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声音视觉修辞研究

2019-06-14 08:19张宝林张建宇
出版广角 2019年10期
关键词:雷声诗经背景

张宝林 张建宇

【摘要】 诗歌用声音塑造形象,增强语言表达视觉效果,这种表现手法自古有之。《诗经》首开先河,足见上古诗歌艺术成就之高。20世纪60年代,这种表现手法作为一种理论在国外被提出,被称作“音景”。文章运用音景理论,对《诗经》用声音塑造形象的方法进行分析。

【关  键  词】《诗经》;音景;视觉

【作者单位】张宝林,东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文学院;张建宇,哈尔滨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

【中图分类号】G232.2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10.029

20世纪60年代,法国著名文学理论与评论家、结构主义思潮的代表人物罗兰·巴特及其弟子杰克斯·都兰率先提出了一个全新的修辞概念——“视觉转换”,即在传统修辞学中寻找语言符号的视觉图像对等物。之后,北京大学陈汝东教授提出了“语言视觉修辞”这一概念,把语言符号与视觉图像联系在一起,简单地说,就是在语言阅读过程中,通过读者已有的综合经验将语言符号转化成鲜活的视觉图像[1]。其实,这一理论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中早已被提出。《文心雕龙·物色》:“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其中,“嵯峨”“葳蕤”以字形见长,更显山势之高峻,草木之茂盛。又《文心雕龙·物色》:“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鹂之音,喓喓学草虫之韵。”“灼灼”“依依”“ 杲杲”和“漉漉”几个叠音词的使用,将桃花的美艳、杨柳的风姿、日出的明亮和雨雪的湿润描绘成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更值得一提的是,“喈喈”“喓喓”这两处拟声词的出现,给画面平添了声音背景,使两幅美丽的图景展现在读者面前。可见,声音也可以增强语言表达的视觉效果。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音景”这个概念(声音风景与声音背景的简称)。“音景”这一概念由加拿大作曲家、音乐教育家R. Murray Schafer教授于20世纪60年代提出,其代表作为《音景:我们的声音环境以及为世界调音》一书。该书提出了将人类世界按照声学重新规划的伟大构想,同时也告诉人们,不能只重视“看”的图景,而忽略“听”的景观[2]。著名语言学家索绪尔也指出,任何语言符号都是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能指”指语言的声音形象,“所指”指语言所反映的事物概念。按照索绪尔的理论,每个词都是声音印象和事物概念的统一体[3]。

《诗经》作为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收集了公元前11世纪到公元前6世纪的305篇诗歌,但是在成书之前,它与很多史诗一样,口口相传,没有书面文字形式。据考证,《诗经》的出现较一些神话更为早些,文字记载那是较晚的事情了。这个信息告诉我们,在成书之前,这些诗歌是纯粹的语音形式,是一首首众口传唱的民间歌谣。人们体会其中的含义和美感不是靠书面文字的阅读,而是靠听觉来实现的,尤其是那些表示声音的词汇(以拟声词为主),更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正如多数文学史家认为,先秦的诗史大多是音乐文学史。那么,《诗经》中表示声音的词汇应该怎样分析呢?由此,我们不得不联想到“音景”这一概念。文章通过音景理论来分析《诗经》中的表音词汇,探讨纯粹的听觉时代人们是怎样通过听觉将声音转化为视觉,进而深刻体会诗歌深层含义和诗之美的。

一、铺陈背景,视觉辅助

《诗经》的题材来自人们的生产生活,以人们的日常活动为主旋律,所以,诗歌中的声音来源往往是大自然,有着原生态、无目的性特点,看似与诗歌主体没有任何关系,实际和诗歌的主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是通过起兴实现对诗歌主体的隐喻,从而更好地为诗歌主体服务。如果说一首诗歌的主体是主画面,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声音作为背景幕布,利用背景幕布使主体画面更好地凸显。《诗经·关雎》为《诗经》首篇,可谓脍炙人口,其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中,便有“关关”这一表示鸟叫的叠音词,表雌雄二鸟相互应和之声。作者就是用这一背景音引出男主人公对淑女的追求。我们不难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婉转的雌雄鸟鸣中,男主人公遇见了身材窈窕、性格贤淑的美女,可能是偶遇,鸟鸣引发了男子对淑女追求的美好向往,这就是一幅鸟鸣偶遇图。在这幅图畫中,雌雄呼唤的鸟鸣作为背景音符转化成一幅背景幕布,很好地凸显了偶遇这个主画面。

《礼记·乐记》: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4]音乐表现人的心声,抒发人的情感,作为台前可视画面的背景,不容忽视。《关雎》之“关关”之鸣会让我们自然而然地想到男子对贤淑美女的向往,通过聆听,音符自然转化为视觉背景,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显性声音背景”。但是,有些声音背景隐含在背景深处,需要人们仔细聆听,兼顾全局,才能挖掘出其视觉内涵。我们把这些隐藏在背景深处的音符称作“隐性声音背景” [2]。《诗经·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侧。……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下。……振振君子,归哉归哉!”这首诗表达了妻子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其中,“殷”指隆隆的雷声,且不绝于耳,时而在山阳,时而在山侧,时而在山脚。如果不深入了解,单从雷声表面看,我们只能看出雷声平添了“她”的担心。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出行,且雷声位置不定,喻指丈夫行踪不定,路途劳顿,“她”甚为担忧。这只是一幅哀怨的思夫图。但是,如果我们对“振振”一词进行深入研究的话,就会发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姚际恒《诗经通论》云:“盖振为振起、振兴意,亦为众盛意。”而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训“振振”为“振奋有为”,更切合情理。这样,“振振”一词即为称扬其夫君勤奋有为的赞语,那么,隆隆的雷声就变成了振奋人心的乐音,在这振奋人心的乐音衬托下,勤奋上进的“振振”之夫出现了。这分明是隐藏很深的振夫图,难怪妇人对丈夫思念至深,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了。《诗经·终风》亦有雷声:“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虺虺”为远远传来的雷声,这不由得让我们联想到电闪雷鸣的黑暗之夜,独处的妇人被雷声惊醒而无法入睡,很容易让人认为这是一幅惧雷图。但是,认真阅读全文后,我们会发现这不是一幅简单的惧雷图。妇人被丈夫嘲笑,被抛弃,孤单一人,夜晚被雷声惊醒后无法入睡,并非害怕,而是还想念着抛弃自己的丈夫。因此,“虺虺”的雷声并非妇人难以入眠的主要原因,真正让妇人难以入眠的是对丈夫的哀怨与思念。所以,此图并非惧雷图,应为怨妇图。

二、由幕后到台前,成为主画面

前面我们论述的是作为背景音出现的声音图景,这些声音图景作为主角登场的背景画面,为主角登场渲染气氛,做好铺垫,并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但是,声音图景并不是只能做幕后英雄,关键时刻它们也能唱主角,发挥重要作用。

《诗经·关雎》中的男子因为偶遇心仪淑女而害了相思病,辗转难眠,想要表白自己心中的爱意,获得淑女的认同和好感,怎么办呢?彻夜冥思苦想之后,音乐作为主角登场了,即“琴瑟友之”。悠扬婉转的琴瑟之音营造了轻松愉快的氛围,引起了女子的注意和好感,进而得到接近淑女的机会,获得成功。美妙的琴瑟之声转化成一幅美丽的琴瑟追女图。男子终于将淑女娶回家,隆重的婚礼现场怎么能没有音乐呢?于是钟鼓登场了:“钟鼓乐之”。这欢乐的钟鼓之声,营造了快乐祥和的气氛,让新娘无比高兴,让婚礼现场气氛无比热烈。欢乐的钟鼓之声转化成一幅盛大的婚礼图。试想一下,在《诗经》没有被整理成文字之前,人们是通过听觉来感受诗歌内容的。当人们听到琴瑟与钟鼓这样表示乐器的词汇后,耳畔响起的是此种乐器所演奏的乐音,而眼前浮现的应该是声音带来的图景画面。虽然,先民们的知识体系内没有“音景”这一概念,但是这并不能影响他们通过表音语汇来创造音景,实现音与景的相通。

今天,我们从音景研究的角度看,可以说,《那》具有比《诗经》作品更重要的意义。我国著名民乐家郑觐文也认为:“《那》为祭祀用乐之始。”《礼记·郊特牲》:“殷人尚声……声音之号,所以诰告于天地之间也。”《诗经·那》就充分体现了殷人尚声的特点。《那》主要表现的是殷人祭祀祖先的音乐舞蹈活动,活动先奏音乐,后为舞蹈。首先,活动所用乐器繁多,有鼓、钟、管和磬,分属于打击乐和吹奏乐两大类,这些乐器所发出的声音以宏大见长。其次 ,“猗与”“简简”“嘒嘒”“有斁”几个表音词所表均为宏音之像。再次,诗歌开头“猗与那与”指的是高亢繁多,中间“既和且平”指各种乐器相互配合,构成和谐的乐章,正如《礼记·乐化》所述:“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4]这不亚于我们今天的大型民乐演奏会,其场面宏大,乐曲高亢和谐,让我们充分领略到原始乐曲的张力,其情其景,仿佛就在听者眼前。

三、无声也为景

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有一段描写,由“冷涩”到“凝绝”,这是一个“声渐歇”的过程。诗人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佳句描绘了短暂的无声给人们带来的余意无穷的艺术境界,令人回味悠长。这种无声也是一种音景。通常情况下,人们对音景的理解都是声音带来的视觉感受,但是人们忽略了一点,现实生活是有声与无声共存的世界。虽然无声是绝对的,但是这种无声无处不在,音乐中的休止符,高谈阔论后的沉默,震撼力极强的演讲后全场暂时的寂静等,都是无声之景。恰恰这种无声之景的存在,才使有声世界更显魅力。

《诗经·鲁颂·閟宫》是对鲁国辉煌历史的讴歌,整篇文章气势恢宏、跌宕起伏。文中虽然有祭祀的声音,有战场的声音,规模宏大,但诗歌首句以静开篇:“閟宫有侐,实实枚枚”。 “侐”说文:“静也”,一般注释为“清静貌”。 “閟宫”为神殿,神殿中的人物为鲁国的始祖。神殿落成后,人们在举行祭祀仪式,采用静默的方式向祖先致敬。彼时彼刻,他们虔诚的心中涌现了祖先们的英雄形象,虽然心潮澎湃,但静默无语,整个祭祀的现场鸦雀无声、庄严肃穆。一个“侐”字向我们展示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祭祀场面。此种场面同样在另一篇诗歌中也出现过。《诗经·鲁颂·泮水》:“烝烝皇皇,不吴不扬。不告于讻,在泮献功。”《集传》:“烝烝皇皇,盛也。不吴不扬,肃也。” 军队虽人数众多,但战胜归来没有人为功绩而吵闹、争辩,偌大一个场景,“不吴不扬”,却悄然无声。此处之无声向我们展示的是鲁国军队军纪严明,鲁国的“文治武功”也在这无声的场面中得到体现,让读者闻之肃然起敬。

四、由音见景,古已论之

《荀子·乐论》:“声乐之象:鼓大丽,钟统实,磬廉制,竽、笙、箫和,筦籥发猛,埙箎翁博,瑟易良,琴妇好,歌清尽,舞意天道兼。鼓,其乐之君邪!故鼓似天,钟似地,磬似水,竽笙箫和、筦籥似星辰日月,鼗、柷、拊、鞷、椌、楬似万物。曷以知舞之意?曰:目不自见,耳不自闻也,然而治俯仰诎信进退迟速莫不廉制,尽筋骨之力以要钟鼓俯会之节而靡有悖逆者,众积意謘謘乎!” [5]从中可以看出,两千多年前的荀子已经阐明音乐具有形象性,为后世的诗歌创作奠定了基础,也为我们研究音景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我们今天已经习惯通过影视作品的音效来欣赏影视作品,而在没有这些音效的上古时期,人们想欣赏到脍炙人口的《诗经》的深厚内涵,不仅要通过歌唱者的表演,而且要通过其语言表现。这就给声音视觉修辞带来了展示的空间,也给拟声词提供了广阔的舞台。我们今天研究《诗经》主要以文字材料为主,还没有重视对其音景的研究。笔者认为这一领域应该作为一个课题进行深入研究。

综上所述,塑造诗歌形象不仅可以运用视觉所摄取的素材去描绘画面,而且可以运用听觉感官所获得的素材从多方面去体现形象,做到有声有色。《诗经》在这一方面为后世诗歌作品树立了良好的榜样。唐代诗人贾岛曾经对“推”“敲”两字拿不定主意, 因此,沖撞了韩愈,韩愈沉吟良久,说还是用“敲”字较好。因为,“敲”有声音,更能衬托出周围环境的寂静,从而塑造了一幅深山月夜敲门图,使得景象更加鲜活。“乌啼”“钟声”之所以能成为《枫桥夜泊》的点睛之笔,意境也在于此。

|参考文献|

[1]郭敏娜. 语言视觉修辞产生的基础及途径研究[D]. 长春:长春理工大学,2008.

[2]傅修延. 论音景[J]. 外国文学研究,2015(5):60-65.

[3][瑞士]索绪尔. 普通语言学教程[M]. 高名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0-11.

[4]胡平生,张萌. 礼记[M]. 北京:中华书局,2017:265-266.

[5]苟况. 荀子[M]. 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07:96-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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