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学视角下的乡土“营”与“建”

2019-06-17 09:20张晓波江贤生ZHANGXiaoboJIANGXiansheng
建筑技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建筑师乡土村民

张晓波 江贤生,2 ZHANG Xiaobo,JIANG Xiansheng

1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2厦门合立道工程设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2008年的汶川地震把中国社会破开了一道口子,它在“城市—乡村”两极之间意外地创造了一个契机,刺激了城市的社会资源向乡村(或者说灾区)流动。从那时起,越来越多的建筑师开始投身于乡土实践,并广泛地活跃在大众的视野之中。时至今日,中国的乡土实践有了翻天覆地的发展,并在不同的乡土文脉下呈现出多维面向。

从宏观的视角来看,乡土实践需要重新整合乡村自然、经济、社会、政治、文化、基础工程等多方面因素。因此,乡土实践其实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城市和乡村是这个问题的一体两面。在当代中国的城乡现实背景之下,脱离或否定城市来谈论乡村发展都不合时宜。笔者试图通过建筑学的视角来考察中国当代的乡土营建,以建筑学为起点出发,并以此扩展到建筑学之外的各个层面。从这个角度而言,到农村“盖房子”绝不仅是建筑师的事,建筑师需要在其中扮演不同的社会角色,并联系多方行动主体。

因此,笔者更乐意用“乡土营建”来描述近十年来当代中国的乡土实践经验和成果。“营”反映的是建筑学与多重学科的交叉,而“建”则是建筑师不同身份角色的并置;前者代表着立场和姿态,而后者代表着策略和范式。本文的研究思路通过对建筑师介入乡村的“营”与“建”之间的双向思辨(图1)而展开,并试图从城建和乡建之间的本质性差异和根源性联系来思考当代中国的乡土实践。

1 出城入乡之间的角色转变

如今的建筑生产实际上建立在政府管控、规范限定、行业标准、技术规范等层层框架之上,这构成了城建的基础,并以此形成了一种城市建设的标准化程式。一旦建筑师的实践背景从城市转移到乡村,来自官方的制度管控就会逐渐式微,并让位于来自乡村社会的民间诉求,这种转变看似弱化了对建筑师创作的束缚,实际上却让建筑师置身于更加“危险”的位置上。在乡土环境下,建筑师所面对的已经不再仅是任由摆布的基地和建筑实体,而是一种全新的“社会改造—社会整合”运动。

如果说城市建设中的工作模式是以建筑师为塔尖的金子塔结构,那么乡土营建中的工作模式就应该是以建筑师为联结的网状结构。乡土营建是一个社会整合的过程,建筑师在其中将会面临各种复杂的博弈。

在这个前提下,建筑师需要在现有的建筑体系之外另辟蹊径。香港中文大学朱竞翔教授试图整合城市资源与乡村现状,从而创造一种新的建造体系。在这个被称为“新芽建筑系统”[1]的轻钢复合建筑体系中,他有节制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保持着某种平衡(图2)。从其产生机制来看,“新芽建筑系统”的设计和建造已经有别于当前主流的建筑生产模式。新芽学校1的资金运作来源于香港的慈善基金和民间捐资者,生产和建造得益于深港两地的设备捐助商,而从大型制造企业到家庭作坊的制造场所则提供了主要构件的加工和制造。来自不同地区的学生志愿者和建筑师自愿者的积极参与使得“新芽系统”的工作模式具有了社会学的意义。在志愿者与工匠、村民的合作过程中,乡村和城市达成了互哺共生的关系。发起召集、系统设计、招募、联络引导、协商、建造……朱竞翔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再仅是通常意义上的“建筑师”,他广泛地活动在生产链条的每个环节,不断地转变身份以适应这种工作模式的差异性及其背后的机制。

与城市建设中的大拆大建、整体开发不同,资金拮据、犹豫不决、反复变更、权宜应付等现实且突发的状况构成了乡土营建最真实的状态。在此背景下,谢英俊认为乡土营建绝非仅是技术层面的问题,更是深受经济、社会、文化的影响和制约。他希望通过就地取材、控制成本、适用技术以及建立开放式建造体系等方式,降低经济成本和技术门槛,弱化对主流建造市场的依赖,并使农民能够参与到自身的房屋建造中。谢英俊所提出的“协力造屋”乃是一种互动平台,它鼓励设计者、施工者、使用者都积极参与;多方面的参与会引发多重的想象、趣味和信仰,从而在建筑上固化出不同的地域特征和族群文化(图3)。谢英俊所代表的乡土营建模式让我们重新审视现代住区式的居住模式以及市场经济下的土地开发;它一方面抵抗着形式主义和风格化,另一方面也抵抗着城市导向的市场机制。

1 乡土营建的二元及多维学科

2 新芽学校

3 协力造屋

4 许村国际艺术公社

5 王景纪念堂

在当下中国的社会背景中,城市与乡村就像是一块磁石的正反两极,而身处两极之间的建筑师面临着双重的考验和抉择:既要引入现代化的技术手段和建筑材料,又必须充分考虑当地的建造能力;既要保证建筑品质,又要约束自我表现的欲望;既要引导整个设计过程,又要避免成为建造的主体和权威;既要全面自觉地走向地域和场所,又要抵制消极盲目的怀旧。在当下不论以何种方式介入乡土环境,建筑师的任何行为都会对乡土社区产生社会功能上的影响,乡土营建和乡土社会塑造之间的关系在日渐清晰并愈发密切,而在出城入乡之后,建筑师所需要的是一种从精英立场到平民姿态的转变。

2 文化自信与身份认同

城乡发展的不均衡不仅体现在经济水平或社会结构上,更是在乡村社会中造成了一种深刻的文化自卑。想要从根本上改善广大乡村的窘境,不是一句“规划下乡,农民上楼”的简单口号就可以实现的。恢复乡村的文化自信,建立村民的个体价值和身份认同,对于乡土营建而言至关重要。

以文化建构乡村无法带来直观的显著效果,却可以触及乡建过程中的一个核心问题:激发农民的积极性和责任感以使他们真正成为乡建的主体。

艺术家渠岩在“许村计划”中就提出了这个层面的思考(图4)。“许村计划”不仅是一个古村落的保护和更新计划,它的雄心在于创造一种现代生活与传统社会并行的文化形态与再生机制。面对不断被村民拆除的老建筑,渠岩深知口头劝说或道德感召效果甚微,而收购老建筑也无法根本解决问题。于是他决心自己动手修复老建筑,并带领村民参观经过修复的艺术公社,甚至是一起布置老家具。许村国际艺术公社全部由当地的老建筑改造而成,包括艺术家工作室、创作中心、展示中心、艺术图书馆、陶艺工作坊、新媒体中心、山西民间艺术研究基地以及乡村酒吧和乡村餐厅等。村民们逐渐意识到现代生活方式与老建筑之间并不冲突,重生后的老建筑逐渐恢复了他们对于老建筑的热情。特别是在许村成为国内知名艺术试验地之后,这些经过修复的老建筑开始为村民们带来了可见的经济效益。艺术节带来的经济效益和就业机会为“许村计划”的成功创造了有利的条件,从此无需僵硬的引导和苍白的说教,村民们通过自身的感知和判断,便积极地参与到村落的保护和更新之中。渠岩认为当今的乡土营建不应只是物质层面的建设,还应该有精神方面的营造。当来到这个破败山村时,他从捡垃圾开始逐渐将现代文明和良好习惯带进许村,并持续影响着村民,使他们重拾家园的尊严与保护意识。通过“许村计划”,渠岩逐渐建立起了一种充分尊重乡村情感与精神的乡建模式。

乡村文化自信是重塑乡土文化的第一步,而农民群体意识以及社会关系的重建同样至关重要。徐甜甜在浙江松阳的一系列乡土营建在这个方面做了积极的探索。乡土文化是一个内涵极广的概念,它既包含乡村的实体遗存,也包括诸如建造技艺、历史人文、生活习惯等广泛的概念。乡土文化以多样化的文化载体呈现,可在当今的乡村,它们反而不被村民所认同和重视。徐甜甜的平田农耕馆便是脱胎于被村民所不齿的一组最为破落的村屋,而它最终呈现出来的形态也是来源于乡村最常见的聚落景观。但它以独特的方式展现出乡村特有文化价值的同时,又在其中置入了公共生活的功能,促使以往被村民忽视的乡村文化与乡村生活产生更加密切的关联。在相距不远的王村,徐甜甜也采用了同样的策略。王村最为显著的文化基因是王村的先祖乃是编修永乐大典的王景。徐甜甜运用当地的石刻技艺,将王景的历史片段整理成石刻片段,并以此石刻构成了王景纪念堂的结构支撑体系(图5)。这个建筑既是王家人的祠堂,又成为了村民举行公共活动的场所。受此感染,村民也逐渐开始修缮村中荒废的祖屋和破败的道路,真正地参与到了乡土营建中。王景纪念堂成了当地的文化地标和精神核心,唤起了村民的文化自觉和身份认同。

6 桥上书屋

因此,重构乡土文化并非盲目复古或怀旧,而是要恢复传统乡村所丧失的尊严与伦理,建立一个既有传统神性又兼容现代秩序的公民社会。物质环境与精神价值、经济利益与传统文化、日常生活与前卫艺术……这些都处于天平摇摆的两端,也是乡土营建中必须要面对的博弈。以文化建乡村在如今中国乡土营建大潮中的意义在于精神需求与物质生活之间良性关系的建立,以及文化如何潜移默化地影响普通村民,并如何不断地渗入基层社会的日常生活与日常行为中。乡土营建,应该既是物质水平的改善和提升,更是自我精神与价值信仰的塑造和建立。

3 “针刺疗法”——社区激活

城乡之间发展的不平衡使得中国大部分乡村仍然处于一种闭塞落后的状态。在这种长期封闭的传统秩序形成的环境中,建筑师介入一种现代生活的场所,通过新与旧(功能、空间、策略、产业)的强烈反差激发出了强大的戏剧性和凝聚性。这种方式被李晓东称之为“针刺疗法”[2],它代表着当代中国乡土营建的一种典型范式,这种范式可以见之于许多建筑师的实践策略中,由小到大、由点到面地带动了乡土的复兴。

李晓东的“桥上书屋”是“针刺疗法”的典型代表,建筑师有意地选择以客家土楼作为发生背景(图6)。一方面,土楼所表征的传统宗族观念和亲缘关系通过学校的功能被重新捏合;另一方面,集体意识和社区关系通过建筑的社会功能(开放舞台、图书馆、乡间剧场)而得到重新组织。桥上书屋将下石村被溪流分隔开的两部分连接起来,横跨两岸的两组结构桁架之间是学堂和书屋,悬挂在桁架下面的小桥则是村民过河的便道。“桥上书屋”既实现了村子之间的连接,又创造出了一个中心广场般的社交中心,一个逐渐衰落的乡土环境中的精神中心。而“桥上书屋”两端的土楼,一个可能被改造成旅店,另一个则会被改造成老年人活动中心或者教师宿舍。从这个角度来说,“桥上书屋”出人意料地创造了乡土营建在经济发展上的新道路,当地的乡民们在进城务工之外又获得了另外一个更好的就业选择:从事当地旅游业及其相关配套服务。“桥上书屋”正是通过这种独特的建筑介入方式,延续了当地乡村社会生态的可持续发展。

在松阳实践中,徐甜甜也反复提及以“针灸激活”的策略活化乡村社会。她在松阳的乡土营建都采取了类似的策略:通过改造那些散落在村落内的老屋或者在村落中置入小体量的新建筑,并根据当地的风土文脉赋予其一定的公共功能,让公共生活与文化相结合,通过最小的干预手段凝聚起最大的社会改造效应。在松阳实践中,徐甜甜不断地摸索不同村落的独特文化符号和传统工艺。对她而言,文化和产业就是她进行“建筑针灸激活”的两根“针”。以此二者为载体,在老旧传统村落空间环境中置入具有现代品质的建筑空间,并不断地整合社区公共活动从而将建筑空间的能量不断向外辐射,由点及面地实现乡土社会的整体复兴。

在不同的建筑师身上,“针刺疗法”有不同的呈现方式。虽然“针刺疗法”以其直接强烈的对比,刺激乡村的空间结构和社会生活,而在张雷的“峩山实践”中,他采取的是一种更为迂回的方式。张雷坚持认为延续文脉首先要学会尊重,在满足新的使用需要和美学诉求的基础上尽量保持原建筑历史形态的真正内涵。他的云夕深澳里书局以村落中清末古宅景松堂为主体,结合周边民居改造更新,在彰显历史肌理感的基础上,保留了传统建筑的基本格局和精美木构雕饰。张雷在其中置入了新的功能作为“针剂”,包括社区图书馆、人文与民俗展示空间、地域文创产品商店等复合业态(图7)。新旧委婉冲突后的复杂性和传统延续与发展的矛盾性,构成了项目的独特品质和感染力。

乡土营建中的“针刺疗法”将现代的建筑空间或生活方式直接置于传统的村落社区空间中,以先锋性和现代感在原生态村落中注入强心剂,从而通过刺激整个乡村结构的关键点,使整个系统产生新的活力和动力。

4 “安居+乐业”:村民才是乡建的主体

在中国,社会资源分配不平衡导致的发展条件差异造就出了一个充满矛盾的乡村社会,它渴望通过依托于城市实现自身的进步,却在现实中不得不受制于这种依托关系而沦为城市发展的垫脚石。我们无法仅仅从建筑学的层面来寻求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而需要从一个更加宏观的视角来解读当下中国农村的生存状态、农地关系、运作方式、产业构成等。客观而言在众多因素之中,经济因素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农村的存在状态。在中国特殊的城乡现实背景下,因经济萧条而并发的农村社会没落与乡土文化不兴并不乏见。

从这个角度而言,乡土营建需要更加广泛的力量积极地参与。它需要由政府来主导,并积极地借助企业联动、市场调控等外部力量加以推动,以带动农村经济良性发展为基础,通过解决“民生”问题来重建基层农村的社会结构、治理模式及乡土文化,使得村民成为乡建的真正主体。

8 华润希望小镇

9 兴村红糖工坊

华润希望小镇项目是对这种乡建策略的最佳诠释(图8)。项目由华润集团牵头,在乡村当地(百色、金寨、韶山等地)获得了政府的政策支撑,并吸引了诸如李兴刚、张颀等知名建筑师团队的加入,形成了多方力量的互补和互动。希望小镇以农民专业合作社为平台,通过产业帮扶,首先改善村民生活水平,再积极引导村民成立社区居民管理委员会,与社区党支部、农民专业合作社形成党、政、企三位一体的管理模式,最终使农村走上可持续发展道路。项目的主要工作目标在于通过经济推动激发农村的内在活力,并以此推进环境整治、文化建构和组织重塑。从设施兴建、技术指导、品种优化到产品统购统销、合作经营,华润希望小镇形成了一种“产业化、集约化、规模化、品牌化、基地化”的新型集体经济。在农村经济全面盘活的基础上,希望小镇顺利地推进农村的各项改革。当一个相对稳定发展、良性互动的社会架构建立起来后,希望小镇创造了重新活化农村社会的触媒。以此为乡土营建载体,建筑师获得了更为行之有效的介入渠道。在华润希望小镇中,对现有乡村环境的改善大多采取保留改造老建筑并在现有村落中插入新建筑的方式,也有整片村民居住新区的新建聚落。与现存的新农村项目相比,华润希望小镇更希望通过村镇空间的营造引导村民实现生产、生活方式的“现代化”。

在松阳,建筑师以及其他社会组织和当地政府积极合作,鼓励村民自发参与到乡村再造之中。村民生活条件的改善、公共活动空间的营造、乡村产业的成熟,都极大地提升了村民的积极性和主动性。传统产业的升级与多种产业的联动成为了乡村复兴的主要推动力。兴村的红糖工坊、蔡宅村的豆腐工坊、山头村的白老酒工坊等一系列工坊,通过延续并提升当地传统的特色产业,一方面将传统工艺与现代技术加以结合,另一方面深度挖掘当地特有的文化元素,为乡村量身定做了适合自身的经济发展之路和特色文化标签。这些工坊不仅是单纯的建筑空间,也是一种新型的产业合作方式,更是一个社区活动的核心。以兴村红糖工坊(图9)为例,它整合了樟溪乡兴村原有的分散、原始的红糖生产的家庭作坊,通过成立集体生产合作社实现种植采集、加工制作、品牌销售整个产业链的统一管理。同时在非生产的时间里,红糖工坊还兼做老年人活动、文化展示、社区交流等更具社会意义的多功能场所。农民不仅从中获得了实际可观的经济效益,同时也满足了精神文化需求。

农民学研究者温铁军认为城里人下乡与乡下人进城本来就应该是城镇化的一体双面。反观中国当代的乡土营建,在城市现代化之外应该并行着一条乡村现代化之路,承载现代农业生产和农民生活。

5 结语

在中国当代的乡土营建中,“营”与“建”是无法分割、相辅相成的两个部分。本文在“营”的层面探讨了建筑师乡建的角色转换、乡村文化自信与村民身份认同;在“建”的层面剖析了当下乡建中最为常见的两种策略,即“针刺疗法”以及经济联动。当然,这只是当代中国乡土营建在多重语境之下的简单一瞥。从“营”到“建”,需要建筑师以大局观和多学科交叉的视野深入思考乡村的文脉、社会、产业、传统、空间结构等因素;而从“建”到“营”,则需要建筑师转变思路,积极地串联起多方力量参与乡村复兴,解决民生问题,自下而上地推动乡村社会的良性转化。

注释

1新芽学校是朱竞翔自2009 年以来研究的“新芽建筑系统”的实际应用,该系统具有多变的形态,以应对场地、地质、气候、功能、预算等现实条件的限制。

图片来源

图1为作者自绘;图2来源于文献文献[13];图3为作者在2011年6月谢英俊于同济大学的演讲《人民的建筑》中拍摄;图4来源于文献[14];图6来源于文献[2];图8来源于文献[15];图5,7,9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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