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时期的文字有着明显的地域化现象,并且各自有着不同的发展轨迹。一是以秦地为主向小篆方向演变;二是一些地区文字出现了装饰化倾向;三是文字简化而渐趋隶变;四是仍沿西周大篆风格发展。《石鼓文》即是大篆向小篆衍变过程中的产物,且载体由青铜变为石材。
石鼓文是我国迄今所发现的最早的石刻篆书。所谓石鼓,即为高约1米,直径约0.6米,形制似鼓形的石器。唐朝初年,在陕西岐州地区出现10枚鼓形石,石上刻的文字被称为《石鼓文》。10枚石鼓上分别刻着四言诗一首,石鼓全部文字共700余字。所咏为征旅渔猎内容,是记述先秦秦王出猎的颂辞,由于石器形状也近似碣,所以又称“猎碣”。又因地名,别称还有《岐阳石鼓》《陈仓十碣》等。《石鼓文》其中一鼓在宋代时被凿刻为臼,历经兵火摧残,风雨沧桑,劫后余生。如今其中一鼓已荡然无字,两鼓仅存少量字,另外几鼓较为完好。宋拓本,欧阳修辑录存465字,明代范氏天一阁藏宋代拓本存462字,据资料显示,现存石鼓,字形完好可见的仅剩272字。《石鼓文》传世拓本多为宋代所拓,然与今拓相比照,所见字迹清晰,神采不差,可见鼓石质地坚密,制作者选材良苦用心,无愧为第一古国宝。石鼓在清代时存放在国子监,今原石犹存,藏于故宫博物院。
《石鼓文》是国宝级文物,具有重要的文物价值、艺术价值和文学价值。对其各个领域的研究与挖掘,历代学者专家层出不穷,几乎形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石鼓文》四字一句之文风略晚于《诗经》,朴素古雅,属战国时期作品。《石鼓文》的字形与《秦公簋铭》《史籀篇》《毛公鼎铭》相似,但结体更趋整齐方正、均衡对称。偏旁亦相对成熟固定,文字趋线性化,和小篆字形特征接近。因与许慎《说文解字》中所附籀文相近,所以《石鼓文》也被作为籀文的代表文字。
《石鼓文》具体的年代各有其说。唐人认为《石鼓文》是周宣王时期而作(韦应物,韩愈《石鼓歌》);宋人更是具体指出是周宣王时期史籀所作(欧阳修《石鼓跋文》);亦有宋人认为是先于秦之物(郑樵《通志略》);清代及现代学者认为应在秦文公时期(罗振玉《石鼓文考释》、马叙伦《石鼓文疏记》);郭沫若认为是秦襄公八年,接近宣王时代;也有学者考证为早于孔子50年左右的春秋末,即秦襄公时期。其实,文物考据固然有其研究的意义,但作为书法艺术的传承,《石鼓文》锁定为春秋战国文字足以有助于我们理清脉络,意会其艺术精神了。宏观地说,其文字为“仓颉之嗣,小篆之祖”。石鼓文的书体为大篆,风格与秦统一六国后的小篆十分接近,又与秦系金文及《史籀篇》文字一脉相承,兼具质朴高古与静穆端庄之美,是介于金文大篆和秦小篆之间的过渡书体。秦系文字由《秦公敦》→《史籀篇》→《石鼓文》→《秦公大墓石磬刻石》→《泰山刻石》等构成的清晰的秦篆发展轨迹。唐代张怀瓘《书断》赞云:“体象卓然,殊今异古。落落珠玉,飘飘缨组。仓颉之嗣,小篆之祖。”清代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亦赞颂有加:“金钿落地,芝草团云,不烦整裁,自有奇采。”其艺术价值与历史地位不容小觑。
《石鼓文》书法其用笔中锋内敛,裹锋涩行;笔姿虚和简朴,苍茫稳健,真力弥满;意态如老树着新花,古雅生动,绚烂无邪;字内空间匀和简净,平中寓奇;字形结体势纵意方,端庄凝重;字法线型成熟,籀文正宗。全文章法布局工稳严正,字距行距开阔均衡,行列整齐,如列兵布阵肃穆泰如,通篇一派博大宽厚意蕴。《石鼓文》艺术之成,赖书家艺术之功,具匠人磨砺之心,承天地自然造化之气,发岁月沧桑悠远之歌……怅寥廓,苍茫大地作盘,石鼓似棋;俱往矣,峥嵘岁月成河,文字如舟。近当代篆书大家杨沂孙、吴大澂、吴昌硕、萧蜕庵、言恭达等人的篆书,都曾得力于石鼓文。
《石鼓文》虽然在唐代即有拓本,但未能留传下来。现在见到的最早拓本有北宋的“先绎”“中权”“后劲”三种,均属拓本中的精品善本,可惜早已流落他域,现藏于日本的三井文库。但有多种影印本问世,其中,以日本二玄社仿真精印本为各临习范本之首选。
图1《石鼓文》宋拓本
《石鼓文》上承金文,下开秦篆,在字法上已相对成熟。线形、偏旁部首、字形结构均初具小篆的稳定与统一,逐渐蜕变甲骨文、金文的稚拙随性、大朴不雕的原始朴素美,向规则有序、理性成熟的线形符号递进。此为秦统一六国后施行的文字改革提供了可能,为方块汉字的定势埋下伏笔。《石鼓文》字法仍然保留金文大篆的审美特质,字形长方但呈方中寓圆的横向包裹取势,线与线之间,笔势走圆,气韵生动。在外形约束统一的情况下,偏旁部首之间,不拘谨秦小篆的静穆内敛,而是挪移穿插,顾盼生情。《石鼓文》有篆中之楷之喻,宜于初学“节度其手”,故有人主张习篆当从《石鼓文》入手,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石鼓文》在书法史上为最早呈现石刻样式的点画之迹。先书后刻,制作精美。线形起止有法,圆转方折,屋漏画沙,中锋圆畅,蜿蜒屈伸,尽得其显。虽线条匀整瘦劲,但主次笔分明,主笔起笔或裹锋顶笔,或逆势方折,线末则无往而不收;副笔则虚势空起,落笔即行,结尾亦不作强调,点到为止。排列组合的多竖多横注意方圆尖变化,和而不同,自然生趣。笔画相交触接,亦有涨墨圆融、虚接若离的妙处所在。诚然,《石鼓文》和所有书法范本一样,古人告诉了我们“经典”是个什么样子,但没有告诉我们怎样写成这个样子的综合因素和过程,也没有说明还能写成什么样子,这就出现了临帖的主、客观的问题。一般来说,客观是指忠实于原碑帖临习,也叫实临;主观是学习者有取舍的临习,也被称为意临。书书者多为以本为本,追求与范本“形神兼备”,很好的继承已属不易。当然,因学习者审美、观察、理解能力的差异,加之努力程度不同,师法相同而结果仍会千差万别。真正有独到艺术识见的艺术家,往往能慧眼鉴真,风标自立,卓尔不凡。于此,八大山人以笔意刀、遗貌取神的“写意石鼓”和缶翁笔酣墨畅、泥古出新、新境独开的“吴氏石鼓”均是值得我们学习研究的风范大家。
图2 八大山人临《石鼓文》
《石鼓文》字构兼具大篆小篆的双重特性,其文字体势宽舒古朴,雄强浑厚,朴茂自然,具有流畅宏伟的美。单字从整体看上紧下松,上合下离,空间意识较强。加之线条的婉转曲折,圆劲灵动,字构极具图案花纹似的神秘感和装饰美。这与随性烂漫,自由不羁的甲骨文、早期金文以及端庄匀整的秦小篆相比,具有一种戴着锁链舞蹈的独特之美。
《石鼓文》的用笔要在临池中用心体会,拘于原形则可能偏于描摹的图案化;过早放任用笔,可能会使笔法草率简单,失其古雅内涵。初学时宜忠实于原本,力求接近原本的用笔,“透过刀法看笔法”,仔细体会具体笔法动作,再进一步通过墨法、笔势、气韵、节奏的训练,达到兼具意趣、气质、神采的高标准。
当然,《石鼓文》与《泰山刻石》等同属勒石铭功的“庙堂文字”,具纪实传播功用,有着较为庄重的篆中之“楷”则,从艺术审美的角度讲也有其局限性。这也是这两件篆书名迹一直被奉为蒙学篆书的原因。祝嘉先生在《书学史》中有一段话评论《石鼓文》的艺术品位:“石鼓文既为中国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以愚见书体已渐趋于工整,不若周钟鼎文宕逸,气韵亦不及钟鼎文之雄伟。然李斯虽称为小篆之祖,亦难望其项背,主石刻之盟坛者,舍此而谁。”侯镜昶先生在《书学论集》中认为:“从书艺的发展观点来看,石鼓文属于大篆末流。一种书体的创始时期,书风天趣横生;至其末流,则人工已极,书体亦随之衰落。”用笔圆转的大篆,发展到石鼓文,排列整齐,天趣大减,成为当时的馆阁书。所以李瑞清认为石鼓文中无法求笔态神韵。但是从学习篆书的角度来看,临摹石鼓文又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图3 吴昌硕临《石鼓文》
图4 吴健临《石鼓文》
千百年来,临习《石鼓文》而有大成者当首推吴昌硕。吴昌硕的篆书,被沙孟海称誉为“名世绝品”,他的篆书“继承石鼓之遗意,扬石鼓之精神,变石鼓之体貌,入石鼓出石鼓而成自家气象,成吴氏石鼓文”,是书法发展史上的一次创新,成为篆书史上一块里程碑。吴昌硕在临习过程中,将《石鼓文》字构中的空间意识提炼、强化、重组、升华,并以力能扛鼎的雄浑之笔临写石鼓文,变横势为纵势,丰富其笔法,熔铸以魂魄,给人以扑面而来的郁勃纵横、醇古雄风,一开石鼓新境界。从线条、字构、章法、气韵上看,给人以博大、生动的精神力量和气魄。与原《石鼓文》相比,吴昌硕成熟时期的石鼓文,彻底改变了原《石鼓文》略显方正和圆匀平整的字构与形态,充分显示出极旺盛的艺术生命力和鲜明的风格魅力。更重要的是在意境的追求上,吴昌硕在多年的临写中,注重体悟《石鼓文》蕴藏的人文精神和艺术气格,找到了情感抒发的契合点。他65岁时曾说:“余学篆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境界。”这种“吴氏石鼓”,已经与《石鼓文》原味有别,有人称不像《石鼓文》,沙孟海评价说:“世人或以为先生写《石鼓》不似《石鼓》。由形貌上,确有不相似处。岂止先生功夫到家,遗貌取神,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临气不临形’的,自《石鼓》发现一千年来,试问有谁写得过先生?”由此可见,书法范本固然重要,而善于学习更为重要。吴氏石鼓书法艺术给书学后人留下了艺术形式的典型和创作思想的启示,但同时也对学习者产生一定的依赖性和模铸力,阻碍了我们对《石鼓文》的艺术想象和创造,这是我们学习过程中需要注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