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思芸
摘要:在“百花文学”时期,这个有着多种可能性的“时代”,尝试以《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为讨论中心,探讨文本中出现的三层冲击,首先是林震这个人物,他的成长理念并不囿于传统或现实中的意识形态架构,而是抱着一腔不羁的青春热情去拥抱社会、体验生活,由此而导致的“青年人”对“组织部”的冲击。其次是林震与赵慧文相处中,“荸荠皮”这一隐含意象所象征的诗性日常对于整个组织部生活的冲击,以及赵慧文隐秘的爱情表达所树立的独特爱情叙事,最后是“荸荠皮”式的相处在人人政治神经敏感的时代,对于人际模式的重新探讨和林震凭借一己经验和热情对于既有政治伦理的稚嫩挑战。
关键词:“荸荠皮”;身份焦虑;“青年人”;政治伦理
一、“青年人”的冲击与主体性的确立
林震作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携带着他所熟悉的“课堂五环节”、“直观教具”“系蝴蝶结的李琳琳,爱画水彩画的刘小毛和常常把铅笔头含在嘴里的孟飞”,这些纯粹的生活表征,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正如刘世吾所说的:“组织工作是给党管家的”(1)对于这样一个权力网络,林震作为一个单纯的小知识分子,是一个局外人。从报道之初,就显露出与这个权力机关的格格不入,林震“带着一种节日的兴奋跑着”去办公室报到的,而副部长刘世吾则是“热情而得体”地接待他。工作开始之后,首先“他听不懂什么叫做‘经常工作和中心工作要对立起来和‘党要管党”,他的热情积极与魏鹤鸣的冷漠和无精打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理解对于王清泉的处理方式,将自己遇到的新情况先后反馈给不同的领导,出乎意料的是领导非但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以时机不成熟为由,拒绝了他的建议。
同樣地,对于这个长期运作规律,有一套得到体制上下默认的表述系统和行为方式的机关单位,林震也在不断地给它制造问题。从小说的开头我们可以发现,当三轮车夫发现自己所载客人的目的地是组织部,不问他的身份缘由便执意不收车费,不论是出于对“党”的敬重或是对于这个权力机关的恐惧,群众缄默地退场了(在未登台的情况下),如果说从《讲话》发展到百花时期,我们的社会主义一直试图“将群众获取权力,作为抵御官僚化、保守化的重要力量”(2),那么在这个文本的逻辑中,群众从一开始就是缺席的,这导致“组织部”成为一个悬置的权力机构,它的权力消化基本依靠的是个体的自觉,那么林震试图依靠群众去解决党内出现的问题,使这一悬置的“组织部”与“群众”搭建起某种关系,这就意味着一个封闭权利运行系统的打破,它的运作方式和表述系统的公开化,公开也就意味着存在被改变的可能,这必定是“组织部”不能容忍和接受的。
年轻人林震在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中,看到了这个权利网络的蒙尘,听出了组织部工作中不和谐的声音,他为此感到忧虑、困惑;知识分子个人与权力机制之间的龃龉形成了他成长道路中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问题的关键在于林震并不希望放弃自己的理想以换得认同,他对理想信念的固守就获得了主流意识形态下的合法性和自身成长逻辑的合理性,从而使他能在“娜斯嘉”式生活灯塔的指引下走过焦虑的青春期。事实上,小说并没有通过这种简单的人格预设来完成一个过于简单的成长叙事。新来者的身份和青年人的短浅资历是困扰林震的主要问题,也为他的成长故事提供了可信的现实前提。能否在同外部世界的冲突中将原则坚持到底,对于尚未成熟且孤军奋战的林震而言显然无法轻易完成,其成长必然遭受挫折与考验。对此,小说将成长叙事的焦点汇聚在处理“麻袋厂问题”过程中林震与上级领导的意见分歧上。在这一事件中,林震身上那种年轻人处理复杂社会关系时策略上的简单化与理想化,使他陷入了无法回避的人际冲突和短暂的苦闷与惶惑。
二、“荸荠皮”的诗性指涉与爱情叙事
林震与赵慧文的交往是他生硬刻板的组织部人际关系里唯一带有温度的存在。首先赵慧文和他一样,由文工团转业到组织部,赵慧文从这样一个允许浪漫幻想的地方,直接走进一个权力组织部门,这要求她迅速终结掉诗意青春的想象编织,再加上过早地进入婚姻,她的生活内容从意大利随想曲而替换成为“上班抄抄写写,下班给孩子买奶粉,洗尿布”这些平凡而琐碎的事。社会是由多个具有自身逻辑和必然性的空间组成的,在这些空间所建构的“场域”中,每个个体“就被抛入这个空间之中,如同力量场中的粒子,他们的轨迹将由‘场的力量和他们自身的惯性来决定”(3)。正是由于与林震的“磁场”相近,赵慧文对这个懵懂的年轻人流露出天然的好感和友善。
探讨墙画,听交响曲。吐荸荠皮是两人关系发展的全新阶段,这是一段完全生活化的描述:
马上,赵慧文回来了,端着一个长柄小锅,她跳着进来,像一个梳着三只辫子的小姑娘,她打开锅盖,戏剧性地向林震说:
“来,我们吃荸荠,煮熟了的荸荠,我没有找到别的好吃的”
我从小就喜欢吃熟荸荠,“林震愉快地把锅接过来,他挑了个大的没剥皮就咬了一口,然后他皱着眉吐了出来,”这是个坏的,又酸又臭。赵慧文大笑了。林震气愤地把捏烂的酸荸荠扔到了地上……
在整个严丝合缝,对于问题的沟通和人事的处理都严谨地运行于特定轨道的组织部而言,“荸荠皮事件”是无法避免地要遭受到批判:“林震写得无力,还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如林震和女朋友吃荸荠那一节。”(4)
更加“越轨”的是,“吃荸荠”上升为林震和赵慧文两人之间的默契:“你嗅见槐花的香气了没有?明天晚上来找我吧,我们听美丽的意大利随想曲。听完歌,我给你煮荸荠,然后我们把荸荠皮扔得满地都是。”荸荠皮,意大利名曲和赵慧文的小屋所搭建的是一个无关于组织部的,却有关于诗性生活的空间。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发现,赵慧文丈夫这个形象对于这个空间的成立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文本叙述中,“丈夫”这个人物的缺席,导致三角关系的解体,使得林震与张慧文的朦胧感情,抛洒荸荠皮,嗅春夜槐花所构建的诗意生活得以回避家庭伦理的诘问,也得以回避道德审判,再加上赵慧文丈夫转业军人和中央某部门科长的双重身份,党性、革命性对于知识分子的约束与规训,对于“小资思想”的监视和把控,其中可能引发的一系列讨论因为“丈夫”的缺席而巧妙地化解了。这种情感表露无关于生命原欲的冲撞,只是赵慧文对于失落的青春想象的怀念,情感欲望的适当填补,还有对未来的希冀。对于林震而言,赵慧文的温柔,她温馨的小屋,扔荸荠皮的轻松恣意只是他紧张的工作和心灵激辩后得以呼吸的新鲜空气,
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以“荸荠皮”为代表的意象集合,在日常烟火气之上,更指涉了一种新的爱情叙事,以家庭伦理的退场,为十七年文学的两性关系提供一种新的可能,道德的松弛与情感的流露仅止于开怀大笑地抛洒满地的荸荠皮。
三、人际新模式与对政治伦理的冲击
对于林震而言,赵慧文家的那道门对接着两个世界,走進去,他可以暂时地享受抛荸荠皮的任性随意,走出来就必须继续投身于麻袋厂问题的解决和与僵化官僚作风作斗争。门里门外,一个可以引发人无限的浪漫遐想,另一个就是事关“社会主义高潮”和反官僚主义的政治神经。这两重世界又同时存在于王蒙的文本逻辑当中。赵慧文和林震除了借助“荸荠皮”来完成朦胧的情感互动时,他们两个人首先存在于组织部这个权力机构内部,不管他们与这个权力机构生发出多少的不愉快,“组织部干部”是他们必须完成的身份认同。由此,“荸荠皮”牵涉到的不仅止于两个个体之间的关系属性,这种诗性的人际相处在文本当中还与林震,赵慧文跟刘世吾,韩常新之间刻板僵硬人际关系形成一种微妙的对峙。
在“干预生活”的文本当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李国文的《改选》中,老工会干部老郝,最后在改选中连被提名的权利也被剥夺。《在桥梁工地上》“我”发现罗立正在思想上、工作中存在着严重的教条主义、保守主义的不良作风。而勇于创新、敢于负责的工程师曾刚不但得不到重视,反而屡遭批评、压制和排挤。而《本报内部消息》紧密围绕着一系列不合理的事情,主编陈立栋的教条专横、脱离实际,主任马文元的唯命是从,党总支委员张野的权衡利弊、明哲保身,以及报纸沦为政策的传声筒和注脚,最后黄佳英入党讨论会的无果而终。
但是林震与赵慧文“荸荠皮”式的相处却为矛盾重重的现实问题提供一个生活化的求解思路。在突破人际关系的僵化状态后,我们还可以发现林震在不断挑战组织部内部的政治伦理。首先,林震在试图重构一个有关于“党”的新想象。当刘世吾向林震讲述他的“领导艺术”时,林震“觉得这跟他在小学时所听的党课的内容不是一个味儿”;林震来到组织部报到,口袋里装着小说《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而且林震“根据电影里全能的党委书记的形象来猜测他们”,林震在依据自己的书本常识和情感经验来拒斥这一套组织部实存着的“就那么回事”的逻辑体系。林震真正拒斥的不是这套逻辑体系,而是这套逻辑体系直接承接了“权力”,其实他在依据一个知识分子的行为逻辑试图改写权力机关长期习惯的运作方式,而这种试图突破既有政治伦理的稚嫩尝试,与对于诗意日常的向往,两种话语巧妙地缠绕在一起,形成百花时期中独特的文学表达。
注释:
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J].人民文学,1956年5月7日
“卢燕娟,官僚主义”的批判与反批判—从“延安之春”到“百花时代”,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1月
[法]皮埃尔·布迪厄 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刘晖译[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
黎之,文坛风云录[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
参考文献:
[1]洪子诚.我们如何接近历史[J].文艺争鸣,1981.
[2]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J].人民文学,1956(9).
[3]卢燕娟,“官僚主义”的批判与反批判—从“延安之春”到“百花时代”[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01).
[4][法]皮埃尔·布迪厄.刘晖译.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5]黎之.文坛风云录[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
[6]艾芜.“读了‘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感想”[J].文艺学习,1957.
[7]杰姆逊.张京媛译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三世界文学[J].当代电影,198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