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
1大龙山,你在中原隆起,绵延无限远,我看不到你的尽头。在你的脚下,人们利用你特有的土质,燃烧起一条条火龙,火龙里诞生了奇妙的钧瓷。
我来的时候正是深秋,山上依然蓬勃葱茏,各种巨石鳞片般闪露在阳光下。我想不明白是怎样的一种土,千年不尽,支撑了炉灶里的辉煌。我看到这个叫作神垕的地方,躲藏着神一样的神秘。为何名神垕?字典上的“垕”字,只为你一地专有,那是“皇天后土”后两字的集合体,而前面加一个“神”,比“皇”更有了无尽的意象。
神垕,我与你不期而遇。在车上打了个盹儿,一睁眼竟然就扑到了你的怀里。我已经感觉出这次抵达的幸运。那些昨日的烟尘和现实的幻象搅得我有些心神不宁。我小心翼翼地走进一个个院落,诚惶诚恐地观察每一个窑址,毕恭毕敬地抚摸那些浴火而生的神物。
钧瓷上的一束束光直接打开了我的心室,那层层开片让我一再凝视。宋朝,离去了近千年的时光,但是你造就的辉煌光照着历史,这不屈的泥土从未停止续写瓷的华章。
一个个瓷窑隐藏在神垕镇的各处,表面上看不出热火朝天的景象,但是越过高高低低的墙头,会看到一些走来走去的人影,看到一排排打磨好的泥胎,看到黄色的泥土和黑色的煤块,堆积成垛的是干干的柴棒。最古老的烧制就是柴烧,柴烧的饭香,柴烧的瓷,也好吗?
走进一条古街,不宽的街巷两边都是明清时期的老房。当地人说,你没有看见过,当年这些老房子深处,都是钧瓷作坊。早晨的阳光里,一队队马帮驮着泥土和柴草或是精美的瓷器,踏响青石的路面。路面上,有人扛着、担着做好的半成品,穿街过巷,走入各个作坊。到了饭时,男孩女孩提着饭罐,川流不息地给大人们送饭。那时的神垕,就是一个大的瓷场,所有的活动都围绕在瓷场的秩序中。
2整个神垕依山就势错落成美妙的图景。走过一棵棵老槐、野桑和皂角树,来看那些老窑,有些窑就在半山坡上,这样取土或许更加方便。人住的是石头窑洞,烧的是石头窑体,放眼望去,会望见鳞次栉比的苍然。
每年的农历正月十六,火神庙开始祭火神。烟雾缭绕,旗幡飘摇。火,对于神垕是那么重要。所有钧瓷的烧造,都是火的艺术,更是火的魔术。钧瓷的图形和色彩不是事先画出,全凭窑变而成。那是幻想与火神共同的勾画,是一种匪夷所思的超越和飞翔,充满了翻空出奇的期待、异想天开的盼望。
看见一个窑炉门上贴着对联:求仙翁窖中放宝,赖圣母炼石成金。
卢师傅默默地守在一座窑前,窑里的火焰早已熄灭。他慢慢起身,嘴里絮叨着什么,然后打开了封口,探身进去,恭谨地取出一件“大洗”。那大洗子完全没有那种流光溢彩,而像一个锈迹斑斑的出土文物。再取出一件,还是同样。它们是在抵达生命辉煌顶点的时刻,遭遇了不幸嗎?那粗糙扭曲的外形,表明它经受了多么痛苦的挣扎。
满怀期待的人们散去了,老卢还在看着两件不成器的东西,拿起又放下。我似乎体会到了他的心情。炉子外边,好大一堆被失望与懊恼打碎的瓷片,堆满了烧瓷人的内心。那是瓷殇。
当地有句话:“十窑九不成。”火的惊喜、幻想的惊喜、等待的惊喜的到来,一次次竟是那么的不容易。
3走进钧瓷艺术馆,就像进入了一个瓷海,我似听到叮当的开片声啸闹成一片秋声。我看到形状各异的精魂在起伏腾跃,色彩潮一样汹涌。
你的曲线为何这般柔润迷离?你的色彩为何这般大胆恣肆?还有你,你的花片为何这般勾魂摄魄?经过长时间的静默与忍耐、摔打与烧灼,火给了你怎样的折磨与唤醒,给了你怎样的调教和激发,使得你如此觉悟开化?一千三百摄氏度的浴火而出,每一个都成为仪态万方的精灵。
神垕,你将我从喧嚣中摆渡过来,让我有了一时的安宁与沉静。尤其是看到那些聚精会神的做瓷者。竟然还有女技师,她们长发飘逸,姿态端庄。无声的时间里,一腔热爱倾注于一抔泥土。手在翻花,心在翻花,花海中有着无尽的妙想。
又有人进来,小声地流露出欣喜:“看呀,她们在做瓷!”
声音里,你会把“做瓷”听成“作词”。是呀,宋瓷中闪现着多少艺术的精粹,怎么不能说她们在作词呢?是的,你一下子惊醒了,她们是在作着八声甘州,作着水调歌头,作着沁园春、临江仙、菩萨蛮……那从宋代遥遥传来的,就是一首首或婉约或豪放的美妙的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