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文慧
我牵着我爸的手到楼下小树林里散步,就像小时候他牵着我的手。总有我不怎么认识的邻居主动跟我们聊,说我妈把我爸伺候得好,干干净净,小白领总是刷白刷白的。说我爸是文化人,讲起话来头头是道,满脑袋学问,满肚子故事。
我带我爸溜达时,给他拍了很多照片,有时候单独给他拍,有时候咱俩玩自拍合影。我给他看时,他总指着我手机自说自话:这个糟老头子,不好看。
但我爸年轻时好看,小眼睛,像三浦友和。
去年夏天,有一阵子,我爸身体不好。我爸还不时爱卷衣角,时不时跟仿佛只有他能看到的空气中的他故去的爸妈、哥姐说话。我妈就有点担心,问我爸,能死不?我爸每次都斩钉截铁地说,凭什么死啊?!觉得是无稽之谈。
但今年夏天,我爸肠梗阻发烧时,我妈又担心了,问我爸,能死不?我爸就低眉顺眼地说,能,怎么不能啊,谁不能死啊?!好像向命运低了头。
我爸侧躺床上,蜷缩着身体,我也躺我爸身边,脸对着他的脸,摸摸他的头,像摸自己的孩子,我说,爸头发长了,下周让二女婿来给你理发啊,我爸眼睛亮晶晶地,冲我乐,说他太忙,就不用来了。
我爸时不时就把手套、帽子穿戴整齐,等着他大女婿开车来接他。大女儿、女婿开车带他天南地北地走。后来走不动了,就在市内转。
爸说想老家了,大女婿二话不说,默默把车开到大淑堡。我爸没儿子,但女婿待他足够好。有一次去饭店吃饭,爸看着黑乎乎的大理石楼梯,突然情绪失控,说什么也不要上二楼,这时刚巧泊好车的大女婿进来了,手才一搭他的手,他立即顺从地把手交给大女婿!
我爸看我穿的真丝碎花裙子,说乱,不好看,但配了小白鞋,就好多了;转天,我穿了仙仙的裙子,就获赞。我爸温和得不得了,能把人融化了。
有一阵子,我爸挺愤青,脾气躁。地方电视台新闻里的家长里短,大事小情,都会不小心惹火了他。哪个门脸的冰溜子挂挺长,坠下来砸了人,他气;哪个小区下水道堵了,污水南流北淌,他气;哪家银行拿保险当存款蒙老年人了,他也气,气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气得恨不能把电视里的人揪出来,跟他理论。
也有一阵子,我爸有点偏执。我们一起去青海,参观马步芳公馆时,我爸嫌门票太贵,说啥不进去。我爸说,他这一辈子走南闯北,因为职业关系,不对外开放的地方他都凭着一纸介绍信自由出入,凭什么一个马步芳,收他30元?
我爸现在说得少,常会眼睛亮亮地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牵着他手散步时,我给他剪指甲时,我给他做独家秘笈红烧肉时,他顶多会说一句,只有自己的姑娘能对自己这么好。
他的话,立即逼出了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