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的这种拍片方式,从他拍他的第一部电影《周末情人》,就已经开始了——那时曾有人告诫过他,这样的电影,老外不会喜欢,但他从来没想过要为老外拍电影。
“我确实不知道什么是‘中国的方法’?但我也不太清楚一个‘外国的移动镜头’和中国的有什么区别?我想要说的是骨子里的东西,想学很难,真要放弃也不容易……”
王小帅还记得,1985年,北京电影学院考场,突然冒出来一个家伙,把他给吓住了。“磨磨叽叽的一个人,蹲在那儿,从上海来的,学画画的。考音乐,大家坐在一块儿,就像电视节目上的抢答。这边放出一曲古典音乐,他随口就说出那是莫扎特的第几,然后,又放了一首曲子,他又说是莫扎特第几,那天放的全是莫扎特,他全说对了,我们都答不出,把我们给弄傻了。”这个家伙就是娄烨——他父亲娄际成是上海青年话剧团的演员,当时正在演话剧《莫扎特之死》,家里天天放莫扎特的音乐,考试他刚好撞上了。后来他们成了同班同学、上下铺的兄弟。他们都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幸运的一代——那时刚刚改革开放,世界电影“哗”一下子全涌进来了,没有剪切,没有筛选。那时没有院线,电影也不对外售票。他们作为文艺院校学生却能看,看电影本就是功课的一部分。
娄烨记得当年周传基老师给他们上课,总是带两包烟,一包他自己抽,一包给学生抽,然后问他们:“今天我们说什么呢?因为很多信息他和我们同时接受到的,比如说一部影片,他和我们是一块看的,根本经历不了一个教学性的思考、传递,都是直接的对话,这也造成了我们的整个学习过程都是非常开放的。”
看到了好的,他们就开始动手拍。那时候他们的老师是第四代导演的代表人物郑洞天,刚从加拿大回来,开始做教学改革,让学生大量做作业。学校不解决资金问题,他们要自己找。机器可以租学校的,但是租也不容易,郑老师就甩下一句话:“那你们请老师吃饭啊,你们是干什么的?”
娄烨觉得这种教学方法影响了他们之后的人生,“你必须自己解决你的麻烦。”
没有人能从那时这群伙伴的面貌中猜到他们后来的人生。当时娄烨并不服从电影学院的大师教育,他喜欢新好莱坞,喜欢科波拉、斯科塞斯,喜欢类型电影,“有点烦那种大师研究、艺术电影的教学”。马英力的总结是,“他就是喜欢好看的电影”。到了大四,他已经在外头拍广告片了,许多人都认为他会成为一个商业片导演。
他始终觉得故事之外,电影是一门技术工作,“这个职业对技术的要求非常高,可能相对于绘画和写作来说,更为复杂”。张献民当时教娄烨所在的85班外国电影。期末作业娄烨分析的是戈达尔《芳名卡门》的五重声音结构,到现在张献民还记得——他给了他100分,这是他30多年的教书生涯给出的两个满分之一。
关于第六代导演在后来中的不同转向,娄烨从未做过评价。他曾这样解释自己不评价的原因,“因为每一个作者、导演都要独自来面对他自己的麻烦,环境的、状况的,而这些麻烦,又可能是所有其他人完全不知道的。”在总结他们那一代人的精神面貌时,张献民用了一个词叫“胡来”,他至今记得85级学生们的各种八卦,比如王小帅蹲在椅子上打麻将,曹保平沉迷于谈恋爱,而娄烨和耐安,打起架来,手挺黑的……
娄烨一贯内向,在这帮朋友里并非中心人物。王小帅形容他是“磨磨叽叽”的,耐安说他是“浑了吧唧的,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像个小孩儿。”
但在片场,他的光芒就出来了,“那简直就是胸中千军万马,而且他也不会大声地说话和骂人,从来都不。但内在也非常坚持自我,就是他认定的事情,绝不改变。”“我们有时候聊一些创作,我说娄烨,你真是才华横溢。不是说天天横溢,但很多时候他‘啪’地说出一个东西,我是真的感到很惊喜。”所以他们的分工,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是自然的、由衷的、心甘情愿的。
娄烨拍他的第一部电影《周末情人》时,不光没钱,也没指标——那时拍任何电影都必须在电影厂体制下完成,但他们85班毕业生绝大多数都被分配到了电影厂之外的地方,如娄烨被分配到了上海电视台,他们是无法直接进入电影制作业的。少数人进去了,也必须经历从摄制组场记到副导演再到导演的6至10年的学徒期。他就用自己拍广告挣的钱,找了一群熟悉的朋友做演员,借了福建电影厂的厂标,开始了。在这个过程里,他觉得自己重新理解了电影制作是什么,那跟他之前在学校里学的东西不完全一样,“不光是关于梦想的,同时也是关于梦想没有达到的。”他说。在经历了这些以后,再回去拍广告,他发现自己已对拍广吉“没兴趣了,也拍不好了,这是挺要命的。”
每回遇到困难,他总记得郑洞天老师的一句话:“所有立志从事电影导演工作的青年朋友们,请读一读这部不平静的电影史,这是从事这个职业非常重要的思想和精神准备。”
直到真正成为导演他才明白,这句话比当时他痴迷的任何技术都重要。那是老一辈电影人给年轻电影人的一个忠告。
朋友们都知道娄烨本质上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大家如果好久没见了,一般都是马英力张罗着聚餐。就在娄烨工作室,很长的桌子,他永远都是坐在一个角落里,永远不会喝多,也不怎么说话。基本上都是等大家喝“嗨”了,他就拿出手机,把每个人的样子拍下来。
他在巴黎拍《花》时,常与编剧刘捷见面。刘捷觉得他是个意志非常非常坚定的人,在巴黎也是每天跑步,吃得非常简单,有时候来不及吃晚饭,他会说睡着了就不饿了。
早前,他在南京拍《春风沉醉的夜晚》。设备就是一台家用的DV。张颂文记得那时他们住在南京一个偏僻的招待所,吃的是最简单的盒饭,地毯有发霉的味道。因为没钱,没办法制景,借景也常借不到,很多都是偷拍。“一天,拍我从一个看守所出来。当时,组里就把我拉到了一个看守所,骗我说都安排好了,直接演就行。我演着演着,走过了看守所的警戒线,一名武警立刻拿着枪指着我说‘别动’。他当时心里还想,哟,挺像的。就继续往门口走,就见武警大喊:‘再走,我开枪了!’剧组这才喊我,‘颂文,颂文,回来,快回来,没打招呼,那是真的武警。’我一听,腿就软了。”张颂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