、李商隐也干过。然而,始料未及,他的这部本来以为不足挂齿的《酉阳杂俎》,却脱颖而出,成为中国文学史一部百读不厌、每读每新的巅峰之作,令后来人对其怀着高山仰止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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