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宏运
如花女儿:
我本不该给你写这封信的。你妈知道了,恐怕要拿唾沫给我洗脸。——哪有女儿毅然决绝地和父母亲断绝了音信,父母亲反倒要上杆子给女儿说话?
但是,咱们老家有句俗话:和儿女为婚事打架,输了的到底还是父母。
作为父亲,我现在就认输了。虽然你妈当下嘴还硬,可她终究是要认输的,这从她隔三差五偷偷跑到你房间,趴在你的梳妆台上抽泣抹泪,就能看得出。
你别问我是怎么寻到你们现在的地址的。据统计,在这个世界上要联系到一个人,最多只需通过7个人。何况,你们是在南方的一个旅游热点地区,开了一家据说目前生意还算红火、门庭若市的餐馆。
在餐馆里,你经管着前台和账务,那个张晓军在后厨掌勺,兼管采购。简而言之,你是餐馆的老板,统揽了一切大权。
女儿,这教我为你担忧啊,忧心忡忡。
为了爱情,你可以不顾一切,一往无前,直至抛开家庭,抛开父母,千里万里地私奔,可是要长久地生活下去,夫妻俩和睦美满,白头到老,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你妈出身于诗书世家。她的祖上在山西,历代都开着私塾。明末清初被强制移民,迁到咱们这儿时,虽然住在那个荒凉的穷山沟里,但仍收了几个想念书的学生,半是教书看娃,半是耕地种田。一支红军部队从南方长途跋涉奔向陕北,路过这儿,拉她祖父当了连队的文书,几十年杳无音信。解放后,忽然回来了。他不愿当首长,执意要重操旧业,当他的教书先生。政府就让他当了县文教局长。她的父亲,也就自然而然地也当了教师。你妈的家庭背景,在我们那儿,便算得上是显赫了。
而我,祖孙几代都是老实巴交、下苦出力的山民。为了不重走祖辈的老路,我历经十几载的寒窗苦读,几乎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才考上地区的师范学校。毕业后,想起我那受苦受难的父母,几个瘦小的苦熬苦盼的弟和妹,坚决要求回到家乡,如愿以偿地被分配到咱们那儿当时条件最为优越的三线工厂子弟学校,当了一名教师。
你的母亲,那时在厂里当着工会的宣传委员。她是高中毕业,经她祖父和父亲的牵线搭桥,分到那儿的。要论学历,我那个中师和她的高中,其实是一回事,属同等水平。如果当年容许考大学,她很有可能上了大学。我就不同了。家庭困难啊,要早些结束学业,挣钱养家。
我和你妈的家庭背景就是这样的迥然不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你妈那时却不知怎么就看上了我,先是来我学校的宿办室,频频借书还书,随后就经常给我送水果、糕点,添置衣服、被褥,接着几乎耍赖似的,坐到深夜也不走……
你可以想见,当你妈公开我和她的关系时,遭到了她们家怎么激烈的反对……千言万语,归结为一句话:门不当,户不对。你知道吗?第一次我到你妈家里,穿的整整齐齐,虽然是普通衣裳,洗的却干干净净。一进门,嘴就甜得像抹了蜜,张口一个叔啊,闭口一个阿姨。看见你外爷外婆阴沉着脸,扭身回了他们的房间,我转身出去,捞起他们小院旁边靠着的扫帚,就扫起了院落里落下的树叶。那声音,好像碰响了无数的金属碎片,我的眼泪就在那响声中拼命地想滚出来,却被我使劲地一颗颗地憋了回去。
但当你没打一声招呼就把他引进我们家门时,他是那么的大大咧咧,上身穿件花格格短衫,下身蹬条花花短裤,哪像个第一次登门看丈人丈母娘的打扮!我和你妈正吃惊地盯着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你就小声地招呼了他一句,坐么,他便一屁股跌向沙发。你见你妈一扭身回小屋去了,就像往常一样,只欺负住了我,抓起我的一只胳膊,摇甩了说,爸,快给人家做饭吃么,晓军和我到现在连一口茶水也没喝,我们早饿坏了。我瞪了你一眼,没法儿,去了厨房。你竟然始终没来给我帮忙,一直陪他坐在客厅。等到我出来叫你收拾饭桌时,忽然闻到了一缕烟臭味儿,我不由勃然大怒,朝你叱责起来,实际是在训斥他:你咋还抽烟?!你假装糊涂,娇声娇气地说,我没有嘛。他竟然说,我只抽了一支,爬窗台抽的,早叫风吹走了。再说,那是一支薄荷型的高级烟,没臭味。叔你那鼻子是不是也太过敏了?你妈一下从小屋冲出来,手指了他喝道:滚出去!
你妈那时已从厂工会宣传委员升任县妇联主任,再升任至副县长了。那个三线工厂撤离,搬进省城后,我被安置进了县重点高中,继续当我的普通教师。我和你妈在家中的地位,如同我俩在社会上的地位,同样有天壤之别。你妈心情不好时时常抱怨:你这个书呆子,没一点儿上进心等等,我也承认自己不如她能干,所以,家里的大小事情,包括家具的摆设、窗帘的开合、被褥的叠放、买菜的品种和成色,都由她说了算。
你妈那天怒斥完张晓军,转头就怒斥起了我:谁叫你给他俩做饭?你啥时成了贱虫?
贱虫就贱虫吧。人在世上的日子,大多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只要我女儿幸福,这个家不散架,我受点委屈,值了……
说句实在话,我打心底里也真的看不上那个张晓军。你和他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应该知道他家住在离城百八十里的山沟,他家有六个孩子。作为老小,他一点儿也不珍惜全家人省吃省穿,供养他进城上初中,反倒像脱了缰的野马,发疯似的玩,整天往电子游戏厅钻,没钱花了就拦路叫低年级的同学给他赞助。你看上了他的啥啊,小小年纪,就成了他的女朋友?直至自作主张,竟敢把他引到我们家来。
那天赶走张晓军,你妈给我下了死任务,每天上学、放学,要我必须全程送你、接你,风雨无阻。谢天谢地,在你们初中即将毕业时,征兵开始了,张晓军报了名。
他当兵去的那几天,我和你妈看着你整天闷闷不乐、茶饭不思,说不出的暗自高兴。随后,你的学习成绩,在我的精心辅导和老师的严加管教下,芝麻开花,节节升高。顺利地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虽然是个二本。毕业后,你进了县保险公司,当了财务人员。我和你妈长舒一口气。我们和你终于度过了一场危机,今后可以顺顺利利地安享太平晚年了。
但我们万万没有料到,最终你和张晓军还是走到一起了。你把户口本偷出去,领取了结婚证,跑出去办起了夫妻小餐馆。直到收到你用挂号信寄来的简短来信,我们才知道你的情况(但你仍没有告诉你们的具体地址)。在你失联、失踪的那两年,我们苦心寻找、报警、哭泣、心急如焚。接到信的那天,你妈的脸色由白转青,忽地冷笑一声,警告我说,你今后要胆敢认这个母狼崽子,就先准备好给我开追悼会!
女儿,你不会责怪她吧?这就是你妈。也许,你现在已经或者即将有你们的儿和女了。你或许能体会、体谅你妈的愤懑、暴怒和怨恨了吧?那是受了多么深的伤害,才能出现这样愤懑、暴怒和怨恨呢!如果你当时能给我们起码的尊重,主动和我们沟通,或者先和我沟通,由我再去想法子说服你妈,也不至于让你妈生这么大的气啊!她生你养你容易吗?
女儿,现在走到这一步,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但我要提醒你:一个女人,可以决定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悲欢离合,荣辱盛衰。除了她的操劳、经营,最关键的是她塑造着下一代、直至下下一代的品格、性情、命运。如花,但愿你能与张晓军和睦,幸福,在紧张的生活中不断提升你们的生命质量,养育、熏陶出优秀的儿女。
女儿,千万要记住,你的名字叫如花。愿你能够操练自己的耐性,柔性,培养出自己的悲悯之心,像花儿一样温馨、芬芳,华彩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