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颖
《檀香刑》中两个重要的女性角色钱夫人和孙眉娘是旧时代两个不同阶级的女性代表。以男性利益作为评判自我价值的标准,使她们难以突破封建礼教的约束,以至完全沦为男性的附庸物。这两个差异鲜明的形象,代表了女性在封建男权社会里的两种生存状态,两人殊途同归的命运则是旧时代女性悲剧的集中体现。
2001年,莫言发表了其在转型阶段的一部重要作品——《檀香刑》。文本借助独特的叙述结构和摇曳多姿的笔触,再现了发生在东北高密乡的一个“冒犯与处罚的故事”,将中国民俗的内部彻底展露在读者面前,使人不得不透过文明古老的粉饰去审视其下的道德伦理体系。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男性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女性在被支配的过程中不断被物化,被束缚。书中的主要女性角色孙眉娘和钱夫人作为这个道德伦理体系的一部分,虽然地位、相貌、个性都相距甚远,但殊途同归。以男性作为自我价值判断的思想和以男性为社会中心的大环境使她们丧失了女性的自我意识,沦为男性的附庸物。本文将从两位女性角色不同的生存状态探求传统道德体系下女性的悲剧。
一、钱夫人——礼教文化的被迫选择
作为曾国藩的外孙女,钱夫人拥有显赫的家庭背景和身份地位。家世的显赫也使钱氏深受传统礼教的束缚。她恪守“三从四德”“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传统观念,努力成为端庄得体的高密县令夫人。她相貌平平,性格隐忍,莫言在书中有这样的描写,“有偌大的学问,如果是个男人早就成了封疆的大员当朝的大臣”,钱氏出身名门给了她荣耀和见识,却同时遮蔽了她的自我存在。她是橱窗内的展示品,被贴上曾国藩的外孙女、知县钱丁夫人的标签,被来往的人观赏,至于她本身并没有人关注。
钱氏的思想就如同被包裹的小脚,被束缚于传统礼教的牢笼。在传统礼教“小脚文化”的约束下,面对美艳的孙眉娘,她选择用小脚击退孙眉娘,以巩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而后来钱氏又不计前嫌,主动营救怀孕的孙眉娘,为的也仅仅是“育得一男半女,也好承继钱家香烟”。钱夫人完全丧失了女性的个体意识,她的生命与丈夫的名声、地位结合,至死,她依然是“凤冠霞帔”,内心的诉求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她的个人价值都与男性的利益相捆绑,沦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隐忍的钱夫人无疑是封建男权社会女性的榜样,以钱夫人为代表的这一类女性是当时社会轻贱、物化女性的集中表现。
二、孙眉娘——原始生命力的无力反抗
“桃花脸蛋柳条腰,螳螂脖子仙鹤腿”,孙眉娘是书中一抹复杂而亮丽的色彩。孙眉娘明艳动人,却身份低贱,是戏子之女、屠户之妻。这种“下九流”的身份加上美艳的外貌使她成为浮浪子弟觊觎的对象,无论是开酒馆还是逛庙会,孙眉娘出现在大众的视线之下,就难以抵挡外界戏弄嘲讽的眼神和言语。
孙眉娘卑微的地位不仅导致了她身处环境的复杂,也间接影响了她的道德观念。她幼时没有裹小脚,同时也没有被三从四德的女德观念裹住内心,受传统伦理道德的规训相对松散,加之性格风骚多情,容貌艳丽迷人,不免会对当前的生活心有不甘。智力低下且不懂情事的丈夫难以满足她自身欲求,于是对仪表堂堂的知县钱丁产生迷恋,开始了一场不伦的恋情,“展示出一个民间女性最为原始的生命风貌”。
未被驯化的“大脚”,对于传统礼教的反叛,充满野性的性格,这样的孙眉娘在小说中扮演着和钱夫人完全不同的角色,她犹如雨后的春笋,似乎突破了传统的男权道德体系。
回顾孙眉娘的一生,她认为自己的大脚是阻碍她奔向美好生活的绊脚石。“夫人似乎是无意地将长裙往上撩了撩,显出了那两只尖尖的金莲。身后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感到无地自容……”孫眉娘面对小脚的自卑反映出了她潜意识里对于小脚文化的认同。讽刺的是,她在生理上躲过了男权对于女性变态的束缚,心理上却始终没有脱离对于男性的依附。她和钱丁冲破伦理道德的爱情,最终追求的是心理的满足,始终缺乏思想上的支撑。
孙眉娘对于礼教的反叛不过是满足欲望时阴差阳错的结果,是低级的、浅层次的。小说中“眉娘浪语”中写道:“大老爷,俺豁出去一个比苏州府的绸缎还要滑溜、比关东糖瓜还要甜蜜的身子尽着您耍风流,让您得了多少次道,让您成了多少次仙……”可以看出,她与钱丁的爱情不过是一场交易,缺乏思想共鸣和情感沟通,孙眉娘不过是钱丁寡淡婚姻外追求刺激的玩物。她停留在身体的反叛,思想上仍然被男权左右,无法摆脱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奴性心理。
三、殊途同归的悲剧命运
钱夫人、孙眉娘作为两个不同阶层的女性代表,她们的命运相互呼应、并行不悖,这种和平共生、殊途同归的情况并非个别偶然,而是传统礼教隐固的男权文化在艺术世界的投影,是当代作家顺应时代需要对过去两性社会生活的重新审视和对当下女性地位的再思考。
作者作为当代男性,以旁观者的身份去思索,更清晰地洞察了当时女性的生活的状态和思想的真相。两名“缺乏自主能力的次等客体”的女性角色,在作品中被重新赋予了定义,如果说钱夫人是男权社会的传统女性形象在当代文学作品的延续,那么孙眉娘是这种延续的突破。前文提到,《檀香刑》是莫言转型期的一部重要作品,莫言一改前期文学作品中集体主义道德理想对个人生命欲望的扼杀,塑造了孙眉娘这样一个拥有原始生命活力的形象,试图借此来挽救传统礼教文化所造成的“种的退化”,这是男性作家从自身性别视角对女性悲剧的重新审视。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男性掌握着社会统治权,同时制定了社会规范。男尊女卑的伦理准则始终是萦绕在时代上空的巨大阴影。“小脚文化”便是男权社会侵犯女性自然天性的典型例证,裹脚布不仅限制了女性的身体自由,也将她们的个体意识紧紧缠住。传统礼教并用“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伦理规范约束女性的卑从地位,对女性思想的荼毒使得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形态更加稳固,也催生了女性的悲剧。
“好色,人之所欲。”事实上,在封建礼教的约束下,拥有欲望的“人”的主体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从顺应男性审美、符合封建道德的“女德”模范钱夫人,到忤逆礼教、颠覆贞洁观念的孙眉娘,她们都从未是这个“人”中的一员,因为这个“人”的主体是男性。
“好色”在传统礼教中一直都是男性的特权,而女色则是这个特权所指向的对象。“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汉书》中就已经提及女性以容貌等取悦男性,她们美色不过是男性欲望的发泄对象。孙眉娘就是典型的“以色事人”的例子,她以年轻的身体满足了钱丁生理层面的需求。钱夫人虽然没有可以取悦自己丈夫的美貌,但她高贵的身份地位、端庄隐忍的性格正是钱丁在官场上所需要的。如果说孙眉娘是男性赏玩和性欲望的对象,钱夫人则是男性在权力争夺路上的棋子和跳板。殊途同归,她们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礼教的主动实践者和牺牲者。一疯一死的悲剧没有让二者两极形象得以并存,并对照互证,这社会现实中男尊女卑生活形态的反映,更加全面地向世人描绘了传统礼教压迫下,不管是哪一类女性,都无法突破思想的樊笼。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无论是自我选择封建礼教的钱夫人,还是试图反叛的孙眉娘,终究没能突破男权的樊笼。乱世之中,以她们为代表的众多女性为了生存,不得不迎合男权社会的意志,这也正是旧时代女性的悲剧所在。
(江苏师范大学)