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我该在家谱中怎样写你?

2019-06-15 06:50谭畅远
金秋 2019年24期
关键词:家谱乡亲们卫生间

◎文/谭畅远

儿子:

当你接到我这封信时,也许很诧异。因为,我之前几次曾向你确认,假如我要给你写信,是不是就按给你寄包裹时的地址寄过去。你说,现在谁还写信啊?满口的不屑和鄙夷。好像自从你给我说,你要定居在美国,我坚决反对时起,我只要给你说点什么,你都是这副政治正确的表情。

当然,你接到我的信,也许一点儿也不诧异,只是淡淡地哼一声,认定一切都在你的意料和掌握之中。我没能在家说服、劝止你定居美国,发微信、短信你不回,打电话你不耐烦听,那我肯定就会换个法子,用写信来继续开导、劝谏你。

但是,儿子,你想错了。我现在给你写信,并不是还想老调重弹。

这次你和你媳妇回来,除了料理你在国内的一些琐事,主要是想劝解我和你妈随后也到美国去。但我们却以为,你和从前一样,是想我们了,想家乡了,是回家过年探亲来了。我也想给你个惊喜,让你看看我和乡亲们现在干的这个宏大工程,同时也想要你助一臂之力——在乡亲们面前,显耀一下你,你的本事,你的见识,你的文采。我和你妈一直把你当作我们、我们家、我们家族的骄傲。

你还记得吗?儿子,那年你考上了国内最好的一所大学,不但市里县里的各级领导纷纷前来咱家祝贺,咱们家的所有亲戚前来祝贺,送礼金,还有咱们生产队的二十六户,户户都派了代表前来祝贺、送礼金。在我看来,市里县里的领导来,那是他们的职责,应该的,意在倡导一种好学上进的风气;亲戚们来,那是亲情所在,礼尚往来,也是应该的;而生产队的人来,就格外珍贵,格外值得我们珍惜了。他们把你当作自己的亲人,为你的成功高兴、骄傲,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也许,你压根儿就没把这当回事,但我却一直刻骨铭心地难以忘怀,总想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一下他们。三年前,我退休了,终于有了时间,恰好生产队一位你应该尊称为老爷的高寿老人不幸病逝,我闻讯立即和你妈赶了回去,祭拜、请灵、送葬,等等。虽然乡亲们都邀请我和你妈去他们家里住宿,但咱的老屋还在,收拾下还能住。我就请了几个泥水匠和木匠,简单地修缮了一下,当晚就住在了老屋。

也就是那次回家,和乡亲们朝夕相处,无话不谈,我了解到,咱们谭氏的祠堂急需补修,延续至民国初年的家谱也破烂了,急需补修。大家就盼望、共推我这个所谓德高望重、知书达理的人出来牵头,把这两件事办起来。我当然义不容辞。先是把你这些年孝敬我和你妈的几千美元拿出,以你的名义,捐出来补修祠堂。随后把家从县城的居民楼,搬回了老屋,便于和乡亲们及时联系、沟通。组建了补修家谱的班子,我为主笔,制定了搜集资料的思路和途径。补修祠堂虽然是大事,繁琐冗杂,但没用两年,总算大功告成。可这补修家谱,难度却远远超出了想象,仅搜集资料一项,或当事人已去世,或小字辈打工,久无音信,至今仍未齐全。

这次听说你要回家,我在心里暗自惊喜,天助我也!高兴得手舞足蹈,叫你妈讥笑了好几天,说我像个疯子,只差上房揭瓦了。我真上房揭了瓦,不过是请匠人,换了老屋的屋顶,里外粉刷一新。考虑到你和你媳妇都算是洋人——我每想到这里就心酸——你们居住条件优裕,乡下的老屋却连个卫生间也没有,不说你了,单为你那个洋媳妇,我和你妈也得赶紧想办法。先得在咱家院子的水井里安上水泵,接上水管,把它从地下直通家里的二层小楼顶,连接到楼顶的小水塔。然后再安装下水管道,通到新修建的卫生间。又从卫生间引排污管道到屋外新建的化粪池。为化粪池的污水到底该排哪儿——我们不能图方便,随便排进门前的小河——我请了好几个懂建筑的乡亲,研讨了好多天,最后选择了在河滩深挖下去,修建一个渗水井,虽然最后还是排进了小河,但却深藏河底,比直接排在水面好了许多。况且,我们家每年也没多少污水。筷子队里拔旗杆,这已经算是最佳方案了。接下来的关键,便是具体设计和施工。我请十里八乡顶有名的那个水暖工匠的至亲,把人家从县城包的大工程现场硬是拉来,夜以继日地忙在咱家。所有的材料都选用了咱们这里最高级最新潮最昂贵的,赶在“进九”之前完了工。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今年的冬天会这么冷,腊月下旬就立春了,大年期间反倒更冷。上下水管统统冻结,之前的所有安排和努力都归了零。吃水得从井里打,卫生间用水也得用塑料桶提来,放在一边备用,大小便后拿勺舀水冲……

我不厌其烦地说这么多,是要你明白,我和你妈为迎接你小两口回家,费了多少周折、时间、心血和精力,至于花费,就不用提了。我们平时连用张卫生纸都要节俭了再节俭,这下花费的,即使放开了糟蹋卫生纸,也能糟蹋好几十年!

可你回家,我和你妈看着你的眼色,字斟句酌、小心翼翼说的那些关于卫生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待我们说完,竟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说,这咋住人?你拿出手机,给县城的一个同学打起了电话,要他给你租一辆车,拉你和你媳妇、我和你妈,进城,住城里。幸亏你那个洋媳妇赶紧拉了你的手,说,no,no,no,我就喜欢这样的原始的乡村,否则,我不知要对你说出什么话。

你那洋媳妇的中文名黛丝,我一直不认可,从没那么叫过。那年你在美国攻读博士,毕业后回国到北京,骗我和你妈说,你在北京找了个女朋友,要我们去看看,顺便旅游一下。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刻,我们蒙了:迎接我们的是你和一个高高大大的外国姑娘。当你简单介绍完情况,我和你妈先是惊喜,我们的儿子居然被外国姑娘看上了,接着就哪儿都别扭。那姑娘抱住你妈亲个没完时,我赶紧掉头走了。随后就听见她在我身后的人流中叫道,狗,狗……我心想,好你个碎女子,好大胆啊,你骂谁哩?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是Go,go……意思是走。婚后这么些年,你们一直没打算要孩子,我们一催逼,你总是说,正在备孕。我们不知道,你们要备孕到什么时候?不过也好,冷静冷静,兴许你们会发现,彼此并不适合。现在不是时尚闪婚、闪离吗?你们既然能闪婚,也就能闪离。我们也就不用担心怎么对待那个将要出生的混血儿了。

但这次回家,黛丝却对我的编修家谱,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不但问这问那,还把那厚厚的草稿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也许,她只是好奇、猎奇,而且,也没提出什么可行的建议。不过,仅凭她那份热情、诚恳、好学,我不由渐渐地对她刮目相看了。她还经常主动帮你妈做饭、洗锅、抹碗,尊重家乡的风俗、礼仪,对你言听计从,恩恩爱爱。

反倒是你,每当她翻看家谱,或询问编修的情况,你就会找出各种各样的事情,把她拉走,和在外打工回家的年轻一辈,大呼小叫地聚餐、喝酒、斗牌、唱KTV。从早到晚十一二点,我和你妈想见你和黛丝一面,比你们在国外还难。

终于有一天,我拉你坐在我的书房,拿出我编修家谱的资料和草稿,让你仔细看看,好好提提意见和建议。你面无表情地翻了翻,忽然把手按在上面,轻轻叹了口气,说,好厚啊。就像、像……龟壳。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把头伸过去问,你说啥?你避开我的眼睛,小声说,咱们怎么总是纠缠在过往的历史中,这么厚重,就像背负着一座大山,爬……想走快,怎么也不能。你看美国,他们总是向前看……还是黛丝的眼尖,这时连忙把茶杯向我的手中递来,爸爸,你喝茶……我接过那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扭头走了出去。外面的风很大,卷着烟灰似的小雪花,零零散散地飘,两滴泪水从我的眼帘悄悄地滚落了下来……

从那时起,到你走,我和你再没说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有。

我无视你妈给你俩准备行装和收拾东西,整天躲在外面,跟我的那些老伙伴说编修家谱,说雪大雪小,说东家长西家短,就是闭口不说你和黛丝。我在心里说,我没儿了,成绝户头了……无意间,却逮到一个消息,你在那些酒局、饭局上,每次都要端起酒杯,对你那些狐朋狗党说,拜托各位了,从此我就把我的老爸老妈交给各位了,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水电日用,修修补补……有时还泪花盈盈。到底是亲骨肉啊,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之前的那些想象和揣测,有些冤枉你了……

人各有志。向往和追求美好生活,是人的天性。我不能强求于你。你是以自己的智慧和高科技,去了美国的啊。我们应该像以往那样,为你骄傲,为你自豪……

可是,儿子,我该在家谱里怎么写你呢?怎么解释你去美国的举动呢?你的同辈,已有子嗣列在他们的名下。那你的子嗣呢?我给他或她或他们是该留空位呢还是不留?莫非我们家族的这一支,到你这儿就戛然而止了吗?我不甘心哪!

好在,黛丝对我们,对我们的家谱和文化,还有那么浓厚的兴趣。你仍心系着我和你妈,心系着你的那些狐朋狗党,也就心系着我们祖国。我相信,我那么多年,在你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给你的言传身教,耳提面命,一定会深埋在你的骨血中,塑造了你的灵魂和基因。有朝一日,你肯定会感恩、回报的。是不是?

儿子,这就是我给你写这封信的缘由。我和你妈,已经一天天地老了,整天被种种疾病缠绕着。也许,不知哪一天,我就再也不能给你说这些了。因此,我希望,我的这封信,没有白写……

儿子,珍重,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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